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杭州城
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位十六年,胡闹了十六年,死后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皇室根脉就此断绝。为了延续皇祚大统,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几位阁老毛纪、蒋冕、费宏商量,决定到湖广安陆去迎接兴王之子继承大统。
兴王朱祐杬是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弟弟,也就是正德皇帝的亲叔叔,被封在湖广安陆。从血统上看,朱祐杬的长子朱厚熜与去世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血缘最为亲近。
朱厚璁生于正德二年,现年十四岁,聪明好学,也很精干,十三岁就能管理兴王府的日常事务,真是个当皇帝的绝佳人选,杨廷和一提出以兴王之子承继大统,内阁辅臣皆无异议。其后杨廷和又把这事和张永、魏彬、张锐等几个管事的大太监商量,这些人也都同意拥立兴王世子。于是杨廷和具本奏知当朝太后。
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做皇后的时候,曾经是个挺幸福的女人,自从与弘治皇帝大婚之后,弘治帝无心后宫嫔妃,只对皇后一人专宠,后来张太后生下朱厚照,皇帝对皇后的感情更深了,一家三口虽在皇宫大内,过的却是平民百姓和乐融融的小日子。后来弘治皇帝晏驾,正德皇帝登基,一上台就胡闹瞎搞,折腾了十六年,暴病而死,身后没留下一个子嗣,只剩下孤零零的张太后躲在深宫里守活寡。现在内阁重臣推举兴王之子继承皇位,张太后知道自己以后想在宫里混下去,全靠新皇帝的赏赐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颁下懿旨,答应立朱厚熜为皇帝。
得了太后懿旨,有了内阁和掌权太监的支持,杨廷和也就放开手脚,先用计擒住了掌管东厂、锦衣卫、禁卫军的平虏伯江彬,在北京城里为新皇帝扫清了道路,这才专程迎接朱厚熜进京称帝。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兴王世子朱厚熜进京,随后登基称帝,年号嘉靖。
这位聪明透顶的嘉靖皇帝果然与正德皇帝截然不同,一上台就大刀阔斧实行改革,诛杀奸党,裁撤冗员,撤销织造太监和镇守太监,重新起用被朱厚照打击的忠直大臣,兴利除弊,每件事都办到要害之处,短短半年时间,大明朝气象一新,天下人争相称颂,都认为年仅十五岁的嘉靖皇帝实在是一位圣主明君,出了这样的皇帝真是大明朝的幸事,百姓们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眼看开局顺利,嘉靖皇帝也很高兴,但年仅十五岁的小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心里也有自己的一副小算盘。
朱厚熜初登大宝,本身又是个藩王之后,并非弘治皇帝嫡传子孙,朝堂上的重臣、后宫里的太监都是正德朝留下来的旧人,与嘉靖皇帝未必一心,而嘉靖皇帝此时还没把龙椅坐热,根基不深,对这些人不敢过分触动,如此一来,他在金銮殿上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面对这么个不稳妥的状态,聪明的朱厚熜立刻动起了脑筋,打算挑选几位能力强、资历深、名声好,而在正德一朝又没得到重用的大臣调往京师委以重任,把这些大臣培植成自己的亲信,然后找机会让他们入阁担任辅臣,由此建立属于嘉靖皇帝自己的政治势力,树立起稳固的帝王根基。
能力强,资历深,名声好,在正德一朝又未得重用,遭到打压,这人是谁呀?
——不用问,当然是担任江西巡抚的平叛功臣王守仁了。
于是嘉靖皇帝当机立断,登基不久,连年号尚未改变,就在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下了一道圣旨:“以尔昔能剿灭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钦此!”
