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点,火车抵达纳塔耳的省城马利兹堡。一个乘务员来问甘地要不要卧铺,他说:“不要,我自己有铺盖。”

不久,又来了一位白人乘客,他把甘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便马上走开了。

甘地正准备好好睡一觉,那个白人突然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乘务员。乘务员一言不发地走到甘地身边说:“跟我来,你必须到货车车厢里去。”

“可是我买的是头等车票呀。”甘地说。

“什么车票都没用,告诉你,印度人只配坐货车。”乘务员面无表情地说。

“我在杜尔班上车时已被允许坐头等车厢,因此,我有权利坐到终点站。”

“少在这里啰嗦了,快滚到货车车厢去,不然我就叫警察把你撵出去!”

“那你去叫吧,反正我绝不到货车车厢里去。”

结果,他们拿甘地没办法,果真把警察叫来了。那个警察一看到他坐在头等车厢里,便不由分说要把他撵到满载货物、牛、猪等的货车车厢上,甘地宁死也不去,警察便把他拖到月台上,并把他的行李都抛出窗外。

不久,开车的时间到了,火车喷出一串黑烟扬长而去。甘地只好检起行李,慢慢地走进候车室。

当时正是冬天,在南非,冬天是非常寒冷的。马利兹堡海拔很高,冷得特别厉害,加上又是夜里,候车室内既没生火,也没有电灯,甘地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发抖,脑海里思考着很多事:

——买了头等车票就有坐头等车厢的权利,现在该怎么办?是应该坚持下去,力争到底?或者就此罢休,回印度算了!

——回印度就能解决问题吗?不!我遭受的这些并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在南非的印度人,以及英国统治下的所有印度人共同的耻辱和痛苦。即使回印度去,种族歧视也依然存在。如果可能的话,我应当设法把这病根拔除,哪怕是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想通了以后,甘地决定继续前往比勒陀利亚。度过了漫漫长夜后,天一亮,他立刻打电报给杜尔班的铁路局长和谢多,说明了这段不公平的遭遇。谢多很快回电给他,告诉他他已经向铁路局长提出抗议,不过局长说乘务员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们不能拒绝白人乘客的要求。不过,铁路局长已给马利兹堡的站长下了命令,让他不受干扰地继续旅行。同时,谢多还打电报给马利兹堡的朋友,请他们到站上来照料甘地。

当谢多的朋友到车站时,甘地便把他的遭遇告诉了他们,他们解释说,他所碰到的事情并不罕见。他们还说,印度人出门如果坐头等或二等火车,就得准备遭受铁路官员和白种人旅客的白眼。

到了晚上,与昨天同一时刻的列车又来了。谢多已为甘地预先订好头等座位,同时还付了卧铺的车费,甘地终于顺利地搭上了这班列车。

第二天早晨,火车抵达查尔斯敦,那时候查尔斯敦与约翰内斯堡之间还没有通铁路,乘客必须在此换乘马车。甘地走到马车的停车场旁,拿出前往比勒陀利亚的头等车票,那个领班的马车管理员是个白种人,他认为甘地和白种人乘客坐在一起是不恰当的,便冷冷地说:“这张车票无效。”接着,他又指着驾驶座旁的自己座位说:“你不能坐在客车车厢,就在驾驶座旁边坐下吧。”

这对已经付过钱的甘地来说,实在是个很大的侮辱。他本想据理力争,可是如果他提出抗议,这辆马车就会把他丢在一旁。这样便得再延误一天,天知道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尽管他心里非常愤怒,却还是不声不响地在车夫旁边坐下了。然后,这个蛮横的领班便大模大样地进入客车厢,得意洋洋地坐在原本是甘地的位子上。

大约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马车到了巴德科夫。这时领班大概是想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抽抽烟,于是他从车夫那里拿了一块肮脏的抹布铺在脚踏板上,然后指着脚踏板恶声恶气地对甘地说:“喂!印度人,你的位子让我坐,你坐到这里来。”

这种侮辱未免过分了,甘地实在无法忍受。因此,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本来有坐在客车厢里的权利,但却被你赶到驾驶座来,这个无理的要求我已默默忍受了,可是你却要我蹲在你的脚边,不觉得太过分了吗?这种侮辱我受不了,不过我倒可以坐到里面去。”说着,甘地便起身走向客车厢。

