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画集(1 / 1)

当慈悲在心灵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心灵便化作了慈悲的种子。

弘一法师这次在沪小居期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决定与丰子恺合作编绘一本画集,用图画和文字的艺术形式来宣扬拂法戒杀护生的慈悲之心。

此书最初拟名为《戒杀画集》,最初所选的题材也有很多都是表现杀生伤生的惨烈之景。弘一法师最初未留意于此,后渐觉有所不妥,因戒杀之义过于偏狭,不如护生之名,含义更为丰富而积极,便决定改名为《护生画集》。

李圆净是印光大师的皈依弟子,他本是富家子弟,素喜资助佛教文化事业,得知弘一法师与丰子恺两人有创作《护生画集》的构想,也欣然加入。三人作了分工,法师编写文字,丰子恺绘图,其他诸如编辑、印刷、出版等事务则由李圆净负责。画集编绘的大体方案定下来以后,法师重归温州。

接下的一年里,除次年进过一次大罗山,法师一直在庆福寺和江心寺中掩关。掩关期间,僧俗师友概不晤见,起先时常通信处也暂停联系,但法师惟独对《护生画集》的编辑工作,经心留意,与丰子恺、李圆净两人一直通信未断。

由于各在一方,相关事宜,只能通过邮函联系讨论,画集的创作颇费周折。到1928年秋,弘一法师又一次赴上海,为的便是当面详议《护生画集》的编辑工作。

编绘《护生画集》的宗旨,是欲“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原本弘一法师拟定的是24幅,李圆净说为扩大作品的影响,提议画集出版后拟赠送日本各处,因而有所增加。又经过半年,恰弘一法师50诞辰,《护生画集》第一册最后便定为50幅。

也许,幼时放生种下善因,如今终于结出善果了。弘一法师不但看重放生,而且十分重视护生,并且把护生作为护心济世的重要手段。

弘一法师特意请马一浮为《护生画集》作序,马一浮在专门序里论及护生与护心的关系,可谓深解弘一师的知友之言:

夫依正果报,悉由心作。其犹埏埴为器,和采在人。故品物流形,莫非生也;爱恶相功,莫非惑也;蠕动飞沉,莫非己也;山川草木,莫非身也。以言艺术之原,孰大于此?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

1928年农历9月20日是弘一法师诞辰,恰法师从温州到上海商议《护生画集》的编辑,丰子恺在家中为恩师祝寿。

六日后为丰子恺生日,丰子恺深为佛学的精深浩大所动,便在家中设坛举行仪式,拜弘一法师皈依佛门。弘一法师为这位得意门生取法名“婴行”,希望弟子的人生从此开始一个新境界,永远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1928年岁末,《护生画集》终于编写完竣,弘一法师根据每幅画的意境,配写了诗歌,其中17首诗录自前代诗人之作,其余均为弘一法师创作。

为了便于阅读者的理解,从不用白话写诗作文的弘一法师,竟然一气写了33首白话诗。这些诗读来朗朗上口,颇具情趣,下面略具数例:

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

——《生的扶持》

妙在“物知慈悲,人何不如”,陡地转折,由动物而及于人类,深深地体味出弘一法师对人类冷酷无情的批评。

弘一法师大约不会想到,人类在他之后,已经走了这么远,但依然人情浇漓,同类相残,悲夫!

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亲爱情,能勿凄心否?

《感应类钞》云:“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时,有数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气而来也。一家为之洒泪。”今略拟其意作“母之羽”图。

——《母之羽》

《母之羽》,充满母子深情,让人读来不由得心里一颤。“殷殷恋慈母”,是在写蝙蝠,人类岂曰不然?

也许,弘一法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一个孤寂的深夜里,和泪写下了这首劝善诗。

《老鸭造像》:“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为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

1928年农历11月的一天,弘一大师乘船外出,在客船内,他见到一只老鸭被囚于笼中,老鸭冲着弘一呱呱直叫。据主家说,这只老鸭将被送往他乡,宰杀后让病人吃下。还说,吃它的肉可以治病。弘一法师顿生怜悯之心,想到老鸭即将遭到杀戮,大师十分难过,便乞求主家不要杀它,并以三金为老鸭赎身,请主家将老鸭带回。事后,大师特别嘱咐丰子恺画一幅《老鸭造像》,补入《护生画集》,大师亲为该像题诗,表达自己对老鸭的爱护与同情,以“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来劝诫世人珍惜生命、积德行善。

“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虽然是平实的大白话,但弘一法师的那一腔济世大爱,至今读来,仍让人心底温暖涌起。

受戒杀护生理念影响,大师还养成了很多习惯。如不穿蚕丝、丝棉制品,只穿棉、麻织物;不穿皮鞋,只穿布鞋和草鞋;不用皮箱,只用藤箧,甚至连用动物骨骼做柄的牙刷也不使用。因使用这类东西,就会引起间接杀生,这与当今世界的一些绿色组织,反对赎卖、使用象牙、犀角制品,以保护大象、犀牛免遭猎杀,很有相同之处。