嘉靖皇帝是在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登基的,当皇帝还不到两个月,就对江西巡抚王守仁“特兹召用”,光是这四个字,其内涵就已非同小可,嘉靖皇帝还嫌不够,又特意命王守仁“驰驿来京”,这是急上加急,快上加快的意思。
此时江西省内水患刚平,王守仁奔波劳累未得休息,身体情况很不好,可王守仁也已听说嘉靖皇帝上台之后扫除奸党,清理宦官,办事雷厉风行,是位难得的明君圣主,现在接到嘉靖皇帝的圣旨,知道自己即将得到重用,心里十分鼓舞,立刻交卸了在江西的公务,坐上驿站马车飞奔京城而来。哪知刚到杭州,忽然又接到圣旨,嘉靖皇帝取消了命王守仁驰驿进京的旨意,将他改任南京兵部尚书。
南京是大明王朝的旧都,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以后,在南京仍然留下了一个朝廷,包括六部九卿官员一应俱全。但南京这个朝廷是个空架子,在这里任职的所有官员坐的都是冷板凳。现在王守仁忽然被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意思非常明白,嘉靖皇帝已经改了主意,决定不再起用王守仁了。
杭州,是阳明先生命里一道过不去的坎,正德二年被贬龙场,在杭州碰上刺客;正德十四年押着宁王进京,在杭州被张永堵住;这次好容易要得到重用了,又是在杭州接了这道旨,失望而回。
王守仁是一位儒学宗师,心里立下了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大志向,做官的时候,他为百姓救疾苦,争利益,不惜拿性命去拼;讲学的时候,他讲良知,讲知行合一,讲“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大道理,为天下人指路。早前嘉靖皇帝命他进京委以重任,对王守仁而言,这是一个护民谏君、实现心中志向的大好机会,哪知刚到杭州,情况忽然逆转,一盆凉水兜头泼来,顿时把他心里的一团火浇灭了。
南京兵部尚书是个高级闲职,有职无权,什么事也办不了,还不如早先的江西巡抚多少能给百姓们做点儿实事。嘉靖皇帝把王守仁弄到南京坐这个冷板凳,简直是在浪费阳明先生的生命。对于王守仁而言,做“谏诤”之官,讲“良知”之学,两者一样要紧,现在劝谏皇帝的重臣做不成了,干脆辞去职务回乡讲学吧。
于是王守仁写了一道奏折,请求回乡省亲,之后就脱了官服回绍兴老家去了。
嘉靖皇帝本来下决心要重用王守仁,却忽然改变主意,舍弃了这位在朝廷中能力最强、功劳极大、名声极好的能臣,这是因为嘉靖皇帝心中产生了别的想法,还是因为他遇到了什么阻力呢?
事实上,嘉靖皇帝忽然放弃王守仁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内阁重臣的压力。而这股压力首先出自内阁首辅大臣杨廷和。
其实杨廷和与王守仁根本没打过交道,这两个人甚至可能互不相识。
杨廷和早年曾在詹事府任职,辅佐过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是朱厚照最信任的一位文臣。后来朱厚照当了皇帝,就在正德二年安排杨廷和入阁,正德七年,杨廷和担任了首辅,一直到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去世,杨廷和一直是内阁首辅。而王守仁在正德元年担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上谏获罪,被贬龙场,正德五年平反,先是担任了一系列闲差散官,后来被派到滁州管理马政,又做了个鸿胪寺卿,直到担任南赣巡抚,被派到地方上去剿匪,平叛,其间足迹不出江西一省,而在王守仁做地方官的这些年里,杨廷和的双脚从未踏出京城一步。
一个是主持大政的内阁首辅,一个是地方上剿匪平叛的能臣,杨廷和与王守仁之间实在谈不到什么瓜葛。何况杨廷和在正德朝主政多年,办事妥善,是那个混乱时代最重要的一位辅国能臣,王守仁在地方上政绩突出,尤其平定宁王叛乱,为大明王朝免去一场巨大的战祸,也算得一根擎天玉柱,按说这两个好官之间应该惺惺相惜才对,杨廷和实在没有必要出来为难王守仁。
究其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王守仁除了做官以外,这些年一直致力于讲学,到如今弟子遍天下,“知行合一”的学问影响了半个大明朝,而心学之中的吾性自足、良知诚意、人人皆可为尧舜等内容,已经实实在在触动了旧儒学的根基,对紫禁城里至高无上的独裁皇权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杨廷和是个忠臣,能臣,同时他也是个最坚决的卫道士,对于阳明心学他是既警惕又厌恶的。单就因为学说上的分歧,此人也绝不愿意让王守仁到京城担任阁臣。
杨廷和阻击王守仁入阁的另一个原因就比较明白了,因为王守仁当年担任南赣巡抚,是兵部尚书王琼举荐的,而兵部尚书王琼是杨廷和的政敌之一。现在嘉靖皇帝上台,因为拥立之功而一味宠信杨廷和,杨廷和也趁机把王琼打倒搞臭了,这种时候嘉靖皇帝想让王守仁进京担任阁臣,杨廷和心里当然不痛快。
有这两个原因,杨廷和就毫不客气地在嘉靖皇帝面前说了王守仁的坏话。而嘉靖皇帝登基不过数月,还没坐稳龙椅,处处要依靠杨廷和,当然对这位权倾天下的首辅言听计从,于是改变主意,把王守仁扔到南京坐冷板凳去了。
