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1 / 1)

徐志摩自传 徐志摩 3127 字 6天前

我早就想办一份报,最早想办《理想月刊》,随后有了“新月社”又想办新月周刊或月刊,没有办成的大原因不是没有人,不是没有钱,倒是为我自己的“心不定”:一个朋友叫我云中鹤,又一个朋友笑我“脚跟无线如蓬转”,我自己也老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心理,因此这几年只是虚度,什么事都没办成,说也惭愧。我认识陈博生,因此时常替《晨报》写些杂格的东西,去年黄子美随便说起要我去办副刊,我听都没有听;在这社会上办报本来就是没奈何的勾当,一个月来一回比较还可以支持,一星期开一次口已经是极勉强了,每天要说话简直是不可思议——垃圾还可以当肥料用,拿泻药打出来的烂话有什么去路!我当然不听。三月间我要到欧洲去,一班朋友都不肯放我走,内中顶蛮横不讲理的陈博生与黄子美,我急了只得行贿,我说你们放我走我回来时替你们办副刊,他们果然上了当立刻取消了他们的蛮横,并且还请我吃饭饯行。其实我只是当笑话说,那时赌咒也不信有人能牵住我办日报,我心想到欧洲去孝敬他们几封通信也就两开不是?七月间我回来了,他们逼着我要履行前约,比上次更蛮横了,真像是讨债。有一天博生约了几个朋友谈,有人完全反对我办副刊,说我不配,像我这类人只配东飘西**的偶尔挤出几首小诗来给他们解解闷也就完事一宗;有人进一步说不仅反对我办副刊并且副刊这办法根本就要不得,早几年许是一种投机,现在可早该取消了。那晚陈通伯也在座,他坐着不出声,听到副刊早就该死的话他倒说话了,他说得俏皮,他说他本来也不赞成我办副刊的,他也是最厌恶副刊的一个;但为要处死副刊,趁早扑灭这流行病,他倒换了意见,反而赞成我来办《晨报副刊》,第一步逼死别家的副刊,第二步掐死自己的副刊,从此人类可永免副刊的灾殃。他话是俏皮可是太恭维我了;倒像我真有能力在掐死自己之前逼死旁人似的!那晚还是无结果。后来博生再拿实际的利害来引诱我,他说你不是成天想办报,但假如你另起炉灶的话,管你理想不理想,新月不新月。第一件事你就准备贴钱,对不对?反过来说,副刊是现成的,你来我们有薪水给你,可以免得做游民,岂不是一举两得!这利害的确是很分明,我不能不打算了;但我一想起每天出一张的办法还是脑袋发涨,我说我也愿意帮忙,但日刊其实太难,假如晨报周刊或是甚至三日刊的话,我总可以商量……这来我可被他抓住了,他立即说好,那我们就为你特别想法,你就管三天的副刊那总合式了。我再不好意思拒绝,他们这样的恳切。过一天他又来疏通说三天其实转不过来,至少得四天。我说那我只能在字数里做伸缩,我想尽我能力的限度只能每周管三万多字,实在三天匀不过来的话,那我只能把三天的材料摊成四分,反正多少不是好歹的标准不是?他说那就随你了。这来笑话就变成了实事,我自己可想不到的。但同时我又警告博生,我说我办就办,办法可得完全由我,我爱登什么就登什么,万一将来犯什么忌讳出了乱子累及晨报本身的话,只要我自以为有交代,他可不能怨我;还有一层,在他虽则看起我,以为我办不至于怎样的不堪,但我自问我绝不是一个会投机的主笔,迎合群众心理,我是不来的,谀附言论界的权威者我是不来的,取媚社会的愚暗与褊浅我是不来的;我来只认识我自己,只知对我自己负责任,我不愿意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说的,我要说的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说的。我来就是个全权的记者,但这来为你们报纸营业着想却是一个问题……我们那位大主笔先生还是不信,他最后一句话是“你来办就得了!”