有了大师这样的典范,弟子们个个怀有慈悲心,一举一动也都展现一种护生悯人的精神世界。

据丰子恺讲,他作护生画第三集,原定画70幅,画了69幅,只差一幅了,这时身在新加坡的弘一另一弟子广洽寄来一封信,叙说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上元节那天,广洽乘汽车访友,车中有一乘客,带有五只鸡,五鸡之足被绳子紧紧捆住。那位乘客说,下车后就要将那五只鸡宰杀,烹制佳肴,以助元宵之乐。五只鸡见到广洽,叩首举目,分明是求他救援,只是有口不能哭罢了。广洽便用钱将那五只鸡赎出,“放之光明山,永不受杀戮”。

丰子恺得知这一情况后,赞叹说:“此僧真慈悲,此鸡真幸福。”于是他画了一幅《幸福的鸡》,这画便是《护生画集》第三集的第70幅。

书稿完成,弘一法师特意为《护生画集》作《跋》云:

李、丰二居士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每画一叶,附白话诗,选录古德者十七首,余皆贤瓶闲道人补题,并书二偈,而为回向:我依画意,为白话诗,意在导俗,不尚文词。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

才子高情,佛陀慈怀,《护生画集》自然非同凡品。1929年2月《护生画集》出版后,立即引热烈的反响,各地争相翻印,版本一时竟多至15种。

从此,又10年之后,正是日寇入侵,国中一片焦土,人命贱如草芥。丰子恺一直惦念师父,思之不见,乃发为护生画续集60幅,以祝贺弘一法师60寿辰,以一念护生之善抵抗日寇漫天杀气之恶。

1939年,广西也遭轰炸。这年恩师李叔同60岁了,流亡的丰子恺完成了《护生画集》第二集60幅画作。

经历家仇国难,目睹无数生灵涂炭,纵是如此。他的这本画集却优美静谧,全篇没有任何刀枪杀戮。他画的,是他心中深藏的美丽自然和纯真善良的人间,那个世界里任何生命都能得到尊重,心灵可以得到安宁。夏丏尊为画集写下序言:“沸汤长莲花,兵杖化红莲,此足以象征和尚之悲愿矣。”

弘一法师接到画稿,欣然应邀配写了全部题句,并在给弟子的信中提出要求:“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

弘一法师100岁,丰子恺亦当老矣,且不知世寿是否可及,丰子恺回信然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智,当了知生死;仁,当通达生死;佛,当看破生死。弘一法师见智见仁见佛,“聊存遗念”,品之,岂不百感丛集?自知不久将会往西,《护生画集》以后的续集自己是不能再见到了。弘一法师在交待过弟子丰子恺之后,又恳请知友夏丏尊和李圆净帮助丰子恺。孰料,人生无常,《护生画集》第三集未成,夏丏尊和李圆净相继作古,丰子恺不负师托,于1950年、1960年和1965年,分别独力完成《护生画集》第三、四、五集的绘图和配文。

第六集创作,丰一吟2004年写的《护生画集后记》述之甚详:“最后一集应在1980年完成。可是父亲由于在浩劫中遭害,郁悒致癌,于1975年离世。

弘一大师似乎在冥冥之中提示他的学生,父亲竟在1973年悄悄地提前7年完成了100幅,结束了这套画集的全部创作工作。以前曾对先师许下诺言:‘世寿所许,定当遵嘱。’而今世寿不许,竟也实践了诺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朱幼兰居士甘冒风险为第六集题了字。”

1978年,弘一法师的弟子、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广洽法师回国,把《护生画集》第六集携至境外,于1979年弘一法师100岁诞辰之际出版。

从1929年开始出版,一直持续到1979年,整整半个世纪!《护生画集》50余年的创制历程本身,其间经过的一个一个或抑或扬、或悲或欣的时代,其间流动着的一个一个或波澜壮阔、或清流涓涓、或**气回肠的故事;活跃着的一个一个或显或微、或热或凉的生命;灌注着的然诺之信、人情之美、人性之纯,就是一部感人泣下的史诗。

丰子恺,终究还是跟随弘一法师的大脚力,漫步在宗教世界的第三层。他说:“我崇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师徒二人终以平实真挚的情怀,仁爱慈悲的佛性,散发如明月般清冷无暇的光芒,印证了佛教“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透彻空明。

“护生者,护心也”,要“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

《护生画集》是佛教界、文艺界诸位先贤、大师们绝世合作的结晶,堪称艺术文化之精品,其意义早已超出佛学,在诗、文、书、画等方面都有其特殊的艺术地位,具有永存和广泛流布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