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食是按道人的规矩实行的,李叔同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断食时,自称“欣欣道人”。断食结束后,闻玉请摄影师为李叔同拍摄了一幅手捧《断食日记》的照片。
回校之后,李叔同书写横额“灵化”,落款言:“丙辰新嘉平,人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书此奉稣典仁弟,以为纪念。欣欣道人李叔同。”下加盖二印,一为“李息”,一为“不食人间烟火”。
夏丏尊并不知道李叔同断食的事,直到李叔同回校晚了两周并给他看了《断食日志》。
夏丏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里说:“他的断食……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痛苦,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
断食期间,李叔同与寺中的僧人时有接触,并初次接触了佛家经书,有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的身体较以往安和舒泰了许多,精神上那种难以言说的愉快与喜悦,更有一种全新的境界向他敞开来,仿佛是在无意间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这种身心灵化有如脱胎换骨的感觉,使他第一次有了宗教的体验,那是与在艺术中的沉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幸福,而伴随着宗教体验一同到来的,便是对于尘俗世界的疏离。他《断食日志》里“愉快”“豁爽”“畅快”“满足”之类词语几乎处处可见,并在断食中刻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欣欣道人”“李欣”“李婴”等是李叔同断食后特别为自己取的名号,是其喜用化名的一贯作法,这些名号都寓含着某种意味在内。“欣欣道人”“李欣”皆指欣然于道之义,之前与此相应的一个名字是“李息”,息者是指息止于尘。还有一个化名为“李婴”,化用老子“能婴儿乎”之语,义喻自己有如婴儿,获得新生。这种息止于尘,欣然于道的愿望在他断食期间所刻的“不食人间烟火”和“一息尚存”两方印中表现得更为明显,都已开始流露出离俗之念。他曾在后来的文章里写到:
这回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却十分地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学校以后,我就请用人依照他们那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李叔同断食成功,加剧了他归依佛门的决心。就在他真正皈依的关口,还应该提到一个人:马一浮。
马一浮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国学大师,12岁时应县试便名列榜首,同场竞秀之周作人第34名、周树人(鲁迅)第37名。他先后留学美国、欧洲与日本,通英、法、德、日诸国语言,攻文学与哲学。归国后,自觉西方学说不足为救国救世之根本,复致力于国学研究。而后迁居杭州,多时在西湖西泠桥之广化寺,期间尽读寺旁中文澜阁藏书,写札记备忘百万言以上,国学根柢之深厚求之当世几无与敌者。“九一八事变”后,李顿爵士率国际联盟调查团来华,便去杭州马宅拜访过。他一生著述宏富,致力于读书、教学,不求显达,与总角好友谢无量被誉为“谢沉马浮”,学界双壁。李叔同与马一浮在上海时已是旧识,但交往泛泛,直到他在虎跑寺断食对佛教产生浓厚兴趣后,两人的交往才变得密切起来。
1917年的阳历,年假过去,接着便是农历年。李叔同给雪子写了一封信。
雪子:
农历除夕,仍有大事待办,未能回沪聚首,至用歉然。岸丙辰除夕
农历年,李叔同决心再到虎跑寺,随老僧了悟学静坐工夫。这时候,他对佛法,已深入堂奥,虽欲罢而不能,即使舍弃寿命,也在所不惜。在除夕当晚,他又到了虎跑寺。事实上,虎跑寺的比丘僧,对音乐家李息霜,已久仰大名。
李叔同进了虎跑寺山门,先往大殿参拜佛像,再走进后进的院子,参拜老和尚。刚巧,他的道友杭州名士马一浮也来了,同时带来一个朋友到这里学佛。
“息翁!”马一浮首先作介绍:“我来介绍一位道友给你见面。”
李叔同抬眼一看,一浮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这位是息翁,便是我们久已闻名的李叔同先生。这是彭逊之先生,我的朋友。息翁!如不是你断食,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幽静呢。”
李叔同断食后,确实和马一浮说过,虎跑寺不仅幽雅,而泉水又好。这是姓彭的朋友到这里的因缘。
这位彭先生,是一位编辑,体型高大,重眉,方脸,满腮短蝼。看到这个人,便令人感到沉稳、厚重、坚决。
这个人与叔同相比,李叔同反而显得平凡、清淡、落落无情了。两个人互看之下,都发现不了对方的本质美。如不是李叔同在中国音乐界有了成就,彭先生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站在他面前的瘦削人物,便是名垂大江南北的音乐家李息霜。
年一过,虎跑寺的老僧了悟,为李叔同安排每日的功课。另一位法轮长老,则为彭先生说法,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工夫。
一晃日子过了8天。八天后的一个清晨,彭先生突然说,他要削发出家了。
这位彭先生的突然决心“出家”,使李叔同心灵震了一下。然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果然,正月初9早上9点钟,彭逊之叩见了虎跑寺的当家方丈,祈求落发为僧,法轮长老主持了他的剃度仪式,法名安忍。
“这倒看不出,这个看来没有宗教气质的中年人,会放下世情而出家!”李叔同默想。“这须要大智、大勇的!”
“这倒叫他占了先机!”李叔同心想。
本来,要削发,他也能跪下来。
或许,他的世缘未了?
彭先生出家变为和尚,高大的外型,突然显得庄严而温厉了,使人不由得泛起一种欣羡仰慕的情操。
李叔同亲眼目睹这一切,大为感动,当即决定要拜寺中的弘详法师为师。弘详推谢不过,就将自己的师父,当时住在杭州松木场护国寺里的虎跑寺退居老和尚了悟法师,特地请来接受李叔同的皈依。
正月十五(1918年2月25日),他面对老僧了悟,顶礼膜拜:“我李叔同愿尽形寿,皈依三宝,宏传佛法,誓成佛道,请您为我接引吧!”
这一天,李叔同正式皈依三宝,礼了悟法师为皈依师,受法名演音,号弘一法师,真正成为佛门的一名在家弟子。
然后,了了心愿的李叔同,从大慈山虎跑寺回校。他的朋友、学生起初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只有校工闻玉,发觉李先生突然转了辙,因为李叔同安排他给自己准备素食了!
从此,他自然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内,素食、读经、拜佛,做朝暮功课。直到清明节,学校放了春假,他没有再去虎跑寺。
离开家,已有2个多月。他觉得,这一次回家,应该向雪子宣布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