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长逝(1 / 1)

对于这段时间的烟花柳巷之迹,风情浪漫之戏,李叔同之后的许多敬仰者经常采取回避或否认态度。其实,这正是凡胎肉身之人的真情常态。

对于悟性极高、心性斐然的李叔同来说,凡事认真执着的俗世历练才是他后来空门超然的根基。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红尘俗世的洗礼,修为只能是纸上谈兵。

所以,李叔同在经历了种种风月之事后,开始明白家事、国事不是担忧或者宣泄便能解决问题的,必须要面对。就在他出国游学日本的前两三年,他对自己的这些行为就有了反思和忏悔之意。

早在1902年秋,李叔同在致许幻园的一封信中写道:“希濂兄已不在方言馆,终日花丛征逐,致迷不返,将来结局,正自可虑。”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方式,为将来的出路忧虑了。而且,尤其让其忧虑的是,到了1905年的春天,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母亲病了!”李叔同自言自语着,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因为母亲好像从来没有病过,他一直以为母亲的身体很好。“她不会倒,她才40多岁的人哪!”李叔同望着墨黑的天空,依然有些不能相信。

然而有一种意念告诉他,春尽了,该走的人,也要走了,命运是挽留不了的!

这就是“情”,情爱的结果,包括那些挚爱的亲情和倾心的爱情,都是悲剧!李叔同忽然有些愤懑,之后,便是一种难言的失落。

“不管如何,明天我要抗母亲的命,为她请医生!”李叔同带着满心的痛苦、决心,走回自己的房子,妻子每天深夜,都守候着他,直到他回来。他和她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来到母亲的房间。

床前,一盏油灯,灯芯如豆。母亲的病,真的不轻了!

李叔同知道母亲的生命已无法强留,满眼噙着泪水,到市上去,找一口好寿材,以报答母亲的恩惠。“母亲艰苦的一生,只落得这一点报偿!”

李叔同在街上寿材店选了一件上材,订好送到家。刚到门外,妻子的哭声便传出来了,许幻园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过来了。他知道不好,一头栽进门,母亲的寿衣已经穿好,闭着眼躺在**。临死时,王氏也没留下一句话,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走得太快!

这时,只见李叔同木然靠在门上,张开嘴,想喊声娘,可是嘴没张开,晃几晃,便晕倒在地上。

他的朋友们,得着噩耗也都来了。这些人把李叔同唤醒,他甩脱他们,踉踉跄跄,移到母亲身边,跪下来,捧起母亲冰冷的手,只是无声地,幽幽地哭!

“母亲!26个年头的养育之恩,只有在梦中报答您了!”

“母亲!您活在世间40多年,除了带走难忘的痛苦,世间有什么东西给你安慰?”

“母亲!从今天起,孩儿的幸福,已经伴着您的灵魂,一道离开了人世!”

李叔同写下了一首《哀辞》:

松柏兮翠蕤,凉风生德闱。

母胡弃儿辈,长逝竟不归?

儿寒谁复恤,儿饥谁复思?

哀哀复哀哀,魂兮归乎来。

如此哀婉的曲词,是李叔同写给他母亲的悼词。母亲的离去,让他有了锥心刺骨的大恸,李叔同曾一度陷入了凄楚、悲哀、痛苦、绝望之中。他反复地回忆着母亲在世的场景,经过慎重思考,决定一反旧礼,为母亲举办一场新式葬礼。

为了让母亲归葬于李家的祖坟,李叔同与妻儿一起扶柩,回天津老家为母开吊出殡。可是,到达天津以后,李叔同为了母亲与老家的人发生了一起冲突。关于这一事件,李端先生的回忆文章写到:

我祖母的灵柩运回天津以后,我的二伯父借口我祖母是“外丧”,不能进旧宅的大门。为此,我的父亲不依,和我的二伯父闹了一仗。他们兄弟间的公开闹矛盾,这是第一次。经亲友调停说和,才让我祖母的灵柩进了旧宅,后即择日举殡,安葬在新开河边张兴庄以北的李氏祖茔内。

李叔同为母亲举行葬礼时,完全西式化,整个仪式简朴感人。据记载,在葬礼上,由吊唁者致悼词,全家穿的是黑色的衣服,而不是传统的白衣披麻戴孝。最让人侧目的是,李叔同在丧礼上边弹钢琴,边唱悼歌。在世人的不解中,25岁的李叔同用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来感怀母亲的命运,也发泄着对妻妾制度的不满。

李叔同还在《大公报》上发布“哀启”,声明概不收受呢缎、轴幛、银钱、洋圆等物,可以送挽联、纪念诗文、花圈等;参加追悼会的人,不行旧礼,愿意者改行鞠躬礼。

这一举措,开辟了国人丧礼新形式之先河,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轰动。他这种有别于传统葬礼的举动,立即引起了该报的极大关注,随即以《记追悼会》为题,对李叔同为母亲举办文明丧礼的过程进行了跟踪报道。

此外,报纸还对出席追悼会的天津各界名流进行了介绍,并赋予李叔同“新世界之杰士”美誉。正是由于《大公报》的介入,极大地提升了李叔同革新丧礼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引领了文明风尚。

李叔同还写了一首歌曲《梦》,以表达对母亲深深的爱和悼念: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兴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这是李叔同亲自为母亲写的挽歌。当弹奏这首歌曲时,李叔同那个有些保守的大妈流泪了,对他说:“我死的时候,你也把这首歌给我唱一遍好吗?”当年的那个大家庭里,那个大妈其实对他母亲并不是太好。

李叔同很早丧父,早年的教养培育,基本靠他的生母王氏,是以奉母至孝。李叔同在上海时期,上有慈祥的母亲、下有贤惠的俞氏夫人和两个孩子,家庭生活是幸福、祥和的。可以说,这一时期是李叔同充分享受亲情乃至物质利益的时期。李叔同曾说,“那六年,从21到26岁之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没有母爱的生活,对一个性情至纯的人来说,如忽然天空游丝,没有牵绊,任情飘**,可是也没有归处了。母亲的死,让他把世相又看穿了一部分!

生死无常的无奈再一次袭击了他。治丧之后,李叔同改名李哀,字哀公,以示对母亲的追念。安置好妻儿后,他只身回到上海,开始更为认真地思考未来,思考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前途和命运。

6月间,在取得南洋公学的文凭后,26岁的李叔同认为自己的“幸福时期已过去”,“人生已了无牵挂”,决定东渡日本,研究艺术,寻求救国图存的道路。

临行前,李叔同写下了他一生最为**气回肠的《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叹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这时的李叔同,不再逍遥于他在大上海所博取的名利,也不再风月无边地诗话岁月,他清醒地知道:即使他曾经“二十文章惊海内”,终究是“空谈何用”。赤子肝胆,要我中华崛起,惟听那“苍龙狂吼”!此时的中华,日日若“长夜凄风”,眠不得啊,怎能眠?欲度群生,“那惜心肝剖”!一切,一切都只为“是祖国,忍孤负”!

好一阕披肝沥胆的《金缕曲》!中华几代人的积愤和着血肉都在这首《金缕曲》里被李叔同一倾而出,现代作家柯文辉言及这首《金缕曲》时说:“即平生只作此阙亦足不朽!”

这一年的7月初,26岁的李叔同,穿一领灰布袍,踏上了东渡日本的航程。

海风拂拂,海浪滔滔,故国离他愈来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