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叔同任职浙一师的后二三年,即1916年到1918年,他已经变得深居简出,常常是一下完课就迳直走回他的宿舍,很少能在校园里看见他的身影,除了几个挚友之外,也很少见他与他人来往。尤其是这次的虎跑寺皈依三宝,李叔同更是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研学佛经上。
李叔同既已皈依,出家之事便已成形。1918年3月15日他在虎跑寺为亡母忌日诵了3天的《地藏经》后,给在日本留学的刘质平的信中说:“不佞近耽空寂,厌弃人事。早在今夏,迟在明年,将入山剃度为沙弥。”他之所以在时间上还没有最后确定,只是因为刘质平在日本的资费极为困难。“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致君事于度外,此款(指供刘质平完成学业所需之学费)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倘不能借到,余仍就职到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似安心求学,勿再过虑。”对刘质平有了较为妥当的安排后,李叔同再致书爱徒,告知出家在即,要他提前返国一晤。刘质平收到来信后,于夏天提早结束自己在日本的学业,返回杭州。后来的时间里,刘质平力效先生并继承其育人不倦的精神,终其一生奉献于中国之音乐教育事业。
至此,已决心出家的李叔同已不再有什么顾虑。他在假日或不上课时,便去虎跑寺学习佛典,向法轮和了悟两位老长请益,越发地沉静下来。无论是知交好友还是慕其才华者,在得知叔同意欲出家一事后,都是好语苦口相劝,但他去意已定,并陆续安排好他所有的财产物什馈赠。
李叔同书直幅“南无阿弥陀佛”赠上海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请之安排刘质平回国的工作。他将上海的家产全部留给日籍夫人雪子,身边的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送给了伴随自己多年的校工闻玉。古玩之类一部分送给陈师曾,余者与部分画作送给皖南佛友崔曼文居士,音乐书籍赠给了刘质平,平日用的文具和《南社文集》赠给另一名学生王平陵。他送给丰子恺的除了美术书籍、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及几幅书画作品外,还有自己以前的许多照片,以及自己以前所作的诗词歌赋共24首,笔录一卷。
同时,浙一师的不少同事和学生也都赠予纪念品。他的绝大部分画作,都寄赠于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他自己所作和收藏的名家金石作品共92钮,则全部赠给了西泠印社,印社特在社内石壁之间凿龛封藏。时任社长的叶品三题名“印藏”,并刻题记云:“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诸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戌午夏,叶舟识。”
李叔同专门请来情超手足的至交夏丏尊,赠物与之并正式告别。他将昔日装裱成卷轴的朱慧百、李苹香二妓所赠书画扇面2件,题其引首为“前尘往事”,附记:“息霜旧藏此卷子,今将入山修梵行,以贻丏尊。戌午仲夏并记。”另在《高阳台·赠金娃娃》一词横幅提跋:“戌午仲夏将入山,检奉丏尊藏之。演音。”相赠于夏丏尊的还有来杭后临古碑书法上千张及一块金表。夏丏尊久劝不得,遂是理解,便随缘而行。
李叔同在提前结束了学生期考后,把3个月的薪水分成3份:一份连同自己剪下的胡须托杨白民交给日籍夫人;第二份寄省政府转北平内务部脱俗籍入僧籍,为印花税及手续费费用;另一份留作剃度受戒期间的斋资。
李叔同还将出家的决定告知日本的母校(摘自《东京美术学校校友会月报》十七卷一号),其告示曰:
拜启:
仲夏绿荫,惟校友诸君动静安豫为颂。不慧近有所感,定于七月一日入杭州大慈山定慧寺为沙弥。寺为临济宗,但不慧所修者净土。以末法众生障重,非专一念佛,恐难有所成就也。寺在深山之中,邮便不通。今后通信处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内李增荣转,草草
校友会诸君博鉴
李岸 法名演音 号弘一法师
六月廿五日
李叔同出家前,特意抽空去了一次嘉兴,持杭州友人的介绍信去拜访当地有名的居士和佛学家范古农。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向其征询自己出家以后的方略事宜。范古农建议他出家后可以到嘉兴佛学会来住,因为此间收有藏经,可以潜心阅读,深研律学。李叔同接受了建议。
1917年春,姜丹书母亲病逝,遂请李叔同为之作墓志铭。此事牵动李叔同对亡母的思念,久未命笔。后来又专心礼佛,拖了下来。但时时想起,早已胸有成碑。于是,出家临行前一天深夜,他静心沉气,笔随心至,写得工整雄健,稳朴而书卷逸和,署款“大慈演音”,写迄后折笔,红尘从此了了。
次日,待经子渊、姜丹书等赶来送行时,只见桌上碑文墨香,旁支断笔,而四周清空干净无尘。留在案上的这一篇哀文,就是李叔同出家前的绝笔了。
暑假来临的当天上午九点钟,李叔同叫闻玉到房间来,要他把夏丏尊和学生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增庸都找来。
夏丏尊刚一到,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还有闻风而来的学生吴梦非、李鸿粱,拥得满满一屋。
李叔同身上只穿一袭麻质长衫,黑色布鞋,坐在**。要请的人都来了,便笑吟吟地站起来,请他们坐下。
现在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了,各自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还有些别的东西,李叔同又托夏丏尊送给校长经亨颐了。把俗家衣物典籍,分散一空,李叔同的心情也觉得**然一空,心上负担也仿佛卸去了许多。
剩余的,便是一小卷儿行李。中午饭后,请闻玉挑着,便向大家告别,他们都跟着送出来。
夏丏尊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只是入山习静,仍是居士,未必就真要做了僧人。相知之情化作反复叮咛,还是老话保重,一片至诚。
“丏尊,不必再送了,这样惊动如许人,后会有期吧!”
夏丏尊惨然咧咧嘴。“我永远护持你,叔同!我们的交情不同寻常!现在……珍重……”下面,是一串眼泪穿成断续不清的别意。
出校门,李叔同便不许夏丏尊再送。到了大慈山下,也不许丰子恺等人再送。随行的闻玉自打李叔同到浙一师起,就一直在他身边照料起居,不管李叔同怎样劝说,他都不肯放下身上的行囊,坚持要把先生送到寺中。
站在校门外的师生,遥看着一个高瘦奇特的身影,在夕阳照耀的人行道上,远去,隐没。
入寺时情形,姜丹书这样记载道:
入山之日,未破晓即行,故余等清晨赴校送行,已不及,仅一校役名闻玉者,肩一行李萧然随行。及至虎跑寺后,上人易法服,便自认为小僧,称闻玉为‘居士’,坐闻玉,茶闻玉,顿时比在校中,主宾易位,已使闻玉坐立不安。少顷铣足着草鞋,打扫陋室,闻玉欲代之,不可;自掮铺板架床,闻玉强请代之,又不可;闻玉乃感泣,不可仰视;上人反安慰之,速其返校。闻玉徘徊不忍去,向晚,始痛苦而别出。
他终于还是走了,在人生的盛年,在事业的巅峰,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他终于还是去了,舍弃尘世一切钟爱的艺术,挣脱人间所有情感的羁绊,去了一个他最想去的地方。
从此,美丽的西子湖畔,天光云影里的李叔同,以一个超尘脱俗的翩翩君子离去,以一位古今绝无的一代宗师归来,自去中去,自来中来。
从此,世间再无李叔同,只见一心苦修的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