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多少不免寄生性质。报馆叫一把火烧了,正张出不了版,副刊也只得跟着不作声;正张醒了,副刊也只得跟着爬起来。出事以后,朋友见面第一句是慰唁,第二句是恭喜:恭喜我平空到手了几天假!《晨报》这回本来是不该停版的;欧战时伦敦一家大报馆叫德国齐伯林飞船一丸子给毁了,全毁了,可是明早上照例出报,只多了一条本报馆被炸的新闻。中国人到底脆弱,养太娇了,经不起风浪,一动活就喘不过气来。烧《晨报》的火神爷心肠还是不够辣;该毁的没有毁,机器稿子全给留了,不该毁的倒给毁了,馆员们的衣服,听差们的被褥,厨子的家当,会客室里新制的一套沙发,壁上挂的画片,全没了。所以只要我们摇笔杆儿的先生们有勇气,当晚爬进火堆里去喊齐馆员们工人们来吩咐:只当没有这回事,明儿照例出报,自家铅字乱了,就拿到别家印去,那时订报的买主们就不会白损失这星期的报,这不就合了一句老话,大事化成小事,小事化成无事了吗?原来这年头我们全犯了神经过敏一类的病,往往拿着显微镜看事情,什么都给看大了:偶尔的得意,耗子爬上米仓瞪眼珠,猫儿站在屋尖上竖尾巴一类的骄傲,做贼的爬进了洞捞着货又爬出了洞稳稳的得胜回家一类的锋头,算什么,真算什么!我们身子尽可以进小胡同踹烂泥闻臭味儿,可不要忘了头顶还有天,青青无底的天,白天照着太阳,晚上亮着星,永久的威严,不变的光明;我们身子尽可以钻进破帐子烂被封里去胡乱睡着,可别忘了心窝底里还有一个良心,一个哲学家迂腐的叫作道德的命令,它也是与天光一样永远在着,你兽性发作的时候尽可以杀人放火为非作奸的干去,回头还可以自夸英雄好汉,可是到时候它就会来报复,掐着你,追着你,斗着你,叫你偌大世界没缝儿躲去,什么人为的刑罚都没有它凶,没有它正确。什么都是虚荣;什么不是虚荣?这年头还是学地上草顶合式,静静的躺着,人家爱踹就让踹,踹不倒是运气好,踹倒了也还不是该?
我记得我接手副刊的时候有人说起凡是副刊全要不得,全该取消;这回差点儿连正刊都给取消了!有一位朋友提什么火烧不火烧,就有人顶着嚷宣武门外火起了,你们看着!谁知竟成了谶语,果然遭了火,您说这巧不巧?现在又上场了;朋友中有气愤的,要我以后把笔尖深深的往毒液里浸透了再来写,丹农雪乌说的“喊响些,大声的喊,叫天上的云发震,叫地下的畜生们也发震”;有谨慎的再三嘱咐我须要小心了,别逞笔头意气惹祸招殃,犯不着。我倒是不慌,也不急,火烧得了木头盖的屋子,可烧不了我心头无形的信仰,我生平经验虽则不深,可是人事肤浅的变异轻易也骇不了我,吓不倒我,我就自恨天生力量不够大,理智不够锐,感情不够烈,笔力不够强,但相当内心的平衡,我希冀,总还可以保持。本副刊以后选稿的标准还是原先的标准:思想的独立与忠实,不迎合照旧不迎合,不谀附照旧不谀附,不合时宜照旧不合时宜。世上不少明白的人,不少纯洁的心,不愁没有同情的感召,不愁没有价值的认识,迟早间——凭着这点子信心,我今天再来继续我的摇笔杆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