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过了37个年头的绚烂生涯,李叔同的朋友、学生,觉得他的生活像海上的浪,雪山上的峰,波谷深,波峰险,变幻奇诡,不变则已,一变便是脱胎换骨。
在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李叔同表面上尘世劳劳,可在他的内心里却萌生几分退意。这一时期,李叔同诗词曲的创作,也无一不表达了一种“空灵”之美,透露着一种“归隐”之心。
李叔同从小读《心经》和《金刚经》,受佛教空灵思想的影响很深。《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偈颂,深深地扎在他的脑海中。
这一时期,李叔同着力追求的是心境的空灵,认为只有心的空灵,才能得到欣喜和快乐。所以他自觉地把佛教空色圆融的理论用诗词创作,创造出空灵的境界,进一步从诗的空灵境界中获得心灵的欣喜和快乐。
《幽居》《归燕》《月夜》这几首歌估计是李叔同临近出家时的作品,时间大概可定在1916年至1918年间。尤其要指出的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向往自然,歌赞归隐。
《归燕》歌词集中表现了李叔同的归隐愿望:
几日东风过寒食,
秋来花事已阑珊。
疏林寂寂双燕飞,
低徊软语语呢喃。
呢喃,呢喃,呢喃,呢喃,
雕梁春去梦如烟。
绿芜庭院罢歌弦,
乌衣门巷捐秋扇。
树梢斜阳淡如眠,
天涯芳草离亭晚。
不如归去归故山,
故山隐约苍漫漫。
呢喃,呢喃,呢喃,呢喃,
不如归去归故山。
——《归燕》
若要更好地体会李叔同的归隐之心,不妨再对照《幽居》和《月夜》。
惟空谷寂寂,有幽人抱贞独。
时逍遥以徜徉,在山之麓。
抚磐石以为床,长林以为屋。
眇万物而达观,可以养足。
惟清溪沉沉,有幽人怀灵芬。
时逍遥以徜徉,在水之滨。
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
睇天宇之寥廓,可以养真。
——《幽居》
纤云四卷银河净,
梧叶萧疏摇月影。
翦径凉风阵阵紧,
暮鸦栖止未定,
万里空明人意静。
呀!是何处,
敲彻玉磬,
一声声清越渡幽岭。
呀!是何处,
声相酬应,
是孤雁寒砧并。
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
倚栏风冷。
——《月夜》
这便是李叔同当时的心境:“呀!是何处,敲彻玉磬……呀!是何处,声相酬应?”他找到了“可以养真”的地方,他大彻大悟:“不如归去归故山。”
创作于这一时期的歌曲,还有《月》《朝阳》《天风》等作品,无一不反映了李叔同当时的内心世界和执意追求的人生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暗暗,世路多愁叹!
惟愿灵光普万方,披除痛苦散清凉。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月》
观朝阳耀灵东方兮,
灿庄严伟大之荣光。
彼长眠之空暗暗兮,
流绛彩以辉煌。
观朝阳耀灵东方兮,
灿庄严伟大之荣光。
彼冥想之海沉沉兮,
**金波以飞扬。
惟神,惟神,惟神!
创造世界,创造万物,
锡予光明,锡予幸福无疆。
观朝阳耀灵东方兮,
感神恩之久长。
——《朝阳》
读过这两首歌的歌词,与其说李叔同是在借景抒情,不如说他是在借景明志!
两首歌中的“灵光”“神”,当然就是佛。李叔同虽未明确点破,但从他这段时期的研佛实践和实行断食的经历来看,他这是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了。
李叔同说他在西湖虎跑寺住过以后的感想是:“我以前虽然从5岁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家念经及拜忏,而于13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情况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喜欢而且羡慕起来了。”
可见,这种羡慕之情,自然可以借助“月”和“朝阳”来表达。
如果说李叔同在《月》《朝阳》中所表达的是一种对佛的羡慕、追随的情绪的话,那么这首《晚钟》则坚定表明了他自己的皈依之心: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眑眑幽思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歌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若现忽若隐。
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晚钟》
这是一个诗化的世界,天地万物聚合在一起,它们共同承着神或佛的恩泽,这难道不是一个灵魂的归宿吗?
有人说,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的事业。其实,真正的佛教并不出世,“慈悲救世”、“普度众生”的教义难道是“出世”吗?当然不是!从这层意义上讲,李叔同追求的灵魂生活,更有人生的悲壮色彩和积极意义。许多人不明白这种积极意义,这才生出种种对李叔同出家的猜测,所谓遁世说、失恋说、失意说、破产说,不一而足,实可谓徒劳而幼稚。
这首歌的题目是《晚钟》,当然是佛寺中的钟声。“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歌中的“神”,当明确指代“佛”了。李叔同曾作过题为《初梦》的诗,诗曰:“鸡犬无声天地死,风景不殊山河非。妙莲华开大尺五,弥勒松高腰十围。恩仇恩仇若相忘,翠羽明珠绣裆。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晚钟》一歌中没有写到一个“佛”字,也没有描绘佛的具体形象,但是,此处的“神”远比《初梦》中莲座上和弥勒树下的佛更具体,其皈依之心更为虔诚、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