甘地话刚说完,那个人便走过来使劲地给了他几个耳光。他抓住他的胳臂,想要把他拉下车。甘地则紧紧地抓住驾驶座旁边的栏杆,死也不肯松手。

虽然有很多乘客围观,但这个人一点也不介意,仍然又骂又打。有两三个白人乘客似乎觉得很过意不去,便嚷道:“别打了,这位印度人说得也有道理,你就让他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吧!”后来,也许是他打得疲倦了,也许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便放开了甘地的胳臂,骂了几句,然后命令坐在驾驶座另一边的仆人下来,把位子让给甘地坐。

等乘客们坐定、吹过哨子以后,马车又赶下一程了。那个马车长还意犹未尽地挥着拳头说:“混账!印度鬼,等我到了史丹德顿,你再看看我的厉害。”

甘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只默默地向神祈祷,请神赐给他平安。

天黑以后,他们赶到了史丹德顿。那时已有五六个印度朋友在等着他了。他们是接到谢多的电报而特地来接他的,还为他安排了住宿问题。甘地把路上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听了很难过,也向甘地讲述了他们遇到的相似的经历。

在史丹德顿过了一夜,马车的旅程大约还需一天。为了避免再受这种非人的待遇,甘地便找到马车公司的代理人,陈述了他在路上遭遇的一切,并请他主持公道。负责人回答说:“明天的车厢较大,马车长也换了人,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请你放心。”

第二天早上,印度友人送甘地上了马车,也没有发生与昨天类似的情形。当天晚上,他顺利抵达约翰内斯堡。

在史丹德顿时,谢多曾打电报给甘地,说到了约翰内斯堡,有一个名叫雅尼的客户会在那里迎接他,他把雅尼商店的地址给了他。甘地原以为到了车站就可见到雅尼,可是他们彼此素不相识,而且约翰内斯堡又那么大,所以他们没有马上见到面。

甘地租了一辆马车,叫车夫送他到国际饭店。到达饭店时,他请旅馆经理给他一个房间。旅馆经理看了他一眼,客气地说:“很对不起,客满了。”

甘地只好又叫了一部马车,去了雅尼的商店。雅尼正在店里等他,甘地跟他讲了在旅馆的经历,雅尼却哈哈大笑地说:“你以为饭店会把印度人当客人看待吗?”

“为什么不会呢?饭店不就是让人住宿的地方吗?”

“你只要在这里待上四五天,就可以知道印度人要在南非立足多么困难!至于我们,为了能赚更多的钱,只好忍受这些压迫和侮辱。我们这种人才能够在这种地方住下来。”

雅尼便把印度人在南非吃到的苦头讲给甘地听,讲完后他说:“这种地方是不适合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居住的。你明天起程前往比勒陀利亚时,千万不可乘坐头等或二等车,印度人在南非只能坐三等车,我们也压根买不到头等和二等的车票。”

“你们就没有提出过抗议吗?”

“当然抗议过,可是没有用。即使侥幸能坐上头等、二等车,在车上也一定会受到白人和列车员的侮辱,我们宁可不受这个窝囊气。”

雅尼的话使甘地很愤慨,为了向这种不公平的措施挑战,他找了一份铁路乘车规则,发现上面并没有这种差别待遇的规定,因此,他便信心十足地对雅尼说:“我明天要搭乘头等车。如果买不到票,我宁肯租一辆马车到比勒陀利亚去。”

甘地立刻写信给约翰内斯堡车站的站长,向他表明他是印度籍律师,要赶到比勒陀利亚办事,因为一向习惯坐头等车,当然这次也不能例外,他请求把车票卖给他。

出发的时候,甘地穿着大礼服,戴着领带,除了头巾之外,其余打扮全是英式的。当他乘马车抵达火车站时,便到售票口去买票。他拿出一个英镑的车票钱放在柜台上,告诉售票员他要买一张往比勒陀利亚的头等车票。

这时,从票房内马上走出一个白人站长,和气地说:“写信给我的人就是你吧?”

