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度,只是形式上的出家仪式,只有严格受持戒律,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舍尘离俗的出家人。9月下旬,弘一法师移锡灵隐受戒。
9月初6,灵隐寺开坛传戒了,他将寻求这一机会受比丘大戒!于是他从容地收拾衣物,准备接受一次49天的身心熏陶。
“一切的尘缘已尽,所有的宿因现前,在这种万劫难逢的关头,有四事,当为我明镜,不做一个碌碌于岁月轮下碾得魂消魄散的啖饭僧:
“第一,我必须放下万缘,一心系佛——宁愿堕地狱,不作寺院住持,不披剃出家徒众。
“第二,我必须戒除一切虚文缛节,在简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开大座,不作法师!
“第三,我誓志拒绝一切名利的供养与沽求,度我的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饭,一衣一衲,鞠躬尽瘁,誓成佛道。
“第四,我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他在心灵间起誓毕,并再三自我叮咛:“你不要忘掉前人的创痛,做历史的疮疤!时时刻刻,观照自身,如履薄冰!我的罪,已深重如海域,既现僧相,能不忏悔力行?……”
深秋9月,柳叶片片飘落,李叔同以一个“沙弥”的身份,打好行李,在9月初5下午4时,辞别“了悟上人”与寺中同参,背起衣物,拜过大殿上的佛像,便出了山门,沿着小径,向灵隐寺漫步走去。
走到灵隐寺的山门前,要经过西湖西滨小径,未出家前,他与姜丹书、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这些知友弟子们,结伴而来,湖上泛舟也不止一次。然而,湖山的景色,每来一次,都给人各有不同的感受,当他出家后,这是第一次侧行湖滨,觉得西湖景色又不同了!
这天傍晚,云高水碧,栖鸦疏落,晚寺的钟鼓已苍然低鸣,好像这个世界正向尘寰之外的星空移动。
灵隐寺也是一样。灵隐是西子湖的灵魂,它在西湖千百年的史实上,有着特殊的位置;它现身于西湖,使湖山跳出人类血肉之心,与西子的幽魂,成为地理上的精神标志。
李叔同跨过灵隐寺那道与大殿相隔遥遥的山门,他的身后——湖滨平坦的石道上,零落地走着三三两两云水僧,和求戒而来的戒子们。他们掮着行囊,踽踽而来。到山门口,汇合成一种疏稀的散列队形,走上一条青石铺道。头顶上,古木参入云杳,夕照,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金红色的不规则投影。这条从山门到大殿的石径,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寂静;飞来峰下白色如缎的瀑布,从峰顶飞下红尘,冲激在古老而平滑的岩石上,迸出无数浪花。
头上是蔽日的松、柏、梧、柳,脚边是飞瀑流泉,一群戒子们踏落西下的秋阳,一直走进大殿,恍如身游化境。
这正是息心学戒的好去处,戒子们在一片明湖山林之中,接受佛家生活基础的陶冶。
“戒律”的定义,是制心守身的规范。沉心静虑,纯化气质,才能产生智慧。追求佛道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它在日常生活上,使每一个献身于佛道的人们,从衣食住行娱乐上,化除“掉以轻心”的积习,使那些乐于严格自我陶炼的人们,由形式的戒文,轨正那颗瞬息万念的心。没有严持戒律的佛教行人,如谈到高深的定力与大智大慧,那便是一片谎言!佛言:“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李叔同夹杂在戒子群中,同寺里负责总务的比丘,办好求戒一切手续,他便被分配到一间通铺的楼上,得到一份受戒期中生活上应遵守的规约。他与大伙儿同吃同眠,倒也觉得这种群众的生活,颇富诗意。
在几百个戒子群中,听到许多南蛮北侉的方言,见到许多张端正丑陋的面容,他们已牺牲了世间一切可征服的东西,到这个刻苦自己、洗炼自己的地方来,这能说,这一群弃俗出家的人,没有自己的理想吗?