所以我不能不来试试……

我自己是不免开口,并且恐怕常常要开口,不比先前的副刊主任们来得知趣解事,不到必要的时候是很少开口的。我盼望不久就有人厌弃我,这消息传到了我的上司那边,我就有恢复自由的希望了!同时我约了几位朋友常常替我帮忙。我特别要介绍我们朋友里最多才多艺的赵元任先生,他从天上的星到我们肠子里微菌,从广东话到四川话,从音乐到玄学,没有一样不精;他是一个真的通人;但他顶出名的是他的“幽默”,谁要听赵先生讲演不发笑他一定可以进圣庙吃冷肉去!我想给他特开一栏,随他天南地北的乱说,反正他口里没有没趣味的材料。他已经答应投稿;但我为防他懒,所以第一天就替他特别登广告,生生的带住了他再说。老话说的“一将难求”,我这才高兴哪!此外前辈方面,梁任公先生那杆长江大河的笔是永远流不尽的,我们这小报也还得占光他的润泽。张奚若先生,先前《政治学报》的主笔,是一位有名的炮手;我这回也特请他把他的大炮安在顺治门大街的后背。金龙荪傅孟真罗志希几位先生此时还在欧洲,他们的文章我盼望不久也会来光我们的篇幅。我们特请姚茫父余越园先生谈中国美术,刘海粟钱稻孙邓以蛰诸先生谈西洋艺术;余上沅赵太侔先生谈戏剧,闻一多先生谈文学;翁文灏任叔永诸先生专撰科学的论文,萧友梅赵元任先生谈西洋音乐,李济之先生谈中国音乐。上海方面我亲自约定了郭沫若吴德生张东荪诸先生随时来稿;武昌方面,不用说,有我们钟爱的郁达夫与杨金甫。陈衡哲女士也到北京来了,我们常可以在副刊上读她的作品,这也是个可喜的消息;我此时是随笔列举,并不详备;至于我们日常见面的几位朋友,如西林西滢胡适之张歆海陶孟和江绍原沈性仁女士凌淑华女士等更不必我烦言,他们是不会旷课的,万一他们躲懒我要叫他们知道我的夏楚厉害!新近的作者如沈从文焦菊隐于成泽钟天心陈镈鲍廷蔚诸先生也一定常有崭新的作品给我们欣赏。宗白华先生又是一位多方面的学者,他新从德国回来;一位江西谢先生快从法国回来,专研文学的;我盼望他们两位也可以给我们帮助。

这是就我个人相知的说,我们当然更盼望随时有外来精卓的稿件,要不然我们虽则有上面一大串的名字,还是不易支持的。酬报是个问题;我是主张一律给相当酬润的,但据陈博生先生说晨报的经济也很支绌,假如要论文付值的话报馆破产的日子就不在远,我也知道他们的困难,但无论如何我总想法不叫人家完全白做,虽然公平交易的话永远说不上;这一点我倒立定主意想提高,多少不论;靠卖文过活的不必说。拿到一点酬报可以多买一点纸笔,就是不介意稿费的,拿到一点酬劳也算是我们家乡话说的一点“希奇子”,可以多买几包糖炒良乡吃。同时我当然不敢保证进来的稿件都有登的希望,虽则难免遗珠,我这里选择也不得不谨慎,即使我极熟的朋友的来件也一样有得到“退还不用”的快乐。我预先声明保留这点看稿的为难的必要,我永远托庇你们的宽容。

迎上前去[27]

这回我不撒谎,不打隐谜,不唱反调,不来烘托;我要说几句至少我自己信得过的话,我要痛快的招认我自己的虚实,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画在这张供状的末尾。

我要求你们大量的容许,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报副刊》的时候,介绍我自己,解释我自己,鼓励我自己。

今天碰巧是我这辈子一个转向的日子,我新近经验过在我算是严重、惨刻、极痛心的经验:这经验撼动我全身的纤维,像大风摇动一株孤立的树,在这剧震中谁知道掉下多少不曾焦透的叶子?但我却因此得到一种心地的清明,近年来不曾尝味过的;因此我敢放胆地说我要说的话:我的呼吸这时候是洁净的,我的嗓音是浏亮的,像大风雨后的天气,原有的荒秽与杂质都叫大自然的震怒洗刷一个净尽,我此时觉着在受重伤的过去的我里,重新透出了一团新来的勇气,一部新来的健康;一个更确定的我,更倔强的我,更有力的我。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义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着的理想萎成灰,碎成断片,烂成泥,在这灰这断片这泥的底里他再来发现他更伟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这样的一个。

只有信生病是荣耀的人们才来不知耻的高声嚷痛;这时候他听着有脚步声,他以为有帮助他的人向着他来,谁知是他自己的灵性离了他去!真有志气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脱苦痛的时候,宁可死休,不来忍受医药与慈善的侮辱。我又是这样的一个。

我们在这生命里到处碰头失望,连续遭逢“幻灭”,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同时我们的年岁、病痛、工作、习惯,恶狠狠的压上我们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无形中嘲讽的呼喝着,“倒,倒,你这不量力的蠢才!”因此你看这满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着挣扎的,有默无声息的……嘿!生命这十字架,有几个人抗得起来?

