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诀红尘(1 / 1)

清明前一天晚上9点钟,做完晚课,坐夜车,李叔同回到上海法租界的家。雪子还没有睡,百叶窗内,透出乳白色的灯光。

屋内静静的灯光下,雪子正在认真地看着一本书——是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看到雪子,李叔同忽然起了一丝恻隐和不安。

当他与夏丏尊为“辞聘”事辩论时,那时他确实想到雪子,想到北平的家,想到他在世间艺术的造诣,还有些攀藤扯葛的俗念未消。那时,他仅仅想到做一个在家的居士足矣!至于遁入空门为僧,心里虽有浮泛的冲动,但是,能不能创造一种出家的机缘,那是大有问题的。

是的,放不下,世间一草一木,一瓜一葛的牵绊,都使你放不下。但皈依了悟老僧之后,仅仅两个月,内心的构想,突然起了变化。因此,他的脑际,即速通过这一项决定:这一学期结束,暑假去大慈山出家!

至于天津的家,没有什么了不了。雪子,先要在心理上,作个安排。他想到飘泊异国的雪子,心灵间不能不怀着一丝如缕的忏悔之情。然而,业缘如此,夫复何言?在不久之前,他告诉夏丏尊:“要出家,也必先通过雪子!”李叔同相信,雪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过在情感上放不下,她太深情了,情深必堕,佛氏名言。

因为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所以也没有同雪子多谈。

假期是三天。李叔同把准备好的话,留第二天谈。第三天,用来平衡雪子剧烈的悲哀。第四天,他可以在不伤情感之下离开。以后几个月,让雪子作深一层的、哲理上的考虑。在暑假前,他还要回家两次,处理身外之物,处理雪子问题。

平时,李叔同与雪子相守,多是谈些文学上、书画上、音乐上的知识。雪子也算得半个音乐家。雪子爱好音乐,这是他们相契的焦点。

自李叔同去杭州教书以后,或许是这块“人间净土”感染了他。近二年,使他钻入佛学的故纸里。之后,每逢回家,话锋转向,离不开“佛经”的故事。

雪子与世俗儿女千古一辙之处,便是放不下那份夫妇之情——与李叔同那份性灵的结合关系。假使雪子重视所谓世间的“名分”观念,她不必远离故国。但也正因她情深业重,所以对李叔同的情感,一直是难舍的。

他们在上海一住就是八年,雪子也不过30岁。她受李叔同那种孤高而不可及的情操所熏习,在观念上,对世间名利,已感觉平淡无奇。可是,相左的,则是对李叔同的那份情感,更加深刻。

李叔同学佛后,佛家的“立”与“断”的魄力,又自李叔同的行为上传给她几许。于是,她对世间的变化,也感觉“空门”,有它的深邃哲理!

第二天白天,在朋友们访晤中度过。直到晚上雪子把药弄好让他吃了,便在灯下对坐。她对李叔同的宣布素食,略略表示了一点意见。

“叔同!你的素食,我原没有异议。不过像你这种体质的人素食,不能不令人怀疑,素食能拯救多少生灵?”雪子说话的声音很沉痛。但她的容貌,好像没有老,还同东京上野时,那种模样。

李叔同的嘴角,习惯地作个浅涡:“雪子,你这种素食见解,刚好同丏尊他们差不多!你们都会说,素食会把我埋葬!我不能相信这种生物学上的论调。为什么呢?如果素食会吃坏人,那么照理:肉食,应该青春永驻了。可是,这又不可能!所以,肉食,素食,对人体的能力,都没有人实验过,证明哪种更能接近人体的健康。这种争论,如两个小儿争‘日出’,那是没有道理的。我只证明,素食,因为我要这样做而已!”

“像我们国家的僧侣,肉食、娶妻、住庙的,大有人在。”雪子说。

“这我的眼睛里都看见过。雪子!你们贵国那种肉食、娶妻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宗教蜕化的样本,佛教在日本,也如武士道在日本一样,都是文化的变形虫!论历史,我们只能如此说。你们日本有肉食的僧侣,黑社会的浪人,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肉食’的和尚,‘黑社会’的‘袍哥’?”

“你是居士,叔同,素食会为你招来无端的烦恼,是不?”

“这个——”李叔同略一停顿。“我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雪子!”李叔同那一双抑郁的眼睛,突然间伤感地看着雪子,很久很久。

雪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叔同!什么办法?与尘世隔绝,与社会绝缘吗?”

“在生活上永远隔绝!”李叔同的话坚定又伤感。

“那为什么呢?在家,我可以维护你的素食生活,可是,在外面,便不能随心所欲了!你可以永远守在家里,放弃社会的生活吗?”

