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和风剪剪。转眼已是1925年的春天。弘一法师感到,随着岁月的流逝和风物的消长,已经来日无多,进入人生的晚境了,可是他还有许多弘法利生的事业有待去做。
春色正好,时不我待,弘一不觉随口吟出李商隐的《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还体更轻。
心头的阴郁一扫而光,弘一法师的精神不由为之一爽,遂冠自己住处为“晚晴院”,以自励和自珍。
法喜充满,体力也大有恢复,拟再作云游计。这年春天,弘一拜别寂山长老,再次开始云行飘游的生活,前往普陀山礼拜印光大师。
弘一法师在普陀后山法雨寺中与印光大师共住了七天,每日自晨至夕,皆随于左右,大师的德范,一行一止皆具慈悲,或语或默无非教化——亲历于耳目,熏染于心田,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印光大师化人无数,最被人称道的是,无论是谁,只要写信请教,大师都回信指点迷津,由其回信集结而成的《印光大师文钞》,被认为是佛教徒尤其是净土宗信众的修行宝典。
既然得到印光大师的悉心指导,弘一大师就想拜在印光大师门下。但印光大师不立门墙,并且出家之初就发誓实行三不主义:“不收徒众,不作住持,不作讲师”,或者是“不作寺庙主人,不剃度徒弟,不募缘。”
早在1922年,弘一法师即致信印光老法师,愿侧弟子之列,印光法师逊谢未许。次年在衢州莲花寺,弘一于阿弥陀佛圣诞日在佛前燃臂香,乞三宝慈力加披后,再次上书陈请,仍未得愿,至当年年底再复竭诚哀恳,印光师才感诚意,答应为师。
在弘一大师三年中再三恳求之下,印光大师破例收了唯一的出家弟子。实际上依止印光大师修行的出家弟子很多,如德森法师尊印光大师为亲教师,但弘一大师是印光大师唯一具有名分的出家弟子。
民国十三年农历2月4日,弘一大师在覆王心湛居士书中回顾了自己恳求列入印光大师门墙的经过:
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师。前年(按:民国十一年)尝致书陈情,愿厕弟子之列,法师未许。去岁(按:民国十二年)阿弥陀佛诞,于佛前燃臂香,乞三宝慈力加被,复上书陈请,师又逊谢。逮及岁晚,乃再竭诚哀恳,方承慈悲摄受。欢喜庆幸,得未曾有矣。
弘一法师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遂引用永嘉周孟由居士赞叹印光大师的话说:“法师之本,吾人宁可测度?且约迹论,永嘉周孟由尝云:法雨老人,禀善导专修之旨,阐永明料简之微,中正似莲池,善巧如云谷,宪章灵峰(明蕅益大师),步武资福(清彻悟禅师),弘扬净土,密护诸宗,昌明佛法,潜挽世风,折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二百年来,一人而已。诚不刊之定论也!”弘一法师还答应周孟由居士,他年参礼普陀时,撰写印光大师传记。
参礼印光大师之后,弘一回到永嘉,稍事安养。这年5月,弘一法师手书《梵网经》一部,寄赠于已年过八旬的艺术大师吴昌硕,吴昌硕老人感慨并作绝句二首为报:
昔闻乌柏称禅伯,今见智常真学人。
光景俱忘文字在,浮提残劫几成尘。
四十二章三乘参,镌华石墨旧经龛。
摩挲玉版珍珠字,犹有高风继智昙。
这年秋天,弘一法师拟往九华山,朝拜心仪已久的地藏王菩萨圣地。原想道经宁波、南京,在皖南芜湖略作停留,看望一直无缘相见的朋友崔祥鸿居士,而后直上那片莲花净土。没想到,这时却收到崔鸿祥兄长的来信,告以其弟日前遽尔亡故。
神交至友,相契互怀,却连见上一面的缘分都不给,人生如幻,苦何以堪?弘一法师在老友杨白民谢世不久,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先前已应崔鸿祥之请,写过《崔母往生传》,意犹未尽,现在崔鸿祥也走上了往西之路。弘一法师濡毫写下《补遗》和《崔旻飞居士诵经荐母文》,又为崔祥鸿拟碑铭,特引莲池大师语以赞亡友:“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
崔鸿祥未能谋面,九华山之行,也因江浙战事,竟至半途而废。船行宁波,弘一法师便上岸,挂单于四明山四大丛林之一的七塔寺云水堂。
缘悭于彼,缘厚于此。在宁波,弘一法师竟不期与知友夏丏尊相见!
