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的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运命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振醒,我那时虽则醒了,但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句钟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局促的时刻!我与适之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我心肝的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北京
昨晚不知哪儿来的兴致,十一点钟跑到东花厅,本想与奚若谈天,他买了新鲜核桃、葡萄、莎果、莲蓬请我,谁知讲不到几句话,太太回来了,那就是完事。接着慰慈、梦绿也来了,一同在天井里坐着闲话,大家嚷饿,就吃蛋炒饭,我吃了两碗,饭后就嚷打牌,我说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与慰慈夫妇同床,梦绿连骂“要死快哩,疯头疯脑,”但结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个人一头睡下,息了灯,绿躲紧在慈的胸前,格支支的笑个不住,我假装睡着,其实他说话等等我全听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忽。
眉,娘真是何苦来。她是聪明,就该聪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们俩都是痴情人,容易钟情,她就该得想法大处落墨,比如说禁止你与我往来,不许你我见面,也是一个办法;否则就该承认我们的情分,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道理。像这样小鹣鹣的溜着眼珠当着人前提防,多说一句话该,多看一眼该,多动一手该,这可不是真该,实际毫无干系,只叫人不舒服,强迫人装假,真是何苦来。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血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爱我究竟是怎样的爱法?
我不在时你想我,有时很热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时你依旧有你的生活,并不是怎样的过不去;我在你当然更高兴,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给你一些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给你的东西,是否在我的爱你的爱里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这问题是最重要不过的,因为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她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米乌爱玖丽德,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玖丽德爱罗米乌,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反面说,假如恋爱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支牙刷烂了可以另买,衣服破了可以另制,他那价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itual engagement, 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眉,我感谢上苍,因为你已经接受了我;这来我的灵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荣的起点,我这一辈子再不能想望关于我自身更大的事情发现,我一天有你的爱,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实的认明这基础究竟是多深,多坚实,有多少抵抗浸凌的实力——这生命里多的是狂风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厌烦我要问你究竟爱到什么程度?有了我的爱,你是否可以**已经得到了生命与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说,要没有我的爱,是否你的一生就没有了光彩?我再来打譬喻:你爱吃莲肉,爱吃鸡豆肉;你也爱我的爱!在这几天我信莲肉、鸡豆、爱都是你的需要;在这情形下爱只像是一个“加添的必要”——The ad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绝对的必要,比如空气,比如饮食,没了一样就没有命的。有莲时吃莲,有鸡豆时吃鸡豆,有爱时“吃”爱。好,再过几时时新就换样,你又该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时假定我给你的爱也跟着莲与鸡豆完了,但另有与石榴同时的爱现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样过你的活,照样生活里有跳有笑的?再说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爱是你的空气,你的饮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没有命的一样东西;不是鸡豆,或是莲肉,有时吃固然痛快,过了时也没有多大交关,石榴、柿子、青果跟着来替口味多着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你的爱现在已是我的空气与饮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的爱占一个什么地位?
May, 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ating glances which once so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Suppose I die suddenly tomorrow
morning.Suppose I come to contract an incurahle disease.
Suppose I cease to love you.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mebody else, what then would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These are very cruel supposition.I
know, but all the same I can′t help making them, such
being 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one if in my coming
back, 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
Try and imagin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记已经第六天了,我写上了一二十页,不管写的是什么,你一个字都还没有出世哪!但我却不怪你,因为你真是贵忙;我自己就负你空忙大部分的责。但我盼望你及早开始你的日记,纪念我们同玩厂甸那一个蜜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问你的话,确是我每天郁在心里的一点意思,眉你不该答复我一两个字吗?眉,我写日记的时候我的意绪益发蚕丝似的绕着你;我笔下多写一个眉字,我口里低呼一声我的爱,我的心为你多跳了一下。你从前给我写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发盼望你继续你的日记,也使我多得一点欢喜,多添几分安慰。
我想去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存你我这几月来交换的信件,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你意思怎样?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四日
北京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擞,从没有过的,眉,我的心,你说怪不怪,跟你的抖擞一样?想是你传给我的,好,让我们同病;叫这剧烈的心震震死了岂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确是到门了,眉,是往东走或往西走你赶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时大事就变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22]那口气是最分明没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双心(手震好了),绝不会第二个人。他现在的口气似乎比从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经准备“依法办理”;你听他的话“今年决不拦阻你”。好,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们还不争气吗?眉,这事情清楚极了,只要你的决心,娘,别说一个,十个也不能拦阻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回到南边去(你不愿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与其拖泥带浆还不如走大方的路,来一个干脆,只是情是真的,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面的地方?)找着百里做中间人,解决你与他的事情,第二步当然不用提及,虽则谁不明白?眉,你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决了这大事,免得成天怀鬼胎过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这尴尬的境地里嵌着,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谁都不舒服,真是何苦来?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这上面无论什么事,都是找不到基础的。有志事竟成,没有错儿。奋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个儿在你旁边站着,谁要动你分毫,有我拼着性命保护你,你还怕什么?
