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愿浙东(1 / 1)

大悲,大行,大愿,大智,弘一依然在不停地前行着。

1932年前的三四年时间里,弘一法师如一缕闲云,在浙东的宁波和绍兴一带飘游,不断地穿行于各寺之间。

也许,心里的那一扇灵妙之门正在开启,弘一法师需要在行走里寻找那一个至佳的契机。也许,那一片山水,空茫,清淡,悠远,微微的忧郁,恰宜了弘一法师这一腔清凉的烟水。

正是在浙东飘游期间,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体系日渐成熟,修学路向日渐明确。

1930年初秋,一身旧衲,几部梵典,弘一法师飘然云落宁波西北的金仙寺。与这样一位大德比邻而居年轻的寺主亦幻法师自然求之不得,喜出望外。弘一法师一心研读《华严经疏钞》和《行事钞》,勤苦、凝定异常,让亦幻法师从心底里敬服。

弘一法师常常用天津方言诵经。那声音字义分明,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却又慈和得让你心生喜悦,明净得让你无法拒绝。亦幻法师常常站立在弘一法师的门外,浸润在漫漫的诵经声里,任那声音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自己,心上一派慈和、光明、清凉。

10月中旬,天台静权法师来寺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弘一法师至席听讲,2个月中未缺一座。

弘一法师对地藏菩萨的崇敬由来已久,早在他出家之前即已读过此经,对其“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尤为感动。而《地藏经》历来即被称为佛门中的“孝经”,每逢地藏菩萨的圣诞,他都会有所表示,在亡母重要的冥诞之日,也多次书写过《地藏经》或地藏忏仪,以此功德,回向亡母。每晚就寝之时,除阿弥陀佛佛号外,法师也常持地藏菩萨的名号入睡。

讲到母亲的种种劬劳,大恩实难报答,不由勾起弘一法师对亡母的怀想。想及母亲的种种不幸,想及母亲与自己的相依为命,想及母亲的过早弃养,心底里那一道最柔软的堤坝轰然倒塌。弘一法师忍不住当场失声痛哭,泪水滔滔。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定力如弘一法师,竟也如此动情伤心。回到住处,弘一法师不由自责破坏了静权法师的法席,写下蕅益大师格言置诸案头,以时时提醒自己:“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悔改。庚午10月居金仙,侍静法师讲,听《地藏菩萨本愿经》,深自悲痛惭愧,誓改过自新,敬书灵峰法训,以铭座右。”

这就是弘一法师:至情至性,天真烂漫;行持端严,责己不贷。正是弘一法师的这一番听法哭泣,却感化了亦幻法师。从此,亦幻法师奉母以孝,并替亡师月祥上人去抚慰晚景极其凄凉的80岁老母。由此,也加深了亦幻法师对孝道的思考:“佛教本是以感化社会为责任,现代登座谈玄的大德,徒涉博览,落于宋儒汉学家空泛的窠臼,实是失却佛教本来面目,应当迅速地改变他们的作风。”

弘一法师这次来金仙寺,还开始了另一个重要的尝试,即是向青年僧人讲授律学,想培养一些青年僧才,以至更好地持续地弘扬律学。

佛门律学,自宋以降,即成冷僻之学。法唯有传布,才会照亮心灵,度化济世,传法也就成了学法和得慧者的一种责任。弘一法师第一次讲律的尝试,内容是关于律学中最基本的“三皈”“五戒”的要义,课本是他校订过的蒲益智旭所著的《五戒相经笺要》,讲席就设在他所居长室,内挂自书横幅篆文“华藏”,小跋说:“庚午积晚,玄人晏坐此室,读诵《华严经》,题此以志。”包括寺主亦幻在内,听讲者只有5人。静权法师恳请听讲,为表示尊重,弘一法师拒绝了。

弘一法师之弘扬南山律,主要是考虑到其传统性。作为中国佛教律学的主流,南山律也是佛教戒律扎根于中国文化的产物,早已融入以大乘佛教居于主导地位的中国佛教的整体之中,因而更适宜和契合于中国本土的佛教。

此时,南山律祖道宣的《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经过3年的详阅订正,已经校点完毕。

弘一法师觉得自己能见唐宋诸家律学,实在要比蕅益、见月等前代大师幸运得多。校订过程中,弘一法师渐渐对南山律宗有了新的认识。

南山律依“四分律”而成,又稍有变化,适合中国出家人的根器,这也是中国千余年来独秉南山一宗的原因。弘一法师决心改变学律路向,放弃研习了10余年的有部律,宗归南山律。