“雪子,这还不是我的意思。千言万语,一个偏爱肉食者,素食自然有问题。你要了解,即使素食,也要勇气、决心、毅力!人们可拿‘损害健康’‘独特异行’,这些辞穷理拙的幌子来压制素食运动。但是他们没想到比这更重要的宗教徒的原则总要建立!一个人,自必要有与人不同处!这个不同处,才是真正的你!否则,你仅只是别人的‘积层’!孔子之与人不同,在乎他能‘作春秋’,司马迁之与世不同,在乎他有勇气‘写史记’,他们有胆子,用史家之笔,使乱臣贼子惧!我们要效法先贤,也要求得一个与人‘不同处’!

“我的素食历史很短,可是,我很欣慰!我实行素食,也是以一生为准。中间没有折扣,没有偏私,没有假定。为的只是完成一个与人不同的‘我’!”

“呵!”雪子说:“这只是你素食的道理,但不是办法!”

“还不止此呢!”李叔同看看雪子灯下的眼神,晶莹而光洁。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最贤惠的女人,最美好的侣伴。于是,他放胆说:“你赞成我学佛吗?”

雪子惊异地表示赞成。这不是问题。

“是出自内心?”

“是出自内心!”

“如果你真心同意我学佛,认为我做得对,请相信我。也许今生不能获得什么,这不是一种马上兑现的工夫!”

“叔同,”雪子打断他的话,“我们俩只有上苍知道!”雪子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假使——”李叔同想一想,觉得必须要讲下去了。“你要注意到一桩事情,那便是一个尽形寿学佛的人,一个倔强的佛教行者,很可能,他会遗世苦行,走上出家那一条路!”

雪子的脸色一变,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

“你现在是个居士,居士不也就够了!在家学佛,并没有人阻碍你。在家学佛的人,不是很多吗?”

“在家学佛的人很多!可是学佛牵绊也多。华严经道:‘家宅犹如火宅’,‘女身’犹如‘蛇身’,这没有一丝侮辱女性的成分,女人也是人生的。然而,过来人都知道,在一个学道人的眼里,家是无辜的。但那颗意识着家的心灵,却坏了事。并且,我学佛的念头,自与别人不同。雪子啊,我在佛道上,是发了大愿的!我要在佛道上,苦修一番。假如李叔同有一天成佛,将来第一个我度的人,便是你了!”

雪子听到末尾这句话,破颜一笑!觉得李叔同蜕变得太突然了。但是,他那份崇高的至情(非夫妇的情分),足以令人感动。

她说:“我期待着你!”

“如果,”李叔同这才言归正转:“我决定要出家。”

“这,这个,这个,叔同……”雪子的身子一软,抛开手上那本小说,倾倒在沙发上!

李叔同站起来,在雪子身旁,轻按着她颤抖的肩膀:“平静些,平静些,雪子!”

“叔同!我的耳朵有没有听错?”雪子呜咽地哭。

“你没有错。”叔同解释说。

“你为何要出家?”

“便是刚才我说的目的,成佛道,度群迷——这个大前提!”

“好了,出家前,请先毁了我!叔同,你学佛、素食我都同意。只,只是你出家,我,我不能……”

“平静地想,雪子!平静些!我即使要出家,一定要通过你,不通过你,我绝不出家。雪子啊!一个用功的人,工夫成熟时,你应该考虑考虑,他进一步该怎么样?你能否定你最挚爱的所坚决从事的深行大愿吗?雪子!我至少有这种要求,要求你,为李叔同想想。我,是你所深知的。请你平静深思,然后,通过我的要求。我们十几年的夫妻关系,不过镜花水月罢了!想想看吧,如果我的决定正确,你通过我。我,正从事一种精神上艰险的奋斗。我以为,最低限度,在知识上,你会知道我,在认识上,你也会了解我,我为什么放弃世间艺术?”

“在上海这个家,雪子,我所有的身外物,全归你。事实,我是孑然一身的!这点东西,足够你一生之用。至于去日本,或者留在中国,都任你选择。不过,我不管身在何处,精神上都永远在记念你,为我牺牲的你。雪子!你是我生命上握有绝对权力的人,因为你的同意,我才能心无挂碍,过我的云水生涯……”

“不,叔同。让我想想。损失了你,那是什么滋味!”

“不,雪子。在精神上,你没有失去什么!我的钢琴、乐谱、书画……与我们生命有关系的东西,都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想它们,便想到李叔同,一个出家为僧的李叔同!啊,雪子,忘了这一切吧,每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中国人说得好:‘人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儿!’雪子,珍重!”