今晚我认账心上有点不舒服,但我有解释,理由很长,明天见面再说吧。我的心怀里,除了挚爱你的一片热情外,我决不容留任何夹杂的感想;这册爱眉小札里,除了登记因爱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决不愿夹杂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痴了,自顶至踵全是爱,你得明白我,眉,得永远用你的柔情包住我这一团的热情,决不可有一丝的漏缝,因为那时就有爆裂的危险。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
北京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尝成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掉,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给与受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的多你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抱,有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玩笑。
世间多的是没志气的人,所以只听见玩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小曼名言:“我想一个人想吃,什么东西就得吃得着,也是好过的。”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北京
眉,醒起来,眉,起来,你一生最重要的交关已经到门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机会到了,真的到了。F已经把你看作泼水难收,当着生客们的面前,尽量的羞辱你;你再没有志气,也不该犹豫了;同时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离成了,决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着你,天边去,地角也去,为你我什么道儿都欣欣的不踌躇的走去。听着:你现在的选择,一边是苟且,暧昧的图生,一边是认真的生活;一边是肮脏的社会,一边是光荣的恋爱;一边是无可理喻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世界与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的习惯,寄妈舅母,各类的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爱。认清楚了这回,我最爱的眉呀,“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个完全自主的决心,叫爱你期望你的真朋友们,一致起敬你才好呢!
眉,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才听我的话!你不信我的爱吗?你给我的爱不完全吗?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情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是我,不能这样没胆量,恋爱本是光明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尔的觉悟,偶尔的难受,我呢,简直是整天整晚的叫忧愁割破了我的心。O May!love me, give me all your love, let us become one;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 let my love fill you, nourish you, 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o;let my love stream over you, merge you thoroughly, let me rest happy and confident in your passion for me!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北京
前几天真不知是怎样过的,眉呀,昨晚到站时“谭”背给我听你的来电,他不懂得末尾那个眉字,瞎猜是密码还是什么,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爱呀,救命王菩萨,我的眉眉!这世界毕竟不是骗人的,我心里又漾着一阵甜味儿,痒齐齐怪难受的,飞一个吻给我至爱的眉,我感谢上苍,真厚待我,眉终究不负我,忍不住又独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蒋家,覆去翻来老想着你,哪睡得着,连着蜜甜的叫你嗔你亲你,你知道不我的爱?
今天捱过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时半你的信才来,阿弥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壁开信就见看你肥肥的字迹我就乐想躲着眉,我妈坐在我对桌,我爸躺在**同声笑着骂了“谁来看你信,这鬼鬼祟祟的干么!”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时我脸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儿紧皱着眉头,一忽儿笑逐颜开,妈准递眼风给爸笑话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龙,这来才是推开云雾见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回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这才是我的好龙儿哪!
你那里是披心沥胆,我这里也打开心肠来收受你的至诚——同时我也不敢不感激我们的“红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想想当代的圣人做你我的红娘!你我还不争气一些,还不争气一些!
说也真怪,昨天还是在昏沉地狱里坑着的,这来勇气全回来了,你答应了我的话,你给了我交代,我还不听你话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给你一个好“交代!”
今天我对百里全讲了,他明白,他说有办法,可不知什么办法!
真厌死人,娘还得跟了来!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来时我连上车站都不便,这多气人,可是我听你话,眉,如今我完全听你话,你要我怎办就怎办,我完全信托你,我耐着——为你眉。
眉,你几时才能再给我一个甜甜的——我急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
上海
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郭虞裳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哪”,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
昨晚我叫梦象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
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极时忽然想起了LY庐隐,她多少是个有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蛮的娘!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销魂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
我心头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九月四日
沪宁道上
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那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铄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F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适之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了!这下F可露透,他真是乏,他甘心情愿,做开眼的第八,舍不得抛你走,够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又偷给我两个吻,在F的鼻子底下,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一日
上海
我等北京人[23]来谈过,才许走;这事情又是少不了的关键。我怎敢迷拗呢?眉眉,你耐着些吧,别太心烦了。有好戏就伴爹娘去看看,听听锣鼓响暂时总可忘忧。说实话,我也不要你老在火炉生得太热的屋子里窝着,这其实只有害处,少有好处;而况你的身体就要阳光与鲜空气的滋补,那比什么神仙药都强。我只收了你两回的信,你近来起居情形怎样,我恨不立刻飞来拥着你,一起翻看你的日记。那我想你总是为在远方的摩摩不断的记着。陆医的药你虽怕吃,娘大约是不肯放松你的。据适之说,他的补方倒是吃不坏的。我始终以为你的病只要养得好就可以复元的;绝妙的养法是离开北京到山里去嗅草香吸清鲜空气;要不了三个月,保你变一只小活老虎。你生性本来活泼,我也看出你爱好天然景色,只是你的习惯是城市与暖屋养成的;无怪缺乏了滋养的泉源,你这一时听了摩摩的话否?早上能比先前早起些,晚上能比先前早睡些否?读书写东西,我一点也不期望你;我只想你在日记本上多留下一点你心上的感想。你信来常说有梦,梦有时怪有意思的;你何不闲着没事,描了一些你的梦痕来给你摩摩把玩?
