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清帝国摇摇欲坠于最后一抹夕阳时,隔岸相望的日本却在明治维新后走上了强国之路。
日本的崛起,不仅仅是经济和政治的崛起,还表现在崛起过程里全民的兴新意识、纳收并用的社会新制度、以及整个文化范畴的新锐发展等。当清政府意识到这一点,便开始把向西方学习的重点移至到日本,上至公费派遣留学生到日本,下至国人自费到日本学习。尤其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获胜后,最为鼎盛时期,国人到日本学习者愈万人。
随着1905年秋天的桂花飘落,李叔同告别了过去,也告别了故国,来到了一衣带水的日本,忍把他乡作故乡,开始了一段全新的人生之旅。
飘洋过海,东渡扶桑,尽管留学或游学日本者各怀动机与目的,但在国家命运的问题上,都成为最为迫切的一个共同目的。所以,到日本学习者,选择的更多是政治、经济、法律、军事、科学、教育这些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的实用性专业,选择文学艺术类专业者不多,而李叔同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李叔同选择艺术领域的学习,除了源于对艺术的超然悟性,也源于他意识里认为艺术同样是一个国家兴衰的标识。
李叔同在《国画修得法》一文里里如是说道:“图画之发达,与社会之发达相关系。”对他来说,艺术的完善是相关于个人人格的完善,相关于国家、社会的素质完善。也就是说,一个进步中发展中的国家,文化艺术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佐证着国力和国民意识的发展,并见证于发展的过程和推进于发展的历程。
在东京上野,没有人知道“李哀”是谁——一个傲岸的、长瘦的中国学生,在东京上野住宅区,一家公寓楼上,安住下来。
李叔同似乎忘掉了从前的那些欢乐而且荒唐的岁月,安安静静、严严肃肃,依然多彩多姿地开始了他的留学生生涯!他一方面在语言和专业方面为次年的入学做更充分的准备,另一方面,他也一如既往地投入到文艺的研究与创作之中。
1905年底,李叔同开始以一己之力创编《音乐小杂志》,内中除选登了几篇日本人的作品之外,从封面设计、美术绘画到各主要栏目的编写,均由他以“息霜”的笔名一人完成。杂志于1906年2月上旬在东京印迄,随即寄回国内,托上海友人尤惜阴代为发行。
杂志的扉页,是李叔同用木炭绘成的贝多芬像。有人考证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绘制的一幅贝多芬像。而刊中“乐史”专栏里又有李叔同写的《乐圣贝多芬传》一文,文中对贝多芬的评价甚高。由此可见李叔同对贝多芬的推崇之心。
《音乐小杂志》篇幅虽然不大,内容却显得很丰富,其中有一曲《隋堤柳》,李叔同在歌词后面有一小注,曰:“此歌仿词体,实非正轨。作者别有枨触,走笔成之,吭声发响,其音苍凉,如闻山阳之笛。”李叔同还在曲谱上注了“哀艳”二字。那么这究竟是怎样的一首“哀艳”的歌呢?
甚西风吹醒隋堤衰柳,江山非旧。只风景依稀凄凉时候,零星旧梦半沉浮,说阅尽兴亡,遮难回首。昔日珠帘锦幕,有淡烟一抹,纤月盈钩,剩水残山故国秋。
知否,知否,眼底离离麦秀?说甚无情,情丝剜到心头。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
这样的哀情,在李叔同早期的诗词里可以找到许多。如今,远在异乡为异客,回首风雨飘摇中的祖国,怎不让人陡升思念和悲情?
而另一曲《我的国》,则充满了青年时期李叔同诗文中常有的那种豪气:
东海东,波涛万丈红。朝日丽天,云霞齐捧。五洲惟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请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昆仑峰,缥缈千寻耸。明月天心,众星环拱。五洲惟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请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现实和豪情的反差极大,就像李叔同在离开祖国前写的《金缕曲》中已经说过:“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但他同时也写道:“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他的主观愿望仍是祖国强大。一番苦心,可歌可泣,可赞可叹。
《我的国》一经刊布便广泛传唱,许多歌集都选录此歌,就连日本音乐教育家铃木米次郎(1868~1940年)也在“亚雅音乐会”的“唱歌讲习会”课堂上用作教材。
李叔同本拟将《音乐小杂志》办成半年刊,春秋两季发行。后因种种困难,终于未再编行续刊。但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第一份音乐专刊,《音乐小杂志》却有着开创性的意义。它揭开了中国音乐期刊发展史的第一页,在我国的音乐刊物出版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1906年6月,李叔同加入了东京“随鸥呤社”。随鸥呤社是日本明治末期最负盛名的汉诗团体,以潜心诗道研究、振兴汉诗创作为宗旨。随鸥呤社的社名取自我国唐代大诗人李白《江上吟》中的“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随鸥呤社荟萃了当时日本汉诗界精英,其重要成员大多出生于汉学渊源深厚之家庭,自幼都受过极系统而严格的汉学教育,对中国的古典文化备为景仰,其中就有被称为“早熟之天才”的本田种竹和有“一代书圣”之誉的日下部鸣鹤。社员每月召开一次例会,萃集社中诗作优选,发行社刊《随鸥集》。李叔同在随鸥呤社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但《随鸥集》里便刊发了他的不少诗作:
春风几日落红堆,明镜明朝白发催。
一颗头颅一杯酒,南山猿鹤北山莱。
秋娘颜色娇欲语,小雅文章凄以哀。
昨夜梦游王母国,夕阳如血染楼台。
——《春风》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惆欲何之?
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
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
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朝游不忍池》
李叔同的诗作深为日本汉诗大家所推重,大久保湘南评《春风》云:“李长吉体,出以律诗。顽艳凄丽,异常出色。”对《朝游不忍池》的评语则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
李叔同这段时间的诗词亦颇丰,且多喜用典故,其中不乏佳作。如下面的这首《喝火令》: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江山如画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洛阳儿女学琵琶。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喝火令》中的冬青树取义于乾隆时代最负盛名的戏曲家蒋士铨之同名传奇戏,是写文天祥、谢枋得等人忠节殉难的故事。李叔同亦自称此词系为哀于国民心死而作。
李叔同的诗作在早年就已经足见功夫,现在更是炉火纯青,尤其他的诗风大婉约也大豪放、大写实也大写意。正如天理教大学教授中村忠行对他的诗风评语说:“他的诗风,在妖艳里仿佛呈现沉郁悲壮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