雪子伏在沙发背上,起先是失声痛哭,之后便是颤栗、呜咽、低泣。她并非不了解李叔同,也并非说李叔同之断然弃俗,便是恩断义绝。她舍不了的,是她的情爱,他们12年来,甘苦与共,心灵交感的深情,一旦绝缘,她会疯狂!

李叔同反复地解释着,安慰着。终于,雪子平静下来,仰起头,远远地凝视着李叔同。

“让我想想——”雪子双手拢着头发,身向后倾。“让我想想。——现在,我没有勇气,因为,我是女人,我不能舍弃我爱的人……”

李叔同第三天晚上回到学校去了。

李叔同也想到,当决定出家时,雪子的心情是如何地绝望。一个平凡的女人,丈夫便是她的“世界”。她们宁愿失掉世界,也不愿失掉丈夫。不平凡的女人,在失去丈夫之后,会重建她们生活的信心。在“绝望”的刹那间,除了圣贤,没有人能摆脱那一关,一种情感的绞刑所加的煎熬。雪子,即将面临那种煎熬。过了那一阶段,她将会活下去。平静地,带着一种悲剧的心理活下去。假使她能全部接受佛法——她将可能活得更好。

在学校再过短暂的3个多月,便是李叔同离俗为僧的日子。期间,李叔同写两封信给天津的哥哥和家属,说明他坚决出家的原因;任何牵绊阻止不了他。

他的哥哥李文熙,为他即将出家,着实苦恼一番。“一子入佛门,九祖尽升天”的玄远妙论,他不了解,他站在世俗的兄弟之情上,词严义正地说:“你人不做,为什么做和尚呢?”而李叔同也干脆地回答:“你们只把我当作‘虎列拉症’死了,也就完了!”此事出乎意外者,他的俞氏夫人竟没有表示意见。

在学校里,有些要好的朋友,像夏丏尊、姜丹书、经子渊,他们依然希望能挽留他放弃出家那一途,那一种为人所不屑的途径。

李叔同没有理会这些。他认为做得对,便是对。也没有同谁研究。

在这一段时间,他把身外之物分配停当,准备去虎跑寺前一天,请他的朋友、学生,到房间来宣布他的决定。

这中间,他把世人对佛学的迷惘处,慢慢灌输些到学生们的耳鼓里。他同时希望雪子在这一阶段,能完全“起信”,接受佛法,等他出家后,做一个“优婆夷”。直到学期结束前,最后一个假日,他托人带了一封信给雪子:

雪子:

我的决定出家为僧,目前已在事务上向有关人们交代清楚了。现在你已考虑了两个多月,如果你认为我做得对,请你告诉我!你绝望的心情,与失去一个生命关系的人所受的摧残,我并非没有想到。可是,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一杯苦酒:忍耐,忍耐,靠佛力加被你,菩萨护持你。雪子,你的光辉永驻!我想你体内住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

这在我,并非寡情绝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惟一的不同,我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不仅放下了你,雪子!我也放下世间的一切已享有的名誉,艺术的成就,遗产的继承(我可能还有三至五十万的遗产可继承),可见,我并非厚彼而薄此。世间的一切,都等于烟云。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的光华无垠的世界,在佛陀的极乐国土,我们再见!

雪子!永别了,我不再回家,免得你目前痛苦加深,我们那个家,还有足够你维持生命的东西。我们的钢琴、贵重的衣物、珍宝,悉数由你支配,作为我们的纪念。但望你看破这一点,人生几十年,有一天我们总会离别——现在,我们把它提前几刹那而已!大限总要到来。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照耀你,永远如是。请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 戊午七月一日

李叔同的信去3天后,雪子回了信:

叔同:

我知道万事不必勉强,对你,我最崇爱的人,亦复如此。请放下一切,修行佛道吧!我想通了,世间竟是黄粱一梦,梦醒时,什么都是一场空。将来,我能否去看你一次?我希望如此,至于今后,我的行踪还无法确定,在贵国,除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聊解愁苦的人。目前,我要试着念经、念佛。这一切都是宿世前缘?

为了那种圣与凡之间一层蝉翼似的隔膜,我同你一起走,去追求那个远似银河星宿般遥遥的佛道,望你珍重。

——雪子

接到雪子的信,李叔同的心,完全放下了。同时,他已把雪子的“去留问题”,作妥善安排。

6月中旬,有一天他把心爱的学生丰子恺、刘质平,叫到房间里,把东西分类,准备分赠朋友与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