但嘉靖皇帝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他在心里看上了王守仁的才干和品行,就不会轻易把这个人放弃掉。何况王守仁是被正德皇帝迫害过的大臣,在朝廷里又没有派系,根子不深,加之这一年王守仁正好五十岁,年富力强,这样的大臣正是嘉靖皇帝最需要的人!只是碍着杨廷和的面子,不能立刻起用王守仁,但今天不用王守仁,日后有了机会,嘉靖皇帝仍然会用他。
今天不用,日后必用,对这样的能臣当然要施以笼络。于是嘉靖皇帝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下了一道圣旨,封王阳明为新建伯,赏给年俸禄米一千石,给予诰券,三代并妻一体追封。
也真巧,嘉靖皇帝把王守仁封为新建伯的圣旨送到家的这一天,正巧是王守仁的老父亲王华的生日。听说自己的儿子在五十岁这年就当上了南京兵部尚书,封了世袭伯爵,老先生也很高兴。可低头略一思索,却对王守仁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
王守仁是一位儒学大宗师,讲起良知之学来,天下没人能讲得过他。可要说为官之道,诡计阴谋,在这上头他比老父亲王华差得太远了。
受封为新建伯之后,王守仁立刻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怪事,上奏请求辞去封爵——除非嘉靖皇帝能给当年与王守仁共同平叛、后来却遭到正德皇帝迫害的所有人一个公道。“当时首从义师,自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诸人之外,又有知府陈槐、曾屿、胡尧元等,知县刘源清、马津、傅南乔、李关、李楫及杨材、王冕、顾佖、刘守绪、王轼等、乡官都御史王懋中,编修邹守益,御史张鳌山、伍希儒、谢源等。复有举人冀元亨者为臣劝说宸濠,反为奸党构陷,竟死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实由于臣,虽尽削臣职,移报(冀)元亨,亦无以赎此痛,此尤伤心惨目,负之于冥冥之中者”。
奏章中提到的这些人,都是当年和王守仁一起与宁王叛军死战的官员们,这些人本来都是立了大功的,可是因为王守仁屡次三番抗旨不遵,拼命阻止皇帝下江南,得罪了正德皇帝,不但他的战功被皇帝否定,这些有功的将士也都未得封赏。其中最不幸的就是王守仁的学生冀元亨,竟无端遭到锦衣卫的迫害,又在诏狱里关了一年多,受尽了折磨,直到正德死后才出狱,回家仅五天就去世了。
有功将士不能得到承认,冀元亨的冤屈不能昭雪,王守仁有什么脸做这个“新建伯”?
阳明先生是个重感情的人,这道奏章写得也很动情。令人惊讶的是,在奏章中竟然还出现了这样一段话:“上天之意,厌乱思治,将启陛下之神圣,以中兴太平之业,故蹶其(指宁王)谋而夺之魄,斯固上天之为之也,当时帷幄谋议之臣,则有若大学士杨廷和等,该部调度之臣,则有若尚书王琼等……”
在这里王阳明提到了两位重臣的名字,头一个是“大学士杨廷和”,此人其实完全没有参与平定宁王的战事,王守仁在这里提他的名字,只因为杨廷和眼下担任着首辅大学士的要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奏章里不捧他一下不行;第二个人就是兵部尚书王琼,奏章中专门提到王琼和杨廷和一样“皆有先事御备之谋,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今诸臣未蒙显褒,而臣独冒膺重赏,是掩人之善矣”。
在正德一朝,王琼这个人物显得非常特殊。此人精明干练,办事能力极强,而且为官清廉,从不贪污。正德三年,担任吏部右侍郎的王琼因为不肯巴结刘瑾遭到迫害,直到正德七年才平了反,重新回京任职,正德八年担任户部尚书,为国家理财,正德十年又担任兵部尚书。当时整个大明朝被朱厚照这个昏君祸害得不成样子,其中兵部遭到的冲击最大。王琼为了维持兵部的正常运作,不惜厚着脸皮钻进豹房,成了正德皇帝身边的“宠幸”之一。到正德死去,嘉靖登基,大治奸党,王琼遭到所有人的误解,简直成了朝廷公敌,尤其首辅杨廷和对王琼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结果王琼被当成奸党下了诏狱,被定了个“交结近侍律”,遭了流放之罪。而王守仁在这个时候冒险上奏,不惜拿自己刚刚得到的“新建伯”的爵位和嘉靖皇帝讨价还价,竟是在为一个已经判了刑的“奸党”鸣冤。
王守仁出来替王琼鸣冤,并非出于私情,只是因为王守仁知道王琼在宁王造反之前就未雨绸缪,安排下一整套克敌之策,派王守仁去剿匪,替他请下王命旗牌,让王守仁能掌握湖广、广东、福建、南赣四处兵马,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宁王的势力,单是这一条,王琼在平定叛乱中的功劳比朝堂上所有重臣都大得多。
像王琼这样的有功之臣,却被误判为“奸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王守仁实在看不过去,一定要上奏替王琼说话。就算因此而重重得罪当朝首辅,也在所不惜。
结果王守仁的奏章真的狠狠得罪了首辅大臣杨廷和,于是他的奏章石沉大海,根本没得到回复,而王守仁自己从此困居绍兴,连南京兵部尚书这个冷板凳都没得坐了。
然而朝廷政事变化无常,皇帝的心思阴冷难测,时局究竟会如何发展,谁又能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