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期 结局(1 / 1)

53

是艾敏斯牧师宅第的傍晚了。两根惯有的蜡烛在牧师书房的绿罩下点着,但是他却没有坐在那里。他偶然走进来,拨一拨那足以增加春天的温暖的壁炉的小火,又出去了;一会儿在门前站站,接着去客厅转一转,一会儿又回到门前。

门朝西开着,尽管黑暗弥漫了屋内,外面还一直有些光亮能够看清楚。克莱尔太太原本坐在客厅里,也跟他来到了门前。

“还得好长时间呢,”牧师说,“即便火车能正点,六点他也到不了乔克·牛顿,还有十英里乡下道路,其中有五英里在克雷默克罗克篱路,靠咱们的老马颠颠簸簸走不快。”

“可是它拉咱们的时候只用了一个钟头,亲爱的。”

“那是多年以前了。”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各人都知道这纯是白费口舌,必不可少的仅仅是等待。

终于在篱路上有轻微的声音了,老旧的小马车确实出现在栅栏门外边了。他们看到从上面下来了一个他们假装认识的人,可是如果没有他从他们的车上下来以证明他的身份,又由于在一个特殊的时刻等待一个特殊的人,他们在大街上实在会失之交臂的。

克莱尔太太冲过黑暗的走廊到了门口,她的丈夫慢一些跟在她的后头。

这新来的人,刚刚要进门,在门口看到了他们担忧的面容和他们的眼镜反射的西边的闪亮,因为他们正好面对着白日残存的光线;可是他们只能看到他背对着光亮的身影。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终于又回家了!”克莱尔太太叫着,此时她不再介意那导致这种分离的所有异端的污点,正像对他衣服上的灰尘一样。女人,实实在在地说,在所有最忠诚的真理信徒中,在某种意义上相信《圣经》的许诺和恐吓会像相信她们自己的孩子那样吗?要是权衡起他们的幸福来,她们会不把她的神学抛向风中吗?他们一进了蜡烛照亮的房间,她就看着他的