§兴学育人(1 / 1)

1934年2月,闽南佛学院常惺、会泉二法师邀请弘一法师前往讲学并协助整顿学风。

该学院1925年由南普陀寺方丈会泉老法师创办,十余年中,在会泉、太虚和常惺三任院长的主持下,已发展成为全国佛学院的楷模,培育了大批的僧才,其中不少成为海内外弘扬佛法的知名法师。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佛学院僧纪涣散,学风松弛的趋势开始日渐明显,因而想请弘一法师过来协助整顿。

来南普陀寺之后,弘一大师发现,南闽佛学院风气熏习,唯在没有养成一股正气,整顿已经难为着手。因此,除了讲学之外,并未介入闽南佛学院的管理,

由南闽佛学院几年之间的风气变化,弘一大师想到树立正气对于佛学教育和僧材培养的重要性,于是想起《易经》里“蒙以养正”的话,遂建议寺主常惺法师另设“佛教养正院”。弘一法师主张学行兼顾,事理圆融。

对于年轻的学僧来说,学习佛法理论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还是思想和品德修养,是养成一种清凉正气。以之为宗旨,弘一法师亲自为“佛教养正院”书写匾额、制订章程、选定教学书籍,并且向常惺法师推荐瑞今法师主持养正院工作,广恰法师任学监,高文显居士担任讲师,自己主要担任训育课程。

“佛教养正院”除了日常学习,为培养学僧习劳美德,院中不用使役杂工,凡挑水、担饭、扫地等劳作事务,都由学僧来做。后来法师又特选莲池大师《缁门崇行录》清素、严正、高尚、艰苦四门,作为养正院的教本,以针对时风,补救偏弊。在法师的指导下,养正院学风整肃,声誉日隆,造就了不少僧才。

弘一法师处处以身作则,以不言之身教,行感化教育之功,遇到责任范围内的事,总是首先责备自己。有几位学僧偷看了《薄命鸳鸯》等佛门禁书,弘一法师没有责备学僧,而是内疚自忏,伤心落泪,深愧自己教导无方。那几个学僧深受感动,决心痛改前非,自净心地,养正心性。

这样的场景,不由让人回想起浙江一师那个认真的教书先生。浮华散尽,尘埃落定,当年的绚烂耀眼,早已化为今日的淡然慈悲。但无论曾经的李叔同,还是当下的弘一,唯有那份坦诚认真依然。

讲学之余,弘一法师并不多参与佛教养正院的事务,而是隐居在南普陀后山兜率院里,专心研读校定佛典《四分律随机羯磨疏》。为研究之需,他用“晚晴山房”护法会诸友的施资通过内山完造从日本请奉佛典古籍达万余卷之多,为律学研究提供了极大的帮助,成为他此后校勘、圈点律典的重要资料。

这一年的夏季,弘一在南普陀患重病,不肯就医,惟颂念佛号不止,谓:“阿弥陀佛,无上医王,舍此不求,是谓大错!”

9月20日,弘一法师55岁生日之际,弟子们特意为法师摄影留念。看着自己已见老态的照片,想到南闽弘律的这一番殊胜因缘,弘一法师觉得还有许多的事未付实行,不禁颇为感慨,兴寄一联,以明心志: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在此期间,明朝律宗大德见月的自述行脚纪实《一梦漫言》,弘一法师反复细读,几至于废寝忘食。阅读过程中,数十次感动得潸然泪下,作了科简、眉批、注释,并对照地图作《见月律师年谱摭要》,为《一梦漫言》写下短序言:

师一生接人行事,皆威胜于恩,或有疑其严厉太过,不近人情者。然末世善知识多无刚骨,同流合污,犹谓权巧方便,慈悲顺俗,以自文饰。此书所述师之言行,正是对症良药也。儒者云:“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余于师亦云然……卧床追忆见月老人遗事,并发愿于明年往华山礼塔,泪落不止,痛法门之陵夷也。

泉州万寿岩的住持本妙法师相应弘一法师建议,创立念佛堂。1935年正月,法师在念佛堂开讲律学宗匠灵芝元照的《阿弥陀经义疏》。3月,为众宣讲《一梦漫言》,经半月有余,方得讲毕。

