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中国年过去了,已是民国八年的新春。时间的轮回下,又开始另一个空间生命的萌芽。自遁入空门,弘一的生命已表现为另一种形式。
现在,弘一潜居玉泉,开始全心钻入律藏的故纸里。他遍读“南山遗学”,并以四分律为中心,展开辐射式的演绎研究。
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宝善,为这位艺术大师持“过午不食戒”,特地把午斋提到上午11点来,以便使这位刚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之后,好使他小憩片刻,然后开始埋头苦修。
这日子里,正是他舍俗后钻研佛乘,刻苦修持的顶峰。
李叔同这种多样天才,遁入空门,弄起佛学,是足以令僧林中任何角色“望尘莫及”的!照佛家的轮回观说:只因夙慧深,善根厚,多生多世植慧植福,到今天才有多方面的成就,这也不过是他多生来所储蓄的一顿丰美果实而已!
日日如是,刻刻如是,除了早粥、午斋,他把全部时间支配在那间小佛堂里,对佛学与学佛,是全心全意,是一种源自于心底欢喜与虔诚。虽然,他对自己的修学生活,排得如此谨严,而依然有许多新知旧雨,慕名与怀念而来看他,欣赏他!
杭州、西子湖、李叔同、弘一大师,是一串诗句连成一组动人的念头。往日,当弘公未出家前,本已断绝音书的朋友,道路遥闻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也不禁情不自禁,来找这位艺术家了。这是一种新奇、迷惘、关怀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这使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工作者,对西湖有更迫切的理由动心!
在这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不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教书先生不见了,那个抚琴泼墨的艺术大家不见了。在这里,他们只看到了一个认认真真的和尚。在这里,他们看到,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个僧人,上身笔直而瘦削,身披黑色海青,光顶,芒鞋赤脚,正凝视堂上的佛像,低念某一种经文。
从背影看去,恰似多年前的李叔同,这位和尚似乎未闻人声,即使他们走进去,他依然长跪不起,口中低沉而清晰地随着手中小木鱼的笃笃声,一字一唱。到访者大都为那种镜像所折服,不敢惊动他。
一座清静的寺院,一个出家人在默默地清修。他们甚至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现实,这个就是那个当年津沪驰名的李叔同吗?
是的,这就是他们曾经仰慕至极的李叔同,现在应该称他为弘一,每天在那间小屋里,摒除一切,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
对于弘一法师而言,佛学的广博和深奥刚刚才为他打开大门,不管之前他是如何的才艺风华、或已经问鼎艺术巅峰,此时的他不过也是和他先前教学的学生一样,只有更加的严学律己才可以达到他理想的心灵升华。或者说,在艺术的终究之后,他在这个时候才找到真正属于他内心的本源。万源归宗,他知道,律学作为一种文化及心灵的载体的基本规则,对于终极修为的达成至关重要。
从春到夏,柳丝、梧叶、池水、白色的石板地,幽静的禅院,又使玉泉回复到幽美出尘的庄严世界。
弘一住在玉泉寺,到端午前后,听说虎跑寺了悟上人,集众僧结夏安居,便欣然离开玉泉,回到定慧,准备以这3个月的时间实地过一过佛制的生活:静坐、听经、念佛……多一分修持,少一分罪报,增一分福慧。
“结夏”,不过是出家人在夏季3个月,闭门集众潜修而已。在古代印度的佛制,佛陀为了夏季雨多,蛇虫遍地,不宜出门托钵,为了避免杀生与生活上的困难,便撙节出这90天的日子,下一番工夫。
到定慧结夏,是己未4月16日,弘公与出家后的彭逊之居士——现在的安忍法师,又再度成为同参的道友。
结夏是集体生活,整日都是念经、听经、静坐、礼佛。弘一法师在大慈寺结夏时,安忍法师同参。期间,法师从华德法师习唱梵呗,手录《赞颂辑要》一册。梵呗赞颂,源于礼佛之需,常用于讲经宣道、道场忏法、朝课暮诵、无遮斋会等仪式。
寺中有一小黄狗,于7月8日午后一病不起。弘一法师悲悯,请弘祥、弘济等七人念《香赞》《弥陀经》《往生咒》。后小犬深呼吸而亡,形色安详,观者感叹。随后法师等送葬于寺边的青龙山麓,事后又写了一篇《超度小黄犬日记》,描写当日情形,文虽平白,而悲悯隐忍之情,溢于文表:
七月初八日,风定,晴。午后小黄犬病不起,请弘祥、弘济及高僧共七人与余,为小黄犬念佛。弘祥师先说开示,念《香赞》《弥陀经》《往生咒》,绕念佛名后,立念。小黄犬犹不去。由弘祥师再开示,大众念佛名。小黄犬放溺,呼吸短促而腹不动,为焚化了悟老和尚、弘祥兄及余所书经、佛像。小黄犬深呼吸一次乃去。察其形色,似无所苦,观者感叹,时为申刻初。旋与弘祥、弘济及三高僧送葬青龙山麓。
弘一法师心里,岂特人生而平等,便是众生,无论禽畜鱼蛇,还是鸟兽蛹蝶,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都生而有灵,生而平等。
结夏期毕,弘一法师回至玉泉居住,有时也于灵隐挂单几日。昔日共事于《太平洋报》的南社旧友胡朴安相访于灵隐寺中,有诗相赠,意境颇佳: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青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奇峰天飞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愁寂。层楼从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禅理,禅房欣良觌。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几席。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沉碧。
弘一法师看罢,写“慈悲喜舍”横卷相赠以答,并坦言:“学佛,不仅精佛理而已。又我非禅宗,并未为君说禅宗,君诗不应诳语。”胡朴安闻言知是法师肺腑,自觉羞愧,便持斋读佛。此后他每到杭州,必访谒大师。
这段生活,安谧而宁静,淡泊而幽长,弘一体会了念佛上许多实际工夫。不久,弘一又回玉泉,继续苦修,到12月8日——释迦牟尼佛成道日。与程中和居士,共结佛七,在佛前依《楞严经》文,燃臂香十二烛,扬声高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连串悲怆凄凉的诵念释迦牟尼佛的回声,激**在香云袅绕的弘公佛堂内,由低沉,转入宏亮,由铿锵,转入苍茫。
佛即是心心即佛。行云流水,青灯古佛,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弘一固执然而精锐地修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