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诡秘而弯曲地决定着人的一生。惟有哲人,一生支配着弯曲而诡秘的命运!
最早发现李叔同这一转机的,是雪子。
淡雅的西子湖,出尘的山僧佛寺,深厚的友情温暖,还有几个足以承传艺术衣钵的弟子,都足以让使李叔同的心灵倍感慰藉。每当他离开杭州,回到上海的家里,一定要跟雪子提到丰子恺、刘质平、傅彬然这几个突出的年轻人。
“雪子!”这使他一再忍不住地称道:“啊,天才!天才!年轻这一代还是大有可为!不管他们的天赋与器识——其实,当我们一阵怨气上升的时候,总是认为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说真的,这正是弄反了,下一代比这一代强过千倍!”他在雪子面前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他的弟子:“你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我的这些学生们。”
“你把这些学生说得像一朵花哩!”雪子看到他严肃的面容,片刻间添上一丝生意,也觉得心花怒放了。
“——呵!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乐也;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二乐也;这第二乐,我是乐不全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雪子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李叔同两颔间,作了个深涡。
“太上忘情,天道无亲;这是你最近几年的思潮,可是你并不知情!”
“呵呵!”李叔同竟笑出了腔:“‘情与无情,同圆种智’,这正是‘无限之情’呢!”
“——叔同,你的思想又变了!”雪子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变了?青山常在,流水常清,雪子啊!变的不是叔同,而是随着知识、智慧、季节而更动的荣枯得失,李叔同依旧是如此。”
雪子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叔同!这不是现象的变,在实质上,你也很大的变!”
李叔同有些不以为然:“拿证据来?”
“证据!那便是你整天啃的佛氏内典呀!半年前,你还是埋头于老庄哲学,平时徘徊于烧汞、炼丹、御精、养气、化婴的道术之间呢!”
“这个,不究竟!我追的是人生究竟的知识!”
从这一知识探讨上,李叔同与雪子,严格地说,又不像夫妻了。
“那么,什么是究竟的知识?”雪子逼过来。李叔同微微一怔,然后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
“——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学得刚上路,便不屑于专一了!之后,我再追求西洋戏剧、音乐、油画。我想,这才是‘平民阶级’的东西,戏,谁不爱哼哼呢?曲子,谁不爱听?你顺口溜一曲民谣,也会引动几个村野的小姑娘。大约,这可以满足我的‘艺术’胃囊了,咳,刚进入这种境界,学他个皮毛,我又不屑了。仅仅是‘画匠的画,卖春联人的字,票友的戏,风花雪月的滥曲子’,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呢?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而事实上,我自小便喜欢鬼怪仙狐之类的夜话,与乎神道仙佛的道听途说,可是,我并没有著作《聊斋》的兴致。等我到贵国日本,开始读一些汉译的巴利文与梵文的印度宗教经文,与少时不屑一顾的佛经,那只是为知识而浏览。想从那些古董里吸收一些知识,我重新拾起我们的‘国宝’——排列于老庄门外的符咒,啊,我发觉我受了骗!”
“在杭州,同几个初相识的朋友、不相识的老僧,谈起印度来的佛经,忽然勾起了我幼年时代的记忆:我父亲是学佛的!雪子——我研究佛经,并非走我父亲的老路,你别误会这一点。我不是师我的先父。”
“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佛经上的至理,足可说明它是一种艺术,一种精神界的艺术。一个人,死时如能脱衣服,甩去这物质的壳而不痛惜;死后,他可以像花蕾一样,当花蕊落了,会留下一把种子——舍利子;同时,他静坐、反观自性,只靠精神,便能打开另外一个光华的世界,这些都是平凡人所不能的,他们有方法创造这种人的精神艺术境界,这种知识,还不究竟吗?”
“一个人一生可以放弃一切,但错过了这种迎面赠送你人生艺术的画笔,你不可以失之交臂。你不能在这一刹那间,留下千古的悔恨——但这要靠自己用肉体和精神去实验,不实验,则等于向这份试卷,留下一片空白。”
“雪子!佛经,可以说是艺术的经典,你遵从它,不仅别人可以欣赏你,而你自身也可踮着脚尖欣赏你自己,如同看一片云,看一山野草闲花。”
“佛典,最主要的是产生智慧,制造器识。”
“所以,读书人应具有智慧与器识,他创造的作品,充满宗教气氛,才能传之后世;否则,会贻害千年。因此。‘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有宗教虔诚的人,传文艺。文艺的寿命,都是千年不朽的;如屈原、陶潜、杜甫,虽不是教徒,而他们的作品,足以令人感到像宗教的感染性;莎士比亚,如说他是‘戏剧’的教主,无人反对。原因是,他们都以生命的虔诚与器识加上智慧,他们的作品才会辉煌万世。”
“现在呢,诌几句人家读不懂的一堆字,算是诗人。涂几笔刚成形的鱼虫花卉,便是画家;写几篇‘怨女旷夫’的白话,便是作家;这种人的文艺岂能载道?我看哪,你先把话说明白,叫人听起来像人说的,再说别的。”
“以佛氏的经文,拿来作我的标准比量比量——像世间的文章、艺术、老聃、孔子、耶稣、莎士比亚、苏格拉底,也要退一步了。它是一种究竟的知识与智慧。它改变你,在刹那之间。它使你,坚决、坚强、英勇、沉毅、牺牲、果断、无我……一千多年前,一个慧可和尚,为了印证思想上的境界,去找达摩,达摩考验他,让他站在雪地上三昼夜,末了慧可断臂,以表其虔诚。这在别的宗教里是没有的,在艺术上,也是办不到的!这便是人的火候,已到圣境,只有这种人,才有精神上伟大的魄力。”
雪子听得定了神。李叔同这一停顿,她恢复了官能的感觉。
“我对学生们都如此说,我自己也要这样做!”
“这是说:你也不够承传文艺了?”雪子诧异地说。
“我——‘先从人的艺术’着手,人类的心灵,是艺术的园地,人做得剔透玲珑了,便是艺术。那时你可以舍身取义,你可以视死如归,你可以视金银如粪土,你可以视富贵如浮云,你可以视色相如敝屣。这并不是高调,并不是那些以善行、以文章沽名钓誉的人的台词。你在历史上注意一下:孔子、耶稣,在政治上,都是失意的。而孟轲、苟卿、老子,更不必说了。最可叹的,时风日下,遍街走着的,写文章的文人,写十四行诗的诗人,谁不是纸上三从四德呢?这便是我要遵从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路线了。”
“我自己也不够格呢,我的恶德并不比别人轻些。但从现在起,我要学学蘧伯玉,彻底做人,洗净这一心肮脏。不怕你见笑,雪子姑娘,我学佛了!”
“你学佛?”雪子的话语有些失声。
“别惊慌,雪子!”李叔同说:“学佛也不一定削发为僧啊!削发为僧也不是与世隔绝吧!”
雪子忽然又破颜一笑。她还不到30呢,李叔同不会丢下她不管的。她一直相信,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