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凡心(1 / 1)

夏丏尊的心里,一直苦恼,李叔同又要走了!

他与李叔同的友情,是世上一般的知交无法了解的;要知道,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那种情感,含有着一种骨肉的情分,鱼水的相投,某种“恍然隔世相逢”的奇异感觉。六年前,他们第一次在上海“文美会”上见面,猛然间,便深深地互相吸引了,那是一种心理的、哲学的、性灵的直觉。

然后,这样的一种情感,在杭州一师6年,一滴一点地注入着。他们之间,谁也不能失掉谁,谁有心事,也瞒不了谁。

李叔同说要走,夏丏尊便突然感觉寂寞、孤独、生活乏味。他想试试看,能拖住便拖住他,否则,他也要走。

这是1917年的初春,古老的中国大年夜刚过不久,学校也开学了。李叔同虽说要走,毕竟还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口头上告诉夏丏尊,他要走的动机。

3月初的晚风,夹着阵阵砭人的奇寒,从棉袍的角缝里,往上钻。

每天傍晚,学生们上“自修室”,便是先生们围炉聚首聊天的时光。夏丏尊从学生自修室巡视一周,便绕到李叔同这里来。他想彻底了解一下,李叔同要走到哪里去?

李叔同的门缝里,筛出疏疏的灯光,轻微低抑的诵读声,传播出来。

夏丏尊停在门外,轻敲一下门。

“谁?”李叔同的诵读声停下来了。

“丏尊。”

于是夏丏尊推门进去,正想在对面墙壁边的椅子上靠下来伸脚烤火。刚巧,映入他眼帘的,是椅子背面壁上,新添了一张彩色鲜明的画像:这尊像是黑发、肉蝣,眉间有盘起的白毫,眉睫下垂、方嘴、大耳,双手平叠在胸前,座下是一片彩云,身上则披着彩衣,似手在冥想。还有,一串黑色的念珠,赫然出现在彩色画像右首的墙上。

这像,当然是“佛像”,那念珠,自然是“佛珠”。

“你读书,是不?”夏丏尊望那佛像说。

“诵经。”李叔同说,也跟着夏丏尊,看那佛像。

“《易经》?《道德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你是学佛了,叔同!”夏丏尊似乎省悟。

“嗯。”

“好像你对理学、玄学读得不少,研究佛经,倒还不久吧?”

“研究理学、玄学,也不过是知识上的浏览;这类东西,还谈不到‘哲学的内容’,而且,它们本身也不是自己的。”

夏丏尊木然。对理学、玄学,他的知识没有李叔同多,但起码的“程朱”之学,他是知道的。他们非儒非佛,亦儒亦佛;结果,成了当代的理学。玄学呢,无非是点金术、苦行、御女、乃至印度的瑜伽、吉卜赛人的星相、张道陵的神符、广成子的《原人论》。

“学佛我不反对。”夏丏尊伸手摸摸前额,“像你上一年去大慈山断食一样,我根本没有理由反对,是不是?只要于你有益。”

“不仅是如此的,丏尊!”李叔同对他的老朋友从没有放浪过形骸,他这一次依然笑得那么小心,那样淡泊。“我是说,你应该举双手赞成——事实上我完全接纳了近年来的思潮,放下音乐、金石、绘画,乃至于教书生活、家室之累——打算在大慈山安住下来,长期研究佛经,从佛经里理出人生最上乘的理路……”

“什么?”夏丏尊吃了一惊,“你说得太快,你放下教书生活?”

“是啊。我不想干了。暑假后,到大慈山去做居士——出家,对我而言,还有障碍。要出家呢,也得像个样。出家人要持二百五十戒哩。苦行僧,还有更多的‘单行戒’。严格地说,要出家,便要对得起那一身螨蟆。我目前只打算做居士,茹素、念佛、念经……”

“照这样说,你将抛弃我们遁入空门了?还有雪子,雪子如何处置?”

提到雪子,李叔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我还在想。然而这也不是问题,我还没有出家哩。”

“即使如此,对雪子对朋友,都是寡情!戒,戒什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居士大约也有‘戒’吧?”

李叔同点点头:“只要学佛,便要持戒。”

夏丏尊觉得他的朋友竟为了信教,没有为自己的情感留下一席地而烦恼。于是大声说:“叔同!你这样做居士还不彻底,索性出家做和尚多爽快!何必拉藤扯葛的做什么居士?”

