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故旧(1 / 1)

弘一大师这一段等待归家的日子,对于天津的亲人来说,的确有些无情。但对于丰子恺来说,却提供了亲近弘一法师的绝好机会。

弘一法师恰如一个温暖的光源,源源不断地照亮和温暖着丰子恺。

丰子恺请他给自己的居所取名字。法师教他一个有趣的办法,在许多小纸片上写下自己喜欢又搭配得起来的字,把纸片搓成团,放在佛像的供桌上,然后去拈阄,拈到什么就是什么。丰子恺连着两次拈到的都是个“缘”字,这室名自然就定为“缘缘堂”了。弘一法师当即为他写了横额,以后丰子恺无论迁居到何处,都会把这幅装裱好的横额挂起来。于是,日后著名的“缘缘堂”,竟是由此而起。真是奇缘!

丰子恺请弘一法师住在楼上,自己和家人则住在楼下。法师自出家以来,绝少止息于佛寺之外,这次在“缘缘堂”中却住了有一个来月,着实令他感到意外的欣喜。用他的话来说,与法师共居的这段时间,成了他日后丰富的回味源泉。每天天色将晚的时候,丰子恺便上楼来与法师谈话,谈到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才告罢。谈话结束,法师也就歇息了,他睡得很早,差不多总是和阳光一同睡着的,一向也不用电灯。

弘一法师持律之严,丰子恺早已知道。有一次他给法师寄一卷宣纸去,请书佛号,宣纸多了一些,法师就来信问,多余的宣纸应如何处理。法师认为,这些宣纸既非自己所有,如何处理自当是要问过物主,否则私自使用,便犯了盗戒。另有一次,丰子恺寄回件邮票去,因面值比法师所需的多了几分,法师便把多的几分寄还于他。此后丰子恺给法师寄纸张或邮票,就预先声明,凡有多余的即送与法师。他知道,不如此明确声明,法师是断不会接受的。

与弘一法师在“缘缘堂”中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丰子恺对这方面的情形,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法师每次坐上那把藤椅之前,都要把它轻轻摇动一下,然后才慢慢坐下去。起先丰子恺不敢问,后来见他每次都如此,终于忍不住问起来,法师告诉他,这椅子的藤条之间,或许有小虫伏着,如果突然坐下去,怕要把它们压死,所以要先摇动一下,慢慢坐下去,好让虫子避开。望着那一丝不苟的动作,丰子恺深深地为弘一法师的护生情怀和谨严人格陶醉了。

丰子恺有位朋友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弘一法师看了他写的《理想中人》一书后大加赞美,并写横幅“慈良清直”托丰子恺相赠,以期与这位《理想中人》的作者见上一面。后两人相见,一个得道高僧,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奇妙地在丰子恺家相对而坐,自在融洽,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因各自信仰的宗教不同而有所隔碍的情形。

真正伟大的宗教,都是导人去恶而向善,教人敞开自己的心灵,以平等和慈爱的心情去善待他人。面对这样让人感动的场面,丰子恺不由在心里暗暗地赞叹起弘一法师的通达和大气来。

在此期间,许幼园得知消息后,多次到“缘缘堂”叙旧,摄影留念,弘一法师皆作小记。为弘法,李鸿梁绘普贤文殊菩萨像,法师题菩萨名号,姜丹书施彩,由佛学书局影印流通。

著名文学家叶圣陶是丰子恺至交,一直仰慕弘一法师,这次也终得一见。在上海功德林素斋馆,法师微笑着坐在靠窗的一角,悠然地捻着手中的念珠。一同会面有十来人,叶圣陶坐在法师身边,大家都觉得在这样一位清癯如鹤的长者身边,时光那样恬然,有种难言的美。

因为弘一法师过午不食,所以11点钟左右众人便开席了。同席的李石岑请法师谈一些关于人生的意见,法师真挚诚恳地说惭愧,没有研究过。叶圣陶想,研究云者,乃是处身在其事之外去观察、思考、分析,像弘一法师这样的人,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没有站到外面去研究人生的余暇。他所说的没有研究过人生,应该便是因此而起。

的确,对于年近知命的弘一法师来说,他的生命已经完全地投入于一种宗教信仰的追求之中,人生此时已不再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而是一条用来通往彼岸的桥梁了。

斋后,弘一法师带着众人去太平寺见印光大和尚。到了门口,寺役进去通报时,法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来,恭恭敬敬地穿在身上,眉宇间异样地静穆。过了一会,身躯硕大的印光出来,法师立刻跨步过去,对他屈膝伏,动作异常的安详而恭谨。进得禅房,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叶圣陶在《两法师》说:“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弘一),一个是山样的浑朴、凝重(印光)。”

叶圣陶与弘一法师这第一次的相见,也是惟一一次。法师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使他终生难忘。

在这个纷繁热闹的尘世里,弘一法师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在他身边,便犹如在一阵清凉的微风里,而他那样一颗安宁喜悦的心,便可以令人躁忿全消了。

同样,丰子恺在与法师朝夕与共的这一个月里,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佛门高僧的风范,对于这位昔日的艺术恩师何以会皈依佛门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1927年底,丰子恺、裘梦痕二生将弘一法师俗时名曲《朝阳》《忆儿时》《送别》《悲秋》等20多首,选入《中文名歌五十曲》一书。丰子恺在序言中赞颂弘一大师“有深大的心灵,又兼备文才与乐才……中国能作曲又作歌的音乐家,也只有李先生一人”。

此书出版后,即被众多学校选作音乐教材,多次再版,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