“是的。你要是给我一张车票,我将不胜感激。我今天必须赶到比勒陀利亚去。”

站长笑着说:“我不是英国人,是荷兰人。看了你的来信,我十分了解你的心情和处境,我很愿意给你一张车票,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列车员让你到三等车厢里去,你不要把我牵连进去,因为我也是英国人雇的职员。这是头等车票,你拿去吧。我知道你是一个绅士,祝你一路平安。”

甘地接过车票,一面向他致谢,一面保证不论遇到任何情况,绝不提起他卖票给他的事。

雅尼也来车站送他,看到这种情形,雅尼又惊又喜,但也忧心忡忡地说:“只要你能平安到达比勒陀利亚,就谢天谢地了。但愿列车长和白人乘客不会找你的麻烦。”

甘地告别了雅尼,坐上头等车厢后不久,火车便开动了。当他抵达日耳米斯顿时,列车长来查票了,他看到甘地坐在那里非常生气,便用手指着三等车厢,示意甘地滚到那边去。

甘地把车票拿给他看,他全然不理会,只说:“我不管你买的是什么票,现在,你必须乖乖滚到三等车厢去。”

车厢里只有一个英国乘客,他为甘地打抱不平地说:“你这样麻烦这位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看见他有一张头等车票吗?他和我坐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在意。”然后他又转头对甘地说:“你就坐在这里,不必害怕。”

列车长听了很不高兴,用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既然你愿意和一个苦力同车旅行,那就请便吧。”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甘地很感激这个人,在他困窘的时候,肯挺身为他解围。以前他也接触过不少白人,可是像他这样的绅士却难得一见。

火车在晚上8点钟抵达比勒陀利亚。甘地原以为阿布多拉公司会派人来接他,但到站后却不见任何人来。后来他才了解,因为他是星期天到的,他们要派人来一定很不方便。

甘地觉得为难起来,不知道要去哪里才好,因为他害怕没有旅馆肯收留他。最后迫不得已,他便询问售票员,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住宿的旅馆。售票员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他了。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美国人看到这种情形,便走过来对他说:“你大概是第一次到这里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到一家小旅馆去,老板是一个美国人,我跟他很熟,我想他会收留你的。”

甘地不知道这人是否可靠,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跟着他走。他带甘地到了一个家庭旅馆。经理看到甘地,立刻答应让他投宿,不过他有些为难地说:“非常抱歉,我想提一个要求,就是请你在自己的房间吃饭,不要到餐厅去。你不要误会,我们美国人没有种族歧视,但我这里都是欧洲客人,如果你在餐厅吃饭,恐怕他们会不高兴。这一点,请你谅解。”

“你肯帮忙,我已非常感激了。我已经多少知道这里的情况了,也了解你的难处,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在自己房间里吃饭。”

于是,甘地就在房里一边吃饭一边思考许多事情。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发现是经理先生,他愉快地对他说:“让你在这里吃饭,我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刚才我在餐厅跟其他客人提起你,结果大家都欢迎你到餐厅去用餐,而且,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现在就请你到餐厅好好吃顿饭吧。”

甘地再一次向他道谢。想不到白人里面也有很多心地善良的人,这样一想,他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第二天早上,甘地去拜访阿布多拉公司的英籍律师贝加先生。谢多曾经向甘地提过贝加的为人,而贝加也在谢多那里大致了解了甘地的情形,所以贝加看到他就坦率地说:“我除了当律师之外,也从事传教工作,没有种族的偏见,你不要有顾忌。”

寒暄过后,贝加跟甘地说起有关阿布多拉公司讼案的问题:“这件事很复杂,要从长计议,才能妥善解决,千万急不得。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解决你的住宿问题。这里有一种可怕的种族偏见,所以为你找住处是不容易的。不过我认识一个零售商,我想他们会收留你,走吧,我们到那里去看看。”

于是,他就带甘地去看了看,甘地觉得还不错,而且那家人也愿意收留他,加上食宿,一周35先令。

住宿安排好以后,甘地便立刻着手调查有关诉讼的事,问题果然很复杂,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调查详情,才能顺利解决。

在这段时间,甘地又想起在南非的种种遭遇和印度人的地位。他觉得他必须为他的同胞做一些事情。于是,甘地去拜访了一位叫做姆哈马德的人,他是谢多的朋友,在比勒陀利亚势力很大,这个地区的印度人遇到问题,都会来向他求助。

拜访姆哈马德时,甘地告诉他想借他的力量与更多的印度人接触,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过了不久,他就筹备了一次大集会。

甘地在这次集会上的演说,可以说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公众的讲话。因为来的大部分都是商人,所以他演讲的主题就是商业上的诚实。