夏丏尊这时正在故乡上虞的春晖中学任教,闻知弘一法师行踪,特地前往迎他到上虞白马湖暂住。
当年一别,至今整整4年了。夏丏尊到宁波去迎请的时候,弘一法师正在七塔寺的云水堂休息。夏丏尊问其路途中事,法师说很好,现在在这里挂单也很舒服等等。
云水堂是统舱式的屋子,上下辅很简陋,共有四五十个游方僧人同住。夏丏尊实在是无从想像这里的舒服,惟有一脸惘然,弘一法师却是满面笑容,显出颇为满足的神情。
夏丏尊在春晖中学里为法师找了间闲置的房间,再三相邀,弘一法师这才答应随老友去白马湖小住。夏丏尊替老友打扫房间,弘一法师便自己打开行李卷。夏丏尊看到,弘一法师珍重地打开粉破的席子铺在**,再摊开被子,又把几件衣服卷了做枕头。铺好了床铺,弘一法师又取出黑破不堪的手巾,到白马湖边去洗脸。
看着弘一的清苦行状,夏丏尊有些心痛,想替弘一法师换一条新的。可是弘一法师却郑重地把手巾张开来,说还好用,和新的也差不多。
第二天未到午,夏丏尊送了米饭和两碗素菜过来,自己在旁坐了陪他。送来的原本只是些萝卜、白菜之类,但对法师却似乎是一顿丰盛的美食,满心欢喜地吃起来,夹菜时那种郑重其事专注凝意的神情,让一旁陪坐的夏丏尊见了,几乎流下又是欢喜又是惭愧的眼泪来。
再后一天,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样菜来看弘一法师,其中有一样菜盐放得多了些,同席的夏丏尊尝了便受不了,法师却笑着说好的。法师的住处离夏丏尊家有一段路,第三日,他对夏君说,以后不必将斋饭从家里送过来了,他自己可以过去吃的,且笑着说,上门乞食原是出家人的本分之事。
春社与夏家,中间相隔一段距离。过了几日,弘一法师就不让夏丏尊送饭,而是要自己去夏家吃饭。在夏家只吃了一天,弘一法师又叮嘱夏丏尊,一碗青菜已经蛮好,千万不可再搁香菇、豆腐一类的东西。弘一法师告诉老友:“我在普陀山参礼印光法师,见他早饭光是一碗白粥,中午吃的菜里,连油都不搁的。相比之下,我要比他奢侈多了。在惜物一事上,我还得向印师学习呢!”
与故友相聚数日,夏丏尊发现,对弘一法师而言,这世间似乎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破席子好,破毛巾好,白菜好,咸苦的蔬菜好,任一事、任一物,似乎都各有各的妙味。看见法师吃萝卜、白菜时那种愉悦的情景,他不禁感叹,这食物的全滋味、真滋味,怕只有像法师这样的人才能如实尝到。对照起来,自己的大半生简直可以说是囫囵吞枣地度过了,平日吃饭着衣,何曾尝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风景呢?因而旁人看来的苦,对于弘一法师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安然和喜悦呢?
佛教的智慧教人以平常心来活在当下。禅门中有一则著名的公案,有人问大珠慧海禅师:“大师修道是否用功?”师回答:“用功。”更问:“如何用功?”师答:“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这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呢?大珠慧海解释说,一般人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佛心禅境原不在于神通玄妙,而是能在平实的日常境遇之中,安然于当下的存在,在一切看似再平常不过的事与物中,体味其不可思议的意义。
因此,夏丏尊把弘一法师出家之后的生活称之为艺术化的。真的艺术,并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中,而是到处都有,随时可得的,关键在于能有一颗如实观照、细细品味的心。正如弘一曾说:“咸有咸的滋味,淡有淡的滋味。”
云水情怀,总是在茫茫的山水之外,遥遥的天地之外。弘一法师在白马湖边小住几日,终于还是飘飘而去。于弘一法师,知友能够一朝相聚,已经是莫大的福报。这一份友情,当珍藏在心的最深处,使之时时温暖和照亮自己。
于夏丏尊,弘一法师的远引,自然是深深的惋惜和无边的惆怅。短暂的相聚,又引起他关于生活、人生、艺术,甚至是人类生存方式和生活境界的思考。时隔不久,夏丏尊便在一篇《弘一法师的出家生活》的文章里深情地写道:
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的,无论在空门,还是在尘世,凡事看透了,洞明了,也就无欲无碍,处处妥帖了。没有什么不好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在人间,他是一个看得开、放的下的禅者,入佛门,是一个不忘世间烟火的大心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