“四分律”由昙无德所传,距佛灭度时间最近,因之在律宗发展史上被称为旧律,其余律学派别则称为新律。所以,弘一法师说自己由“新律家”变为“旧律家”。

雨雪霏霏,白湖风寒。这年冬天,弘一法师结束金仙寺讲律,依然归卧永嘉庆福寺,岂料却染上严重的疟疾,稍好后由刘质平护送到上虞,先后在白马湖和法界寺安养。

正在病中时,宁波白衣寺方丈兼孤儿院创始人安心头陀来寺邀请弘一法师同去西安,以筹济陕中灾荒。头陀为表虔诚,竟自伏地哀恳,痛哭不止。弘一法师难却安心头陀的盛意,更无法推辞那一种济世利生的责任,便抱着死己的决心,写好遗书,决绝上路,并托人给时在宁波的刘质平一纸,告之以自己的行期。

刘质平深知弘一法师近期身体有病,难为远行,急奔码头劝阻。客人已经登船。刘质平颇费周折地找到弘一法师,知道恩师赴陕之意已决,情急之下,也不能多作解释,强行背着乃师奔下了轮船。师生二人上岸未及站稳,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

1931年2月15日,是佛祖涅槃日。这天,弘一法师在法界寺中发下弘愿,自此以后,放弃有部律,专心致力于南山律的研究与弘扬。这是法师弘律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

为了这一重要的转变,弘一法师在佛前庄重发愿:

时维辛未二月十五日,本师释迦牟尼如来涅槃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疏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下利华日僧众。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众生,同生极乐莲邦,速证无上正觉。

这一段光阴,弘一大师依然回归白马湖畔的法界寺,但白马湖那一汪清波已无法让弘一法师静得下心来。这年夏天,弘一法师再次来到金仙寺,发弘誓愿:

愿我及众生,无始以来所受众罪,尽得消灭。若一切众生所有定业,当受报者,我皆代受。遍微尘国,历诸恶道,经微尘劫,备尝众苦,欢喜忍受,终无厌悔。

当初皈佛,正是为了破执解迷,超生脱死。如今,弘一法师终于豁然看清:世间万事万物皆由“一心世界”缘起,山河大地,美人香草,繁华富贵,原来不过是随缘而幻,幻生幻灭。明了世界的真相,持戒严修,广行方便,广怀慈悲,济世利生,那一颗心便会始终清凉、光明,终将完美人生,度脱生死,达到彼岸净土。

以华严为修学的至高境界、以南山戒律为行为规范、以儒道等为修学的辅助手段、以书法等诸艺为善巧方便、以趋向极乐净土为最终归果,构成了弘一法师完整的佛学思想和实践体系。

弘一法师生于一个大变局的时代,时代的动乱固然让人身心备受磨难,但变局的冲击却往往破除了思想的樊篱和禁锢,让人思维空前活跃和绝少因袭的负累。弘一法师既根植于中国文化的沃壤,又负笈东瀛,广泛接受异国文化的熏习,可以说学贯中西。弘一法师还是一个才情极高的艺术家,有着敏感的心灵、特异的性格和富于变化的情绪。所有这些,都让弘一法师的胸襟具有极大的包容性。

俗世前身,弘一法师绝不是一个腐儒;皈佛之后,弘一法师也绝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佛徒,虽然他是一个持戒极严的律宗大德。正因如此,弘一法师在读了基督徒谢颂羔写的《理想中人》一书后,盛赞那书对于劝人向善的有益。

“一切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和修学实践,就是一段鲜活的生活。我们只能怀着一颗清凉的敬畏的心,贴近那生活,才能看得到那生活里的光风霁月,才能感受到那生活里的无上清凉、无边光明和无限慈悲。

白湖之夏,风光宜人。弘一法师在湖畔的金仙寺撷取蕅益大师《灵峰宗论》里的名言,辑成一册《寒笳集》。此时,弘一法师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华严经集联三百》,由弟子刘质平在上海影印出版。

《华严经集联三百》耗费数年心血集成并书写,是弘一法师写经历程中的重要成果。马一浮给予极高的评价:

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尝谓华亭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灵芝撰述,皆有阐明,内熏之自然流露,非具只眼,未足以知之也。

此后,弘一法师潜心研修,行持精严,弘扬不倦,使南山律宗蔚成气象,终于成为中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