但生命还不是顶重的担负,比生命更重实更压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类心灵的历史里能有几个天成的孟贲乌育?在思想可怕的战场上我们就只有数得清有限的几具光荣的尸体。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够狂,不够妄。我认识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却不能制止我看了这时候国内思想界萎瘪现象的愤懑与羞恶。我要一把抓住这时代的脑袋,问他要一点真思想的精神给我看看——不是借来的税来的冒来的描来的东西,不是纸糊的老虎,摇头的傀儡,蜘蛛网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来,血液里激出来,性灵里跳出来,生命里震**出来的真纯的思想。我不来问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来给我看,是他的耻辱。朋友,我要你选定一边,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对面,拿出我要的东西来给我看,你就得站在我这一边,帮着我对这时代挑战。

我预料有人笑骂我的大话。是的,大话。我正嫌这年头的话太小了,我们得造一个比小更小的字来形容这年头听着的说话,写下印成的文字;我们得请一个想象力细致如史魏夫脱(Dean Swift)的来描写那些说小话的小口,说尖话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蚁兽!他们最大的快乐是忙着他们的尖喙在泥士里垦寻细微的蚂蚁。蚂蚁是吃不完的,同时这可笑的尖嘴却益发不住的向尖的方向进化,小心再隔几代连蚂蚁这食料都显太大了!

我不来谈学问,我不配,我书本的知识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轻的时候我念过几本极普通的中国书,这几年不但没有知新,温故都说不上,我实在是固陋,但我却抱定孔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决不来强不知为知;我并不看不起国学与研究国学的学者,我十二分尊敬他们,只是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艳羡的看他们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许这辈子都没希望参加的了。外国书呢?看过的书虽则有几本,但是真说得上“我看过的”能有多少,说多一点,三两篇戏,十来首诗,五六篇文章,不过这样罢了。

科学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最简单的物理化理,都说不明白,我要是不预备就去考中学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认识几颗大星,地上几棵大树!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先生那里学来的,十几年学校教育给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说不上,我记得的只是几个教授可笑的嘴脸与课堂里强烈的催眠的空气。

我人事的经验与知识也是同样的有限,我不曾做过工;我不曾尝味过生活的艰难,我不曾打过仗,不曾坐过监,不曾进过什么秘密党,不曾杀过人,不曾做过买卖,发过一个大的财。

所以你看,我只是个极平常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学问,更没有非常的经验。但同时我自信我也有我与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人是在这社会里活着,我却不是这社会里的一个,像是有离魂病似的,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我是一个傻子,我曾经妄想在这流动的生里发现一些不变的价值,在这打谎的世上寻出一些不磨灭的真,在我这灵魂的冒险是生命核心里的意义;我永远在无形的经验的巉岩上爬着。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却不是绝望,这分别很大。我是曾经遭受失望的打击,我的头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还是硬的;我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我的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我的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我的血液。厌世观与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初起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我决不容忍性灵的颓唐,那是最不可救药的堕落,同时却继续躯壳的存在;在我,单这开口说话,提笔写字的事实,就表示后背有一个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没破绽的信仰;否则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办什么报刊?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创;我绝不是那童性的乐观主义者;我决不来指着黑影说这是阳光,指着云雾说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恶说这是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与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这正应得加倍的激动我们寻求光明的决心。前几天我觉着异常懊丧的时候无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话,极简单的几个字却涵有无穷的意义与强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纵横与川的经纬,在无声中暗示你人生的奥义,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我那时感受一种异样的惊心,一种异样的彻悟: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个迟疑!

所以我这次从南边回来,决意改变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写信给朋友说这来要来认真做一点“人的事业”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这“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是一个思想的大转变;因为先前我对这人生只是不调和不承认的态度,因此我与这现世界并没有什么相互的关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责备我,我也不来批评它。但这来我决心做人的宣言却就把我放进了一个有关系,负责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张着眼睛做梦,从今起得把现实当现实看:我要来察看,我要来检查,我要来清除,我要来颠扑,我要来挑战,我要来破坏。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对我自己给一个相当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形形色色的,纷扰不清的现象——宗教、政治、社会、道德、艺术、男女、经济?我来是来了,可还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个清切再来说话,我不敢保证我的话一定在行,我敢担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实,我前面说过我的学识是极浅陋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自馁,有时学问是一种束缚,知识是一层障碍,我只要能信得过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话说;至于我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谁知道一个人有没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从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个消息是活动,第二个消息是搏斗,第三个消息是决定;思想也是的,活动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个搏斗的对象,许是人,许是问题,许是现象,许是思想本体。一个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寻着一个相当的敌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个可以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对象,“攻击是我的本性,”一个哲学家说,“要与你的对手相当——这是一个正直的决斗的第一个条件。你心存鄙夷的时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风,你认定对手无能的时候你不应当搏斗。我的战略可以约成四个原则:——第一,我专打正占胜利的对象——在必要时我暂缓我的攻击等他胜利了再开手;第二,我专打没有人打的对象,我这边不会有助手,我单独的站定一边——在这搏斗中我难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远不来对人的攻击——在必要时我只拿一个人格当显微镜用,借它来显出某种普遍的,但却隐遁不易踪迹的恶性;第四,我攻击某事物的动机,不包含私人嫌隙的关系,在我攻击是一个善意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感恩的凭证。”

这位哲学家的战略,我现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战略,我盼望我将来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预定的规律,万一疏忽时我恳求你们随时提醒。我现在戴我的手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