各位乡亲,我们都知道住在南非的印度人经常遭受白人的歧视,要想改善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必须从我们本身开始做起,在此,我有三个建议提供给大家参考。第一,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秉持诚实的态度,在外国诚实格外重要,因为少数几个印度人的行为乃是我们亿万同胞的品行的准绳;第二,印度人的生活习惯和英国人比起来是不卫生的,大家应该力求改进;第三,我们不能一直逆来顺受,对种种屈辱保持缄默,应该把我们的痛苦向德兰士瓦政府申诉,请求他们解决。

在演讲之前,甘地已作过充分的准备,所以效果还不错,与会者都赞成他的建议,决定以后每个礼拜集会一次。过了几周,甘地对比勒陀利亚地区印度人的生活情形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推行这项工作时,甘地认识了英国总督府的代理官贾科布斯·戴·韦特先生。他很同情印度人的处境,但他自己没有什么权力。不过他答应尽力帮助他们。

接下来,甘地又给铁路局写了一封抗议信,内容大致是说印度人在乘车时遭遇的种种歧视,是不人道而且不合理的。

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避重就轻地说只要服装整齐,任何人都有权利购买头等或二等车票。

事实上,这封信并不能解决问题。所谓的“整齐的服装”也全由站长的喜好来决定。假如他以欧式服装为标准,那么,印度人即使穿上整齐的印度服装,也无法买到头等或二等的车票。

虽然甘地到比勒陀利亚的时间还很短,但是已对当地印度人的状况有了很深的了解。他发现印度人所受的差别待遇,并不全是白种人与土著所给予的歧视所引起的。

1885年,德兰士瓦通过了一个非常严酷的法律,根据这个修订过的法律,所有的印度人到德兰士瓦都得缴纳3英镑的人头税。此外,不准印度人在德兰士瓦置产,除了住处外,不得再租借其他土地。而且他们也没有选举权,不许走人行道,甚至规定晚上9点以后,没有警察的许可,不能到外面游逛。

不能走在人行道上,晚上9点后又不能外出,这对甘地来说很不方便,因为他常常在夜间和阿布多拉公司的顾问柯慈先生外出散步,他们很少在10点以前回家。甘地对这项规定毫不在意,仍是我行我素地来来去去。柯慈先生却很为他担心,并带他去见了当地的检察长克劳斯博士,请求他保障他的安全。克劳斯博士是甘地留英时的校友,对他的处境非常同情,他没有给他发通行证,但他写了一张“准予整天外出,不受警察干扰”的字条给他,这样一来,甘地就可随时出去办事了。

虽然有克劳斯博士所写的字条作为护身符,但是有一天,还是发生了意外。

那天,甘地走在德兰士瓦总督官邸前的人行道上,突然来了一名警察,一声不响地扑向他,连踢带推地将他赶到街上去。这使他惊慌失措,正准备爬起来找这个警察理论时,正好柯慈先生骑马经过这里,他难过地对甘地说:“你受到这样粗暴的殴打,我觉得非常遗憾。如果你要去法院里去控告这个人,我很乐意当你的见证人。”

甘地一面拍身上的灰尘,一面回答:“你不必难过,这个可怜的人知道什么呢,我不会告他的。”

“你太仁慈了!我认为你应该提出控诉,像这种人,我们就应该给他点教训才行。”

柯慈见甘地坚决表示不准备提出控诉,于是走到警察身旁,彼此交谈了一阵,因为警察是布尔人,他们讲的是荷兰话,谈些什么甘地听不懂。他们讲完后,警察马上走过来向甘地道歉。事实上,即使他不道歉,他也会原谅他。

不过,从此以后,甘地便不再走这条路了,因为官邸前的站岗警察经常轮换,就算这个警察不会对他无礼,但换了另一个警察,就难保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发生这件事后,甘地对移居南非的印度人更加同情了。如果从事律师这种高级职业的人还得到这样的待遇,更别说那些从事卑微职业的普通人了。

然而当时他的主要任务还是关于阿布多拉公司的案子。

他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并把全副精力都投了进去。他看了关于这个案件的所有文件,发现事实是有利于阿布多拉公司的。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官司继续打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律师费急速地增长,当事人虽然都是有钱人,也经受不了这么庞大的支出。甘地向公司的股东阿布多拉提议,如果能找到一个双方可以信任的仲裁人,请他出来仲裁,这件案子就可以迅速获得解决。最终,甘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双方达成和解。

通过这件事,甘地懂得了律师的真正职责是使有嫌隙的双方言归于好。他一直铭记着这个教训,所以在他做律师的20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促使案件的双方私下妥协解决问题。他这样做毫无损失,甚至他的收入也没有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