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俗学佛(1 / 1)

戒期完了,大家都掮着行囊,离开灵隐寺,如同一群学子离开学林,走入社会。在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不能保持白璧无瑕,那只有靠“戒行”的甲冑去披坚执锐。

受戒后的叔同——弘一大师重新回到虎跑寺。不久,受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约请,弘一赴嘉兴“阅藏”。

弘一与范古农相识在出家前。他在春假回上海时,路过嘉兴,拜访了这位当代佛学大家,他们相约,弘一于出家后,到这里来阅藏。

嘉兴佛学会设在当地最大的佛教丛林精严寺内。该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始建于东晋,初名灵光寺,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精严寺。寺内有12间石室收藏古刻石经,藏经阁内又藏有各种版本的佛藏万余册,堪称佛门至宝。阅藏诵经,这里确是一个难得的所在。

为了阅读藏经,弘一于农历10月20以后,到“嘉兴佛学会”挂单。挂单,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把自己的衣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大江南岸,遍地飞霜。弘一入寺后,上香、拜佛。天色将晚,整理寮房之后便入“藏经阁”,参礼经卷。

他初次接触到这部线装的浩繁佛典,深觉得茫无头绪,便动一个整理的念头,按照“目录学”的方法,分函夹注签号,这样便省去许多时间上的浪费。这一点小小的方便,于有志读藏的人们,是一种很大的功德!在佛学会,除了偶尔之间,范居士有事相商,所有的时间,完全埋头在写标签与翻阅佛经上。

弘一法师在精严寺刚住几天,便有不少人纷纷慕名前来求取墨宝。以前从不拒人的他一时左右为难起来,自己既已出家,决意诸艺尽舍,惟道是求,这笔墨之缘,已然是俗务戏业,避之犹恐不及,如何还能再做呢?

范古农知道后,劝慰他说佛法利生,本有多种随缘善巧的途径,书法又何尝不能成为弘扬佛法的一种方便呢?若能用佛语书写,令人见而生喜,以种清净之因,这不也正是弘扬佛法的一种途径吗?弘一法师听了,不由得胸臆释然。他让人买来笔墨纸砚,先为精严寺书写一副联语“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宏道道宏人”。接着写了一些横额条幅,皆为佛号、法语之类,一一分赠于人。他之以书接人,以字弘法,用书法来化导身边之人同入佛法喜悦,即是自此时开始。

“天涯五友”之许幻园得知好友出家的消息,一直想来探望,这时特意赶到嘉兴,在精严寺里见到了弘一法师。离别多载,两人晤谈甚欢,幻园言其已开始学佛,让弘一法师备感欣慰,昔日知交,如今更成佛友。临别之时,弘一法师书写“忍辱波罗蜜,无量阿僧祗”一联以相赠。

随后马一浮应佛学会至邀也来到了嘉兴,开讲《大乘起信论》。这是中国佛教史上一部影响深远的论典,主要内容是通过对大乘佛教甚深教理的开演,以树立众生对于佛法的坚定信心。

弘一法师于佛学上受马一浮之教益良多,常以“大士”相称,这次有机会听他开演宏论,自是每座必躬。马一浮讲完后回去杭州,弘一法师则继续留下来读经。

弘一在精严寺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与范古农之间日益亲厚。马一浮佛学深湛,但仍是以儒门为正统,范古农则是纯粹的佛门居士,他是继马一浮之后第二位在佛学上对弘一法师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弘一法师对他极为推崇,后来屡称他是自己最为钦服的居士。

杭州海潮寺与灵隐寺、净慈寺、昭庆寺合称杭州四大丛林。1918年底的禅七会请了以通禅理闻名的扬州高曼寺首座法一禅师前来主七。禅七是佛教信众以克期取悟为目的的禅会,为佛门的重要行事之一。12月底,马一浮致信弘一法师,要他参加海潮寺打禅七。

弘一法师放下信,同时放下阅藏之念,便与范古农居士作别。他原是一个誓志于实行戒律的云水僧,浮云白日,漂泊何地,都是学佛。因此,心中无挂无虑,便径自回到杭州,先回虎跑,息静一天,然后与马一浮居士,同赴海潮寺。

弘一大师未出家前,从定慧寺断食时起,那时他对坐禅的倾慕,形成一个**。但他一经遍参经著,便忽然会悟“条条大路通罗马”。随缘参一次禅七,对他而言,并不是平泛的!七天坐禅,使他的心灵专一而澄静,思想坚定而周密;这是初履空门,一个急进的**!佛学如万花筒,但被他发现的,被他珍重的,都全力去追究。

七天过去,除夕将临,便与老友分别,挂单在西湖玉泉寺。时至残冬岁底,大雪纷飞。他时时以生死事大自行警策,极为精进,每日于礼佛、念佛、拜经、阅经、诵经,诵咒等诸佛事外,余暇不足一个小时。

除加深修持外,开始注意到比丘的“戒相”问题。这是一种需要翔实而明畅的文字表达,令人方便,做来易行的工夫。但在古代,律本上的文字,不是抽象、含昆,便是复杂、繁琐,要补正的很多,不适用的也不少,这种“戒文”实用起来,使后来的戒子,如背重负;因此,必须经过一番分价、整理、注解,才能发挥它实际上的功能。“四分律”的时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沧海桑田!

这种动念分析“四分律”的愿望,便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最初的胚芽!这是弘一大师的全部著作中,最伟大的一种,它决定了中国比丘“戒相”的模式。

除夕前,南洋公学时代的老友杨白民,怀念过去的李叔同,带着浓郁的兴趣,到杭州来与这位方外友共度旧岁,他因为李叔同的学佛,对佛学引起了一股冒险精神。

1919年的2月,正是戊午的残冬,过了年,这位学律的大师便是40岁——为这个原因,杨白民居士带了一堆素果与素食来供养他。弘一为老友的至情,便恭写一篇格言,与杨白民结方外文字缘。其写道:

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

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

另外是一个附记:

我与白民是二十年的知交。今年,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我与白民共勉之!

末了,署名“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法师,从民国至今,一直是现代文化界争论和探讨的话题。丰子恺把人生分作三种境界: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他说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他把人生分成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就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决志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丰子恺在谈及李叔同的出家时说:“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澈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从丰子恺所言,弘一法师的出家是从艺术的精神生活升华到灵魂的宗教生活,而且人生的灵魂生活,是可以超越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

艺术家李叔同的一生,从39岁这年,遁入空门!形成后期“人类精神艺术的崭新创造”,这不过是人类中最杰出的演员。一场戏,两幕登台,这在历史上,是一条越过天幕的“彩虹”,令人惊奇,赞美,倾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