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被夕照拉长的人影,走在湖滨人行道上,太阳已经落在丛山的谷里。黄昏的回光**漾在西子湖上,湖光山色,晚寺钟声,带给人无限出尘的幽情。
这时候,游人如鲫,扁舟停在湖面,柳堤幽境,时时出没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欣赏湖上的景色。
李叔同和闻玉,默默地走着,仿佛世间踽踽独行者,只有这两个人,直到大慈山——定慧寺的山门。
李叔同先进去,在大殿上伏地三拜,然后要闻玉把行李放在阶上,他自己便悄悄地到一个小院落见了退休的了悟老和尚。
老和尚在最后一座小院落里,院内花木扶疏。李叔同穿过几进大院落,刚越过一道白石砌的月形门,老和尚已知道他来了,坐在小禅堂的阶前等他。
“师父!”李叔同猛然看到老和尚,倒身便拜。
“啊,你来了?”老和尚欣喜地站起来,合着掌。“我们真有缘啊,佛门有你这样的人立志出家,真难得!”
“我孽障深重!”李叔同谦逊地弯弯腰,站在一边,等老和尚开示。
“你的行李呢?”
“在前院大殿上。”
“那就赶快拿来吧,我们为你准备一间僻静的小房子,在未剃度前,先了解了解出家人的生活,然后再择个吉日——披剃。”
“谢谢师父。”李叔同又是一拜。
说着,老和尚便叫一个沙弥通知方丈法轮长老,派人引李叔同去他自己的寮房。
李叔同跟一个年轻的沙弥,在老和尚附近的一排僧寮里,找到一间幽静的小屋——事实上,那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内间“挂单”,外间“供佛”。
李叔同心里非常欢喜,之后,他要闻玉把行李拿进来,在这个境况下,他已经两袖清风,剩下的,只是一套被褥,和随身穿的单衣几件,外带文房四宝,洗盥之具而已。但是,等他剃头之后,恐怕这些世俗之物,也有一半以上要“四大离散”了。
这座幽静雅寂而以泉水著名的佛寺,对李叔同而言,虽然一年以前,在这里断了20多天的“食”,那时缘于他是作客,并且急于“实验断食”,断食后又急于回校,所以寺里每个角落,都没走遍。在一块佛土上,东张西望,到处走动,总不像个样。因此,对定慧寺,还等于第一遭来。
西湖的定慧寺,远没有野史上写的济颠和尚那个“灵隐寺”来得显赫。但比起国内一般的寺院,可也并不寒酸。这里出家人有百十个,常来常往挂单的游方僧侣,总是有的。云水堂上,座位常满。
寺院的房子,曲曲折折的好几进,在这里安住下来,只要你心不乱,意不烦,便等于做了隐士。
安住下来,遍礼佛像以后,李叔同便作了内心的宣言,纵使肝脑涂地,也不准任何人把他从这里拖出去。
在寮房里第一晚,思潮起伏,如心电图上的曲线,蛇行鼠窜地把尘封记忆一一挖掘出来,从19岁到上海,26岁出国,37岁断食,3个阶段,勾出他半生如幻如水的梦境。他觉得越想越多,想到他无辜的母亲,无辜的俞氏,无辜的雪子,乃至风月场的情怀,文字相上的故事……突然,他意识到这些都应该被划除的,它们来了,便是“魔障”。便当下长念一声佛号,深深地呼一口气,一切心理的对立境界都一扫而空!
当晚闻玉便回去了,李叔同也交代他几句话。
“我能出家,你的功德是不少的,闻居士!”他感激地叮咛着。
“哎,李先生!那怎么可以?”闻玉闪在一边,哧哧地说。
“一年前,你还在这里照顾我断食哩,不是那一次断食,也许还没有这一次的出家。喏,这一回,又是你送我来,真是缘啊!”
闻玉痴痴地点着头。他对叔同,像一个老玩童,对他的父兄一样。说话时,总是一片恭敬、虔诚。
“我们后会有期,闻玉!”李叔同弯下腰,向闻玉合掌。
“那怎么行?”闻玉说。他对李叔同的合掌、弯腰,感觉有一种难当的重量。
“我走了,李先生!要是您用着我,只管写信叫我来就是!”
