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八月:在苦闷的齿牙间过日子;一整本呕心血的日记,是我给眉的一种礼物,时光改变了一切,却不会抹煞那一点子心血的痕迹,到今天回看时,我心上还有些怔怔的。日记是我这辈子——我不知叫它什么好——每回我心上觉着晃动,口上觉着苦涩,我就想起它。现在情景不同,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开着的。我们平常太容易诉愁诉苦了,难得快活时,倒反不留痕迹。我正因为珍视我这几世修来的幸运,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比做一品官,发百万财,乃至身后上天堂,都来得宝贵,我如何能噤默。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快活人也尽有有出息的。
顷翻看宗孟遗墨,如此灵秀,竟遭横折,忆去年八月间(夏历六月十七日)宗孟来,挈眉与我同游南海,风光谈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复得,怅惘何可胜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归,心境殊不平安,记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眺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另一段:“这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这一年来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蜜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那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
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眉去息游别墅了,仲述一忽儿就来。方才念着莎士比亚的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aore那首叹光阴的《桑内德》,尤其是末尾那两行,使我憬然有所动于中,姑且翻开这册久经疏忽的日记来,给收上点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论多么小,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华茨华斯所谓Little kindnesses别轻视他们,它们各自都替你分担着一部分,不论多微细,人生压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来拿一点吧,你那儿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实上并没有替你分劳,(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让:就为这劳是不能分的。)他说这话就够你感激。
昨天离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绝不同。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个大分别;向车外望望,一群带笑容往上仰的可爱的朋友们的脸盘,回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这一辈子的成绩,归宿。这该你得意,也该你出眼泪,前途是自由吧?为什么不?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吓,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彻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憬惕于中,在戏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好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澈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回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得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绝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