但是我知道我们都是太私心了,你来信只问我这样那样,我去信也只提眉短眉长,你那边二老的起居我也常在念中。娘过年想必格外辛苦,不过劳否?爸爸呢,他近来怎样,兴致好些否?糖还有否?我深恐他们也是深深的关念我远行人,我想起他们这几月来待我的恩情便不禁泫然欲涕。眉,你我真得知感些,像这样慈爱无所不至的爹娘,真是难得又难得,我这来自己尝着了味道,才明白娘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到我们恋爱成功日,还不该对她磕一万个响头道谢吗?我说:“恋爱成功”,这话不免有语病;因为这好像说现在还不曾成功似的。但是亲亲的眉,要知道爱是做不尽的,每天可以登峰,明天还一样可以造极,这不是缝衣,针线有造完工的一天。在事实上呢,当然俗话说的“洞房花烛夜”是一个分明的段落;但你我的爱,眉眉,我期望到海枯石烂日,依旧是与今天一样的风光、鲜艳、热烈。眉眉,我们真得争一口气,努力来为爱做人;也好叫这样疼惜我们的亲人,到晚年落一个心欢的笑容!
我这里事情总算是有结果的。成见的力量真是不小,但我总想凭至情至性的力量去打开他,哪怕他铁山般的牢硬。今午与我妈谈,极有进步,现在得等北京人到后,方有明白结束,暂时只得忍耐。老金与L想常在你那里,为我道候,恕不另,梅花香柬到否?
摩祝眉喜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自上海
眉爱:
今天该是你我欢喜的日子了,我的亲亲的眉眉!方才已经发电给适之,爸爸也写了信给他。现在我把事情的大致讲一讲:我们的家产差不多已经算分了,我们与大伯一家一半。但为家产都系营业,管理仍需统一。所谓分者即每年进出各归各就是了,来源大都还是共同的。例如酱业、银号,以及别种行业。然后在爸爸名下再作为三份开:老辈(爸妈)自己留开一份,幼仪及欢儿立开一份,我们得一份,这是产业的暂时支配法。
第二是幼仪与欢儿问题。幼仪仍居干女儿名,在未出嫁前担负欢儿教养责任,如终身不嫁,欢的一分家产即归她管;如嫁则仅能划取一份奁资,欢及余产仍归徐家,尔时即与徐家完全脱离关系。嫁资成数多少,请她自定,这得等到上海时再说定。她不住我家,将来她亦自寻职业,或亦不在南方;但偶尔亦可往来,阿欢两边跑。
第三:离婚由张公权[24]设法公布;你们方面亦请设法于最近期内登报声明。
这几条都是消极方面,但都是重要的,我认为可以同意。只要幼仪同意即可算数。关于我们的婚事,爸爸说这时候其实太热,总得等暑后才能去京。我说但我想夏天同你避暑去,不结婚不便。爸说,未婚妻还不一样可以同行?我说但我们婚都没有订。爸说:“那你这回回去就订好了。”我说那也好,媒人请谁呢?他说当然适之是一个,幼伟来一个也好。我说那爸爸就写个信给适之吧。爸爸说好吧。订婚手续他主张从简,我说这回通伯叔华是怎样的,他说照办好了。
眉,所以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头,我好不快活。今天与昨天心绪大大的不同了。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说多有趣。闲话少说,上面的情形你说给娘跟爸爸听。我想办法比较的很合理,他们应当可以满意。
但今年夏天的行止怎样呢?爸爸一定去庐山,我想先回京赶速订婚,随后拉了娘一同走京汉下去,也到庐山去住几时。我十分感到暑天上山的必要,与你身体也有关系,你得好好运动娘及早预备!多快活,什么理想都达到了!我还说北京顶好备一所房子,爸说北京危险,也许还有大遭灾的一天。我说那不见得吧!我就说陶太太说起的那所房子,爸似乎有兴趣,他说可以看看去。但这且从缓,好在不急:我们婚后即得回南,京寓布置尽来得及也。我急想回京,但爸还想留住我,你赶快叫适之来电要我赶他动身前去津见面,那爸许放我早走。有事情,再谈吧!
