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出关的第一个行脚处是上海。
上海曾是弘一法师人生的重要结点,与母亲、妻儿在此生活了七八年,后又与日籍夫人在此相守了六七年,有着太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有着太多的前尘故旧,有着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前年经沪赴永嘉时,弘一法师便寻旧友穆藕初不得。穆藕初秉持实业报国的理想,几十年打拼,已经成为沪上有名的实业家,也常常面临种种困境,陷入种种烦恼之中。那年,弘一法师特意抄下《佛说五大施经》、《佛说戒香经》和《佛说木槵子经》转赠穆藕初,以达怀念与祝愿之情。
弘一法师这回开关来沪,穆藕初正为企业人事矛盾,愤然去职,心情甚为恶劣。老友相见,互道契阔。穆藕初本来满腹对老友出家和佛教的不理解,然而初见之下被弘一法师那“目光炯炯,气象万千”的气质所震慑,竟然生出敬畏和拘束感觉来。
弘一法师告诉老友,实业可以富强国家,拯救民族,但实业却不能扼制贪欲,解决心中时时生起的烦恼。大乘佛法讲求慈悲,讲求“息息以此自励,念念利济众生”,主张尽力建设,造福苍生。至于佛说的空,并不是消极遁世,而是劝人止灭心中的贪欲,心中贪欲一除,杂念一净,烦恼自然也就没有了,心地自然一片清凉光明,济世悲怀自然也就充溢心胸。其实,佛法真是积极到万分,正是以出世的无上勇猛精进,实现入世的救心利生情怀。
一缕清风拂过心头,穆藕初的心上一片明净透亮。后来,穆藕初回忆这次与弘一法师相见:
余经此一番开示后,觉佛教自可以纠正人心,安慰人心,使人提起精神服务社会。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主意,做许多好事于世间。故余深信佛教于人生有大益。但余喜在家自修,不愿向热闹场里造因,而取烦恼之果。
还写一首颇有佛法意味的《五十自述》诗:
世界原无事,吾人自扰之。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迟。一切凭谁造,贪嗔更带痴。咸疑生恐怖,性海翻浪时。好事成残局,艰难只手支。机缘来莫喜,世味耐寻思。寄语当途客,咸宜慎设施。前车应借鉴,补益有毫丝。
佛陀情怀,当也深含人间至醇之情味。弘一法师在上海,与老友尤惜阴居士合作完成《普劝发心印造经像文》的写作后,心情很好,便想与弟子宽愿轻松一下。
弘一法师带宽愿到大东门吃面,微笑着告诉弟子,老板不但不要钱,还会特意在面里多加佐料。可是,当他们来那家面店,早已物是人非。面店依然人来人往,热气腾腾,没味浓腻,但那位老板已经过世多年了。
宽愿哪里知道,当年,弘一法师与日籍夫人就住在这家面店的楼上!经常从店门前走过,时不时地在店里吃面,弘一法师便与面店老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了。
是为了怀旧而来么?可是,故人早已如风飞逝,前情早已如云飘散。弘一法师默然,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这恰恰就是弘一法师,大心凡夫,大悲尊者,大慈佛陀。一片闲云,一羽野鹤,行行复行行,随意而栖止。
弘一法师携带着弟子宽愿,栖过上海太平寺,在西湖灵隐寺结夏,重游莲花寺,遍访衢州莲花溪一带的寺庙,一路整理佛典,一路写经写字结缘劝善。
春暖重回,窗前花发;幽香渺渺,心倦思家。1924年4月,弘一法师师徒二人终于结束云行,重新回到永嘉庆福寺。
小楼依然安宁、温馨。想到在此闭关的种种进益,想到道心还有待坚固,想到弘法利生事业任重道远,弘一法师再生掩关的念头,萌生刺血写经的愿望,发誓证悟念佛三昧。掩关前,弘一法师向印光法师函请念佛、深修和写经方面的疑难,印光法师及时地告诫他:“座下勇猛精进,为人所难能。又欲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得大遂所愿矣。虽然,光愿座下先专志修念佛三昧,待其有得,然后行此法事。倘最初即行此行,或恐血亏神弱,难为进趋耳。”
印光法师一再提醒弘一法师于刺血写经切须慎行:“刺血写经一事,且作缓图,当先以一心念佛为要。恐血耗神衰,反为障碍矣。”
心境渐明,心海波平。弘一法师谨记印光法师的教诲,道业果然大进,写经日益自在随顺,久病的身体也日渐好转起来。
这日,弘一法师正想着约请杨白民来游览瓯江风光,却忽然接到杨白民女儿杨雪玖的来信,告以杨白民殁耗。弘一法师悲痛不已,绕屋长叹:“二十年来老友,白民老哥哥最为亲厚。今老哥哥殁矣……人生无常,友情亦不能天长地久么?”
弘一法师陷入深长的悲哀和茫然境地,还能为白民老哥做什么?白民老哥还需要人为他做什么?
弘一法师写信叮嘱杨雪玖为父亲诵经念佛,以消宿障。弘一法师自己强抑悲痛,净手焚香,礼拜磨墨,整整两天时间,一字不简、一笔不苟地写下《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以为白民老哥祈福。这是弘一法师近年来所写最长的一部佛经,是友情的充分表达,也为后世留下了一部书法杰作。
1924年8月,弘一法师劳心劳力4年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终于编撰和缮写告竣。老友穆藕初出资委托中华书局影印1000部,分赠国内和日本佛教界,原稿由穆藕初收藏。同时,法师又依高丽藏本校订智旭的《优婆塞五戒相经笺要》,稍事改订,并分章节,指序条贯,以便初学者之用。
此外,还编撰了《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自行钞》及《学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入门次第》,这是他研习律学的重要论著。
《四分律戒相表记》是弘一法师律学撰述的代表作,他本人也极为珍爱这部著作。在晚年致刘质平的一份遗嘱中,法师特声明:
本衲身后,无庸建塔及其他功德,只乞募资重印此书,以广流传,于愿已足。
佛教界对弘一法师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十分看重,将此书收入中国大藏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