“阿弥陀佛!”李叔同送他出了寺门,闻玉走了。
转身回寮房,忽地大殿通明。
“晚香”开始了,他这才想到,这一生,在今天竟是一个急转弯。
这一晚,李叔同和老和尚一同吃饭,又谈说了半晌,回屋里,整理整理,闭上眼,坐一会儿,前观后照一番。觉得活在世间39个年头,像从上海的马路上走了一趟相仿。往事如烟,轻轻地消逝。这后半生,看将如何处断了。
西湖南滨,大慈山阴,定慧禅寺幽幽地深蛰在湖山的一角。这里有著名的冷泉,风景幽邃,可是天晚游人为了路远,爱热闹的年轻人很少到这里来。这里对一个追求灵**的修士来说,是潜修的好所在。
李叔同来后第二天,寺里的僧众,都知道音乐家李叔同要在这里出家了。因此,也是从第二天开始,李叔同便随着比丘们,一天两堂功课,三堂静坐,鱼板梵钟,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活。
1918年农历7月13日(公历8月19日),是“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这前三天傍晚,老和尚叫一个沙弥负责招呼李叔同。他跟着那个沙弥,到老和尚的院子里,在禅堂上,见了老和尚。
老和尚眯着苍老而多纹的笑眼,李叔同向他恭恭敬敬地顶了礼。
“李居士——”老和尚说:“7月13,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是的,师父。”
“你是要决定出家吗?”老和尚瞅着李叔同问。
“我决定出家了,师父!只要师父叮咛,在哪一天削发,都是一样!”李叔同回答。
“那么我们就择这个日子好不好?大势至菩萨生日。”
“谢谢师父!”李叔同听老和尚要在大势至菩萨生日为他剃度,又仆下来虔诚地顶礼。
由于心情的激动、欢欣,几乎突然而来的悲剧情绪,使得他颤栗地倾泻着泪水。
“就在这禅堂里,好吗?”
“这,这看师父的意思。”
“你是大根的人哪,李居士!”老和尚郑重地说:“这次我为你披剃,你是我最后一个剃传的弟子!”
“师父度我的恩惠,永不能忘。”
“能直下承当佛陀的正法,便是!”老和尚恳切地叮咛。
“是的,师父。”李叔同辞退出来,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回到自己的住处,悲欣交杂地念了一阵佛号,把眼泪念得倾注如泉涌,等心灵重归平静,又想到上海的雪子。并非说“器世间”使他挂念的只有这一个女人。问题是:在世间使他仍然沉重地顶戴忏悔之情的,便是雪子——这个异国的女人。要说这一段业缘是“罪”,那么他该背起这人生旅程上最沉重的责任。过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飞觞醉月于李苹香、朱慧百、杨翠喜之间,那段回忆使他了无遗憾。人生的过程本是一种曲线。
对于雪子,则是无辜的。比起他死去的母亲,更为悲惨。就世间的假相说,与他相厮守12年,落得个什么呢?
想到这里,又不禁为这个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女性”涌出感激之泪来。虽然,在行动上,他那么冷漠、坚定,而这颗心,未尝不是浮动的。
也正为这层缘故,李叔同必须决绝一切,向精神界寻个落脚处,去忏悔、深思,乃至把“无明”“烦恼”“劣根”,净化为纯粹的、至上的“佛性”。不这样,便谈不上救世救人。
然后,又想到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这一些渊源深厚的朋友和学生。自己一旦出了家,不知他们将以何种眼光相视?