随后,应温陵养老院院长叶青眼之约,居温陵15天。

建于1925年的温陵养老院,曾是理学家朱熹讲学的“小山丛竹书院”。弘一法师早年于程朱理学沉潜特深,施蛰存在《弘一法师赞》一文里就说弘一法师是“秉道皈佛”。这一回意外来到朱子讲学之所,弘一法师自然会心生慨叹,心存感动。应叶青眼之请,弘一法师欣然题写“过化亭”匾额,并兴笔为题记:

泉郡素称海滨邹鲁,朱文公尝于东北高阜,建亭种竹,讲学其中,岁久倾圮。明嘉靖间,通判陈公重建斯亭,题曰“过化”,后亦毁于兵燹。迩者叶居士青眼欲得古迹,请书亭额补焉。余昔在俗,潜心理学,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

在此期间,弘一法师有求必应,不停地为慕名前来求字的人写字,让每个人都欢喜而去。叶青眼对弘一法师说:“这次大师来泉州,州中人士多来求字,少来求法,不无可惜。”弘一法师笑着说:“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为分别。”

1935年农历4月11日,薄暮时分,弘一法师将往惠安净峰寺弘法,泉州法侣纷纷赶来道别。此行路途颠簸,许多人虑及弘一法师的身体,诚恳劝止。有人竟然长跪不起,声泪俱下,请弘一法师顾念身命。

但弘一法师怎么肯停下弘道的脚步?光阴匆迫,形寿有限,弘一法师决心走向尘世,走向民间,走向大众,弘律利生。

1935年农历4月12日上午,弘一法师携传贯、广恰两位弟子,从泉州市乘帆船北行,一夜海上风浪,抵达惠安净峰寺。

弘一法师从惠安开始,进入了过化民间,救拔众苦的新阶段。前此,弘一法师主要在各大丛林之间云游,结缘的也主要是佛门中人。从来到惠安弘法开始,弘一法师扩大了行脚的范围,把更多的目光投向芸芸众生。

1935年4月,弘一法师带着传贯和广洽到惠安祟武乡净峰寺。该寺四周山石玲珑重叠,有如书斋案几上的珍玩,世所罕见。更让人称奇的是当地古朴的民风,来寺不久,他在致辞夏丏尊的信中写道:山乡风俗淳古,男业木土石工,女任耕田挑担。男四十岁以上多有辫发者,女子装束更古,岂惟清初,或是千百年来之遗风耳。余居此间,有如世外桃源,深自庆喜。并书告高文显:“余今年已五十又六,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拟入山,谢绝人事,因缘不具,卒未如愿。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遂于4月18日入山,将终老于是矣。”遂题《自勉》:

誓作地藏真子,愿为南山孤臣。

净峰寺一面依山,三面临海,气候宜人,风景清幽。兼之民风淳古,似乎有千百来的遗风。

弘一法师一到净峰寺,便觉斯山斯水深契于心,遂对随行的广恰法师说:“余今年已五十又六,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拟入山,谢绝人事,因缘不具,卒未如愿。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将终老于是矣。”

在净峰住锡之后,弘一法师即为净峰寺客堂撰写一副对联:

自净其心,有若光风霁月;

他山之石,厥惟良师益友。

又为佛殿旁的李仙祠写下一联:

是真仙灵,为佛门作大护法;

殊胜境界,集僧众建新道场。

因缘际会,在净峰山上,道教八仙之一李铁拐的仙祖庙,竟然与佛教寺宇共处一地。联语中,道教神仙成了佛门的大护法,释道圆融无碍地合流,充分表现了弘一法师兼容并包的广阔胸襟。斯后,与基督徒庄连福的一段缘分,更能反映弘一法师的佛学修为。