李叔同看夏丏尊头上青筋暴起,两眼发红,不由得动了情感,眼里也觉得润湿了。

“出家做和尚——现在还有障碍!”李叔同重复他刚才说的话。但他心里却爽快地答复夏丏尊:“居士是在家的和尚,出家正是我最后的目的!丏尊啊,正给你不幸而言中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怕伤了那颗沉重的心。

李叔同也觉得,他一去,第一个是夏丏尊受不了,即使强忍住内心的情绪,也是柔肠寸断。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世间的葛藤太多,斩不断,理还乱。还有雪子是他更大的牵绊,对这种与生命、思想,有血肉关系的人,都要付出更大的力量。

要出家,便不能庸庸俗俗,去做个庸僧,招摇撞骗,沽名钩誉,离经背道地污辱了佛门。他要做和尚必得一分一寸都是和尚。

“你想想?”良久,夏丏尊摇晃着映在墙上的身影。“到杭州六年了,你要挂冠而去,何只一次?”

“大约有三四次。”李叔同想。

“前几次,看我们的友情份上,你都留下来了。比这里更高的教席职位,你没有走,难道这一次,再留下来吗?”

李叔同想到过去,南高竺师范的校长苦苦地聘他担任音乐教席,那种求贤若渴的虔诚感动了他。他把聘书接下来了,雪子也赞成他换换地方。但是,夏丏尊那一关,他竟没有通过。为了这,夏丏尊哭丧着脸苦说他:“叔同!你不能走,这里那里还不是一样;我相信,你不忍离去,聘书退还他们吧——难道我们的友情抵不上那一张教席的聘书吗?难道这里你的心爱的学生们,你的旧朋友们都不能拖住你吗?……”三番五次的苦劝苦逼,声嘶力竭地劝他,哪怕是一学期都好。李叔同终于留下来了。老实说,夏丏尊那一关,是世间至深至厚友情的力,甚至比“爱”的力更难挡,使他不忍绝情舍此他去。

这一次,又面临他的抉择了。

“丏尊!”李叔同终于带着悲哀的、伤感的声调说:“这回可不同以往的事了!以前,只是世间的名位逐鹿,那时,我走不走,都不足以跟现在比——现在,我是投奔一个……”

“空门!”夏丏尊几乎带着哭声。

“空门,是的。世间无不散的宴席。丏尊,人迟早要死。入空门,我们好修得永生不朽的法侣,这不比世间短短几十寒暑的友情,更能满足你我的至性?”

“我深悔从前不该留你,留你在杭州,卖给空门!叔同,如果你从前走了,也许今天不会遁入空门!”夏丏尊没有理会刚才的话。

“因缘很复杂,丏尊!这就难讲了。我们还是建立个道友的情分吧。我不出家呢,你要常来庙上看我;万一我出了家,还得你护我的法哩。只要你闲着,都可以到我的寺院来。我们一柱馨香,一碗清茶叙旧。”

“雪子呢?怎么办!”

“人总是要死的,丏尊。人生如朝露!从佛眼看人类的社会,是极其可悯。虽然,肉眼看人生,并不可笑,也不可悯。但是那一刹那,你看破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将来我要真的出家,第一个要通过雪子,雪子不通过,我不会出家……”

“我希望你再想想,叔同!这个世界,还有可爱处,像你的成就,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社会……”

“这个世界之可爱,正如这个世界之可悲。我们都不能否认,好像我们爱大自然,爱银河星系一样。只是——结局,没有好的。”

“你宗教的虔诚与决心,我是感佩的。但——”

夏丏尊回想到过去一年间,李叔同几乎是秘密地,在着手一种计划。他之研究某一种知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放出光彩。夏丏尊几乎不知道李叔同过去除了教书,还研究些什么别的。

从表象看,李叔同一天一天严肃而沉默了。他的那颗心,几乎逐渐地变为一种透明的结晶品,其中再也看不到人世的污脏。

夏丏尊最深悔的,是上一年秋天,他从一本日文杂志上,看到一篇断食治病的文章,他把那篇文章给叔同看了。今天的“恶果”,便自那时埋下。

但终究还是晚了,李叔同“认真”劲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