短短的一个月,刹那间便过去了。在这一个月当中,李叔同把出家人要用的衣具都准备好,在家的衣物,都分散给穷困的人。
大江南岸,西湖的秋色,已由几枝垂柳,数度金风,带到人间。湖岸上被秋风吹落的柳叶,悠悠地飘在湖上,缓慢地沉入水底,积成厚厚的腐叶的积层。
定慧寺隐约在山坳间,秋来得早,而色调更深。这一天高照的秋阳,给人一种高爽的快意,既不炙人,也显出秋的温存。碧天与湖水相接处,长空如镜。
李叔同在寮房里,披好“海青”,穿上“芒鞋”,九点整,便退居到院落的禅堂里等着。那个小院落已挤满了观礼的出家人。
佛龛前,红烛高烧,炉香乍热,金身佛像前新换了新鲜的“香、花、水、果”。李叔同到殿前静穆地向佛像顶礼三拜,然后,向观礼大众顶礼一拜。
停片刻,一个“引礼”的出家人,“当——”一计大磬长鸣!接着,钟声震响,寺院里所有的僧众,都急急地赶到这里来了。
老和尚从禅房里庄严地踱出来,身披咖啡色袈裟,面色在严肃中带着喜悦。走到佛龛前,敛神闭目。
第二声大盘长鸣,僧众与李叔同就位,瞬息间,万籁俱寂。
第三声大盘再响,于是大众随着引盘声礼佛三拜,梵音佛曲,“戒定真香”开始嘹亮而幽远地响彻山间。接着是《大悲咒》《般波罗蜜多心经》,三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大众面对而立,李叔同则面对老和尚,老和尚就“李叔同出家的因缘”而说法,然后称念“金刀剃尽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偈文,之后侍者献上一个盘,里面放一刀、一帖,老和尚拿过刀,在李叔同先已剃光了的头上比划:三称“誓断一切恶心——誓除一切苦厄——誓度一切众生——”。然后为李叔同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三皈依。再是上供。最后,李叔同向披剃师顶礼三拜,向大众顶礼一拜。
“剃度礼”完成后,李叔同展开那张“帖子”,老和尚替他起的法名,便是“弘一”,号“演音”。从这一天起,他正式成为释迦牟尼传法的“沙弥”了。
这时,全寺僧众围着他,恭喜祝贺,他一面带着惭愧而兴奋的笑容答谢,一面向大家作礼。
等大家散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间小房,伸手摸摸削了发的头顶,默默地自念:假使,你今天仅仅是削了发,便是和尚,那是不必为的!因此,愿佛菩萨加被你!给你坚定的信心,勇气,与愿力!要用你的一切,堆积在佛学的工夫上,直到形寿销尽!
在他剃度那一天,他曾经的红颜知己一齐跪在寺外,进行“哭谏”。可惜此时的李叔同早已是四大皆空,向佛的慧根萌发,红尘色相于他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任谁也拦他不住的。
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确实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世人大多无法理解,最不能理解的还有那些被他的诗文打动的读者,尤其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女读者,一时间失去寄托,可谓痛不欲生。
据说有这么一位女读者,死心塌地爱上了李叔同,在他剃度之后,天天来寺里找他,求他还俗。弘一派人送给那女子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
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李叔同出家那天,夏丏尊没有来,丰子恺、刘质平,在剃度前来过几回,看看他们已披僧衣尚未出家的老师。
“丏尊——也许有什么事故缠住他了!”李叔同数着念珠,默默地想。
农历7月14日下午三时,李叔同从大殿上“坐香”出来。刚下石阶,忽然夏丏尊来了。两个老朋友相见之下,做和尚的欣喜一笑。而丏尊则茫然愣住半天。
“丏尊!”李叔同说。
“啊呀!”夏丏尊乍看他剃光了的头顶,身披着“染污”的飘然长袍,手上拿一串念珠,俨然一副“僧相”,脱口说:“叔同——”他是那样吃惊地:“你居然出家了?”
“是昨天落的发,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老和尚选的日子哩!”
忽然间,夏丏尊觉得他的朋友跌入“迷信”的深渊里去了,可是,他把那种对释迦牟尼的信仰,看得那么认真!他居然以生命供献给他那一身袈裟,不由得倾其至诚而感动了!
“叔同!我倒以为你来这里学佛,也不过学学佛算了,又何至于落发为僧呢!”
