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庐山,已是寒气逼人。
弘一法师此行使命已经结束,便相偕弘伞法师回到杭州。此时,北伐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进。国民党内的一些激进分子,提出灭佛毁寺之说。在北方,基督将军冯玉祥,见寺就拆,见佛像就毁。
1927年春,流风所及,江浙一带也是但见香火便说是迷信,见到僧人便强之还俗,见到寺宇便改做学校、工厂。一时间满城风雨,佛教界顿时陷于存亡之境。
该年正月,弘一法师移锡杭州云居山常寂光寺掩关,精研《华严疏钞》。仿佛是宿命,历史和人生里总是隐伏着许多的劫难,时不时地便横在你的面前,你根本无法躲过。那么,只有迎上去。在此危急关头,本拟一心掩关修学的弘一法师挺身而出,出关护法。
灭佛毁寺风声日紧,生存日益受到威胁,弘一法师不得不毅然奋起抗争,决绝地函告自己的护法、浙一师时的老友堵申甫:“余为护持三宝,定明日出关。”短短的11个字,却让人仿佛看见弘一法师正披一身青霜地站在你的面前,铮铮傲骨,强横不能使之屈,高压不可使之折。
弘一法师与堵申甫交谊甚深,早在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时,堵申甫与夏丏尊、姜丹书皆为李叔同的同事好友,共同执教于该校,李叔同是音乐、美术老师,而堵申甫则掌教书法,两人同时又是“乐石社”社员,李叔同所撰《乐石社社友小传》中就有堵氏条目。
无论是在俗,还是出家,彼此间的缘分甚深,关系笃密。出家前,李叔同将自己在虎跑大慈山定慧禅寺断食18天所记之《断食日志》赠与堵申甫保存。出家时,又将自己早期的一些生活照片和书法作品等相赠堵氏。出家后,堵申甫则成为弘一法师的护法之一,屡有资助。
1927年,弘一法师欲在杭州常寂光寺闭关,需请一护关侍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堵申甫。弘一法师在给堵氏的信中写道:“久别深念。朽人现居常寂光寺,方便掩室,不出外,不见客。唯须请一人为之护法。每月来此一二次,代为购办诸物,料理琐事。尊寓距此非遥,来往殊便,拟请仁者负任此事,未审可否?”
出关后,弘一法师列了一份当地激进官员名单,委托堵申甫邀请来自己驻锡的常寂光寺座谈,并且写好了劝诫墨宝,赠予与会人员。座谈这天,预约者并未悉数到场,但事先写好的字幅却不多不少,刚好人手一张,不知是巧合,还是定数,竟似前知之智。这种巧合颇具神秘意味,使来者气焰消减,无一人再提灭佛之事。
众人正在低头看弘一法师相赠书法墨宝的内容,弘一法师恳切地说:“和尚这条路亦当留着。”弘一法师话语不多,语调不高,言辞也不激烈,娓娓道来,婉婉犹如和风,却句句如锤,敲击人心。
弘一法师特意请浙一师的学生宣中华坐在身边,温言相叙。宣中华平日健谈善辩,这日却难置一辞,背生冷汗。
会后,弘一法师又给部分与自己相旧的政要写信,致书蔡元培、经亨颐、朱少卿(时浙江教育厅厅长)等当局人士,主动提出佛教整顿的意见:
旧师孑民、旧友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同鉴:
昨有友人来,谓仁等已至杭州建设一切,至为欢慰。又闻孑师在青年会演说,对于出家僧众,有未能满意之处。但仁等于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将来整顿之时,或未能一一允当。鄙意拟请仁等另请僧众二人为委员,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凡一切规画,皆与仁等商酌而行,似较妥善。此委员二人,据鄙意,愿推荐太虚法师及弘伞法师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为,胆识过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于新思想,久负改革僧制之宏愿,故任彼二人为委员,最为适当也。至将来如何办法,统乞仁等与彼协商。对于服务社会之一派,应如何尽力提倡(此是新派);对于山林办道之一派,应如何尽力保护(此是旧派,但此派必不可废);对于既不能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山林之一流僧众,应如何处置;对于应赴一派(即专作经忏者),应如何处置;对于受戒之时,应如何严加限制。如是等种种问题,皆乞仁等仔细斟酌,妥为办理。俾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拙见,诸乞垂察。
弘一在信中恳切指出,现代出家僧众,良莠不齐,佛门确实有改革整顿的必要,但是社会人士对于佛门中的情形多有隔膜和误解,若全由彼等来整顿佛教,恐怕难以允当。为此他建议从僧众中选请两人参与相关委员会以“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并特别推荐了太虚与弘伞两位法师。信中又提出对于佛教的改革,不应草率一律行事,对于主张服务于社会的新派应如何提倡,主张山林修道的旧派应如何保护,而对那些惟以经忏为事的应赴派乃至于终日无所事事的闲僧之流又应如何处置,都需仔细斟酌。
灭佛之议,如风过檐,刮起一阵杂响,便随之消弭。这封信,透露出弘一法师对于改革佛教现状的期望。念兹在兹,长期处在丛林里,弘一法师对于时下的佛教已有深透的了解和深刻的思考。
许多寺庙已经不是净地,早已沦为营利之所;许多出家人根本就不清净,早已堕落为江湖中人,成为逐利之徒。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为什么弘一法师要那么苛严地持守戒律,矢志弘律。佛祖似乎早有预料,所以在离世前告诫后人要以戒为师,唯有严持戒律,才能防非止恶,使人内心清凉,得无上智慧,得见佛性,达到涅槃境界;唯有严持戒律,才能和合教众,净化寺院,庄严国土。弘一法师为什么过得那样清苦,有清心寡欲的原因,但他更希望用自己的行为,行无言之教;在弘法利生的路上,点一盏明灯,树一种典范,吹一缕清风。
这次佛门危机,终于在弘一法师的带领下制止。
劫难过去,煎熬在心。弘一法师打算再度掩关,穷研《华严经疏钞》,将养深受摧残的身心。弘一法师给弘伞法师的信中,道明了自己的心迹:
今春以来,老病缠身,身心衰弱,手颤眼花,臂痛不易举,日恒思眠,有如八九十岁专老翁……音近来备受痛苦而道念亦因之增进。佛称八苦为八师,诚确论也。不久拟闭关用功,谢绝一切缘务。以后如有缁素诸友询问音之近况者,乞以‘虽存若殁’四字答之,不再通信及晤面矣。音数年来颇致力于《华严疏钞》,此书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学大辞典。若能精研此书,于各宗奥义皆能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