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行状(1 / 1)

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李叔同做出了卓然的成就,是一个备受学校和学生尊敬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仿佛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

就在他到任之初,李叔同提出了苛刻的条件:“我不是一般学校就能请得动的老师,除非你们同意为每位学生都提供一架风琴,这样我才会去!”

全校共400名学生。如果每人配备琴,岂不要400架?这不仅耗资巨大。且要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琴?经亨颐十分为难,可是李叔同却执意不肯让步:“学生们上音乐课的时间原本就很有限,倘若他们没有琴练习,恕我不能接受!”

经亨颐无奈,只能东拼西凑地筹钱,然后派人四处去寻找,好不容易才买回了200架大小各异的风琴。他把它们摆放在教室及走廊里,然后忐忑地邀李叔同来参观。李叔同心有不甘地走在后面,逐一测试过琴,这才勉强答应了。

经亨颐如释重负,不禁嘀咕道:“但愿这个傲慢的家伙会对学生提升素质有帮助。”

5天后,李叔同正式登台上课,经亨颐坐在后排旁听。李叔同讲授起音乐基础知识,还不时停下来提问,令经亨颐万万没想到,初次执教的李叔同竟然不用借助花名册,就能脱口叫出所有学生的名字。

待到学生开始练习风琴,经亨颐走上前:“难道你以前与孩子们就有过接触?”李叔同摇了摇头。经亨颐接着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李叔同笑了,解释说:“上次来时,我专门去学生处借了学籍登记簿。这几天没事便把学生的名字都默记了下来。事实上,我仅仅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

经亨颐大吃一惊,未料到李叔同竟然如此用心对待学生,提前记下了400名学生的名字。

李叔同教学很得人心,却并不善于言辞,有时说话还会有红脸和轻微口吃的现象,但他的态度却总是十分和蔼可亲,总是在上课铃响之前进入课堂,也从来不会用责骂的方式对学生。学生课堂上有什么过失,他并不当即指出来,等到课后才把学生留下或是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和颜悦色的开导,说完后还会对该生鞠一个躬。

丰子恺的《怀李叔同先生》一文,形象描摹了当年这位教书先生的日常行状: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

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缘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里提到一个学生说:“我情愿被夏木瓜(夏丏尊)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李叔同另一弟子傅彬回忆也说:“先生的仪态,平静宁谧,慈和亲切,但望之却又庄严可敬……在他高尚的人格和深邃的艺术的熏陶之下,全校四五百个学生,凡是怀有艺术天分的,他们的天才无不被充分发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