你的欢畅了的摩摩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自硖石
眉:
我在适之这里。他新近照了一张相,荒谬!简直是个小白脸儿哪!他有一张送你的,等我带给你。我昨晚独自在硖石过夜(爸妈都在上海)。十二时睡下去,醒过来以为是天亮,冷得不堪,头也冻,脚也冻,谁知正打三更。听着窗外风声响,再也不能睡熟想爬起来给你写信。其实冷不过,没有钻出被头勇气。但怎样也睡不着,又想你,蜷着身子想梦,梦又不来。从三更听到四更,从四更听尽五更,才又闭了一回眼。早车又回上海来了。北京来人还是杳无消息。你处也没信,真闷。栈房里人多,连写信都不便;所以我特地到适之这里来,随便写一点给你。眉眉,有安慰给你,事情有些眉目了。昨晚与娘舅寄父谈,成绩很好。他们完全谅解,今天许有信给我爸,但愿下去顺手,你我就登天堂了,妈昨天笑着说我:“福气太好了,做爷娘的是孝子孝到底的了。”但是眉眉,这回我真的过了不少为难的时刻。也该的,“为我们的恋爱”可不是?昨天随口想诌几行诗,开头是: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远的天国!
眉眉,这怎好?我有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都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了。抱住你,就比抱住整个的宇宙,还有什么缺陷,还有什么想望的余地?你说这是有志气还是没志气?你我不知道,娘听了,一定骂。别告诉她,要不然她许不要这没出息的女婿了。你一定在盼着我回去,我也何尝不时刻想往眉眉胸怀里飞。但这情形真怕一时还走不了。怎好?爸爸与娘近来好吗?我没有直接去信,你得常常替我致意。他们待我真太好了,我自家爹娘,也不过如此。适之在下面叫了,我们要到高梦旦家吃饭去,明天再写。
摩摩祝眉眉福
正月十一日
眉爱:
只有十分钟写信,迟了今晚就寄不出。我现在在硖石了,与爸爸一同回来的,妈还留在上海,住在何家。今晚我与爸爸去山上住,大约正式的“谈天”该在今晚吧!我伯父日前中了“半肢疯”,身体半边不能活动,方才去看他,谈了一回:所以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
眉,我还只是满心的不愉快,身体也不好,没有胃口,人瘦的凶,很多人说不认识了,你说多怪。但这是暂时的,心定了就好,你不必替吾着急。今天说起回北京,我说二十遍,爸爸说不成,还得到庐山去哪!我真急,不明白他意思究竟是怎么样!快写信吧!
今晚明天再写!祝你好,盼你信。(还没有!孙延杲的倒来了。)
摩摩吻你
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
小眉芳睐:
昨宿西山,三人谑浪笑傲,别饶风趣。七搔首弄姿,竟像煞有介事。海梦呓连篇,不堪不堪!今日更热,屋内升九十三度,坐立不宁,头昏犹未尽去。今晚决赴杭,西湖或有凉风相邀待也。
新屋更须月许方可落成,已决安置冷热水管。楼上下房共二十余间,有浴室二。我等已派定东屋,背连浴室,甚符理想。新屋共安电灯八十六,电料我自去选定,尚不太坏,但系暗线,又已装妥,将来添置不知便否?眉眉爱光,新床左右,尤不可无点缀也。此屋尚费商量,因旧屋前进正挡前门,今想一律拆去,门前五开间,一律作为草地,杂种花木,方可像样。惜我爱卿不在,否则即可相偕着手布置矣,岂不美妙。楼后有屋顶露台,远瞰东西山景,颇亦不恶。不料辗转结果,我父乃为我眉营此香巢;无此固无以寓此娇燕,言念不禁莞尔。我等今夜去杭,后日(十九)乃去天目。看来二十三快车万赶不及,因到沪尚须看好家具陈设,煞费商量也。如此至早须月底到京,与眉聚首虽近,然别来无日不忐忑若失。眉无摩不自得,摩无眉更手足不知所措也。
昨回硖,乃得适之复电,云电码半不能读,嘱重电知。但期已过促,今日计程已在天津,电报又因水患不通,竟无以复电。然去函亦该赶到,但愿冯六处已有接洽,此是父亲意,最好能请到,想六爷自必乐为玉成也。
眉眉,日来香体何似?早起之约尚能做到否?闻北方亦奇热,遥念爱眉独处困守,神驰心塞,如何可言?闻慰慈将来沪,帮丁在君办事,确否?京中友辈已少,慰慈万不能秋前让走;希转致此意,即此默吻眉肌颂儿安好。
摩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七日自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