庄连福是在净峰山下一所小学当校长,听说弘一法师来净峰弘法,便相约教友上山拜访。弘一法师的弟子传贯法师以为宗教信仰有异,互不相能,终不肯引见。

翌日上午,庄校长正在教室里上课,偶然瞥见门外跪着阻止自己上山的那位和尚。原来,弘一法师知道之后,让传贯法师下山赔罪。传贯法师呈上弘一法师手书的四件书法作品和一部《华严经》,代弘一法师向庄校长致意。还没有见到弘一法师,但庄校长已经被弘一法师的风范所折服。随后几天,庄校长便带着教友上山听弘一法师讲法。于是,便出现了佛教徒与基督教徒同堂听讲佛法的奇异而和谐的场面。很久以后,弘一法师说法的生动情景,还十分清晰地印在庄连福的脑海里:

弘一大师缓慢而沉着地走到佛像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并且整齐地插在香炉里。转过身来,对满室听众仅作微笑而已,甚为凝重,然后才坐在一块方形的禅椅上,面向听众,非常肃穆和蔼。他的座前架着一个小竹屏,屏上放着经书,距他的眼睛一尺有余。一开讲,大师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用普通话讲述(传贯师站在旁边翻译),吐字清晰,论点鲜明,论证有序,非常有说服力。听众都听得入神,全场鸦雀无声,静到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尽管听众中有个别想咳嗽的,也都忍耐着,或者悄悄地到门外去,不敢打扰这宁静的气氛。

在佛的眼里,众生的心性一样,并无种种差别,对其他的宗教信徒也应作如是之观。

弘一法师对异教徒众,不但不排斥,而且十分尊重。与其说弘一法师胸怀坦**,包容天地,不如说弘一法师的佛学修为了得,已经能够在更高的境界上看取纷繁的世相。只要能种下一粒佛种,无论气候怎样,无论土质如何,无论那心田里已经有着怎样的思想和信仰,弘一法师总是悉心地加以培护。

在惠安期间,无论是寺宇,还是在家优婆塞持斋念佛的普莲堂,甚至是居士家庭,弘一法师都乐意前往讲授佛法,为人证授皈依。7个多月的弘法生涯,弘一法师讲法17次,听众近千人,为42人证授皈依,为37人证授五戒。

在该寺的半年时间,法师每月都有讲法,开讲内容多基律学,并及华严经普贤行愿、法华经普贤品、地藏菩萨灵迹、灵峰大师行迹等内容。讲法之余,法师多是闭门寺中,深居简出,研校律典。

缘分总是不随心愿地悄然而来,又总是不随心愿地悄然消失。这年农历10月末,净峰寺方丈去职。弘一法师“终老于是”的缘分不但消失,而且在净峰寺弘律的法缘似乎也尽了,遂辞别而去。

随着净峰寺方丈与之静修方式不合而借故离开,不理寺中事务,弘一法师在此缘尽,于10月下旬离开。法师离开前观自己所种**含苞待放,口占一绝以志别:

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这一首诗,恰好地表达了弘一法师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人生境界。

弘一法师强撑着病弱之躯,不停地云行闽南各地,一路弘法利生,一路播撒智慧的种子。种子在弘一法师走过的一路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弘一法师依然不停地往走去,并不会为那些花果而驻足。

弘一法师回到泉州后,适逢承天寺举行传戒法会,请其作律学开示。法师连续开讲《律学要略》3天,由万泉记录。这是一篇体现他律学思想的重要文献,其中涉及他多年以来律学研究的思考,刊于《晚晴老人讲演录》。

律学久已衰微,弘一法师志必弘扬。他不单广涉出家众受学的大小乘戒律,也十分关注在家修律的研究与整理。他的律学著述和讲学中有不少是为在家居士而作,如《初发心者在家律要》《授三皈依大意》《受十善戒法》《受八关斋戒法》等,而在普济寺所编《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与《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同为近代佛教律学的两大名著,弥足珍贵,流芳百世,为在家信众学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从法师学律的弟子中,有不少人后来都成为住持一方的人物,其中像瑞今、传贯、广洽、广义等人后来分别到菲律宾和新加坡等地弘法,声望远播于南洋。

由于弘一法师在复兴佛门律学方面的卓越功绩,他被公认为中兴南山律的第十一代世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