戒期从第二天开始,高僧如云,被安排作他们的传戒师、教授师,与尊证师。虎跑寺的了悟上人——也是尊证师之一。
这一群人所接受的,如果外界人不了解,一定以为他们在接受一种神秘的巫术引诱。其实,佛家戒律的过程,百分之七十的时间,用在生活教育的磨炼,使他们在生活上养成一个遵守佛教教制的传教者、修道者。其余的时间,便在戒坛上,熟悉戒文,接受“教授师”的熏陶,最后,便是接受戒文上的规定,燃顶香以表起誓的虔诚,终身奉行,尽形寿而不渝。末了,传戒和尚郑重庄严地把一个正式比丘所必备的袈裟、戒牒、钵、锡杖,颁给他们。此后,他们便脱去“沙弥”的名义,成为一个遵守二百五十戒的比丘了(比丘尼五百戒)。
李叔同在灵隐寺住了49天。在整个受戒期中,他为那种细密而针针见血的戒文感动过,他觉得能确实不渝这二百五十戒,这个人在圣贤的路上,才算起了步!一个和尚,能遵守不渝这二百五十戒,那个和尚才活得有点意思。否则便是一个“破比丘”“垢比丘”“旃陀罗比丘”……
佛律的戒文,每一条都有分寸,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不是一部柔性的“佛教宪法”,只表出原则性的义务与权利。它是刚性的,不可曲解的。它只限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错了一毫,便是犯戒!在任何一页戒文上,都有“宁可牺牲生命,誓不杀害一虫一蚁……宁可牺牲生命,誓不妄取一草一木,宁可牺牲生命,誓不……”的字样;归根结底,它硬性地律定了一个出家比丘的行为与身份。
在灵隐寺戒期中,李叔同的老友马一浮,到灵隐戒坛上访晤他。这位朋友,先他而皈信佛教多年,李叔同之倾心于佛道,毋宁说这位马居士站在主动的“因地”。他获得李叔同受戒的信,便赶到这里来,专为他送来两部戒律方面的著作。
其中之一,是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另一部,是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
“弘公——”马一浮这样改口称他的老友:“这两部戒律著作供养您,以表我这份虔心与敬意……”
“多谢多谢!”李叔同恭而敬之地双手接下来,并且先把书供在佛案上顶礼三拜,默祷片刻,再和马居士叙谈。
李叔同在这一个多月,除了演习“披衣”“持具”“托钵”“请师”“长跪朗诵戒文”,乃至一切僧家日常生活的琐事,闲下来,便是专心凝志于这两部戒律的研究。从这两部看来尚有许多不完整的戒律中,他发现这个时代,贩忏、付法、趋炎,已粉碎了佛陀崇高的救世救人的目标!
古德有言:“秀才是孔夫子的罪人,和尚是释迦的叛徒!”
他想到僧林的德行破产,现实的一片黑暗,去佛遗教一千二百万里,不禁悲从中来,难怪知识分子们,从表象上把沙门列入“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
为此,重建佛门的戒律生活是迫切的!
为此,复兴佛门的戒律之学是必要的!
为此,佛门的清净应自比丘个人做起!
他想:“律学到今天一千年来,由于枯寂艰硬,而成为绝学,无人深究力行;于是佛门的德行败坏,戒律成为一张白纸,令人悲叹!
“如我不能誓愿深研律学,还待谁呢?佛菩萨啊,请加被我!我如破坏僧行,愿堕阿鼻地狱!……”
他这一片天性的流露,虔诚的抒发,沥血的表白,使他在佛像前泪流满面,不能抑止!
同时,他想到人人如遵行佛陀的戒律,绝没有什么难度的岁月。那种戒律生活力行之后,只有使当事人觉得,他的人格更洁白,他的德行更崇高,对金身佛像而无惭无愧,心地如一台明镜,无挂无碍,除此而外,有什么更令人满足的呢?——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点,便是自身的自爱与爱人!
李叔同既然发心学戒,便立志“实践’,便“过午不食”。
恰巧,戒期中马一浮走后,夏丏尊也来了。
丏尊为李叔同受戒,特地来看他。本来佛教对他无瓜葛之亲,自李叔同出家后,佛门忽然与他结不解缘。于是,他渐渐了解佛家的内容——他渐渐觉得佛道对他也有了吸引。
这次丏尊来,表情很抑郁,李叔同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受戒的生活还好吧?”夏丏尊说。
他们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好。非常好。”李叔同含蓄的眼,看着夏丏尊,“你有什么不如意事?”
“家父在上个月中逝世了!”
“阿弥陀佛!”李叔同马上合掌默念几声佛号,“等满戒后,我要为尊大人念几卷《地藏经》,祈老人早生安养!”
“谢谢,弘公!”夏丏尊说,悲苦地用袖子沾沾眼角。
他们又默坐了片刻,每人都没有什么话,只觉得人生很悲苦,夏丏尊这时在感觉上更锐敏。他们伤感地把时间拖延下去,直到丏尊站起来,告别。
“满戒之后,我写一章经文给你,丏尊,你在服丧中,恭敬诵念,可以为老人消业灭罪!”
“噢,是的。”夏丏尊漫应一声。他们便在寂寞中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