“噢,”做沙弥的李叔同,一面把他引着,穿过几个院落到一间小佛堂里,“我出家,也是你的意思哩,你不是说出家比在家更好吗?”
“这个——”夏丏尊眼里一阵热,一阵润湿,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心里。好似李叔同当了和尚,像被他推上断头台一般,使他万分苦恼。
“丏尊!”李叔同拍拍地上一个蒲团,“你看,你苦恼哩!这不过此说说而已。一个月不见,倒很记挂着你,你在我出家那一天,偏偏自没有来。”
“我早就想来的。只是家父病了,很重,所以耽搁住了!”
“尊大人病了,这却是一个觉悟的关节,有许多人都是由此而入。可是,可是,丏尊!”他想说什么,终没出口。“你在这儿小坐片刻,我回房里写一幅字给你作我出家的纪念!”
夏丏尊点点头,他心里一直感觉李叔同那一身灰色的僧衣,像千万里外飞来无边际的云,软软地,窒息地压在他心上,一种沉重的、痛苦的责任,使他卸不了,放不下。
“假使,当时我不赌那口气呢,也许他还不致这么快便出家,抛下飘泊异乡的雪子和他的艺术生涯。如今雪子与他的艺术,亦将一并埋藏了!”
“学佛,学个什么佛呢!抛弃妻子,摒绝社会,做居士不彻底,索性做和尚,岂不干脆!”夏丏尊依然还记得不久前自己的一句气恼话,现在却不幸而言中了!
片时之后,李叔同手上捧着一幅字出来了。这幅字上,上下有款跋,和后记。
丏尊强抑心头剪不断的纷纷妄想,看着那幅3尺长、1尺多宽的条幅,李叔同念道:
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李叔同抑扬地念完这一幅字,说:“丏尊!这幅字,是我出家后第一次以字赠人,这一章,非常重要,将来,我亦将于半生中竭诚奉行!这是《楞严经》中的一节,不仅这字作你纪念,万一你做居士时,这经文也可奉行终生!”
夏丏尊逐句看完这幅字,他对这一小段简洁扼要精致的述理小文,非常欣赏,只是所谓“念佛三昧”,“香光庄严”,“入无生忍”,“得三摩地”这些奥义之文,颇为茫然。
文之末,写的是:“愿与丏尊,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什么是“同生安养,共圆种智”,这不经译过,也不是可以了解的。
“这是大势至菩萨得证佛果的一个小故事,”李叔同说:“大势至,用的是‘念佛方法’,证得了‘佛性’,它的方法则是‘都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净念相继(不要妄念冲断)’,便可获得‘三摩地’了!”
李叔同作一点扼要的解释,夏丏尊还是迷惘,因为——佛学,你不实行,总是迷惘。
“叔同!”夏丏尊望着他这位多年老友,如隔着一层雾看一幅故人遗像,“你的出家,是我想不到的……”言罢,泪如雨下。
李叔同看夏丏尊悲伤不已,便道:“丏尊,不必伤神了!我的出家,岂是平常的因缘?我们这么罢,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从世间的观点护持我,也便够了!”
“我护持你,叔同!我愿以我的生命护持,我愿立志素食一年,纪念你的出家!”
“阿弥陀佛!”李叔同合掌、默念。
“雪——雪——”夏丏尊脱口想说“雪子”,又吞下去了。
“雪子还在上海,”李叔同说:“我做了和尚,那个俗家便不能应用在此身了。”李叔同的嘴角作一个涡,好像做和尚,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
“好吧,弘公。”夏丏尊说:“我这就走了。”
李叔同高兴地笑了,“阿弥陀佛!丏尊,假如你到上海去,请告诉雪子,李叔同——已出了家,异乡总没有故乡泥土香,在上海,不是长远的办法!……”
夏丏尊看着他,觉得叔同——这个和尚,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互道一声“后会”!夏丏尊向李叔同弯腰合掌,留下凄苦的一笑,在山门前分手。
夏丏尊走出叔同的视线,觉得思潮一直起伏不定,他想到像雪子这样的女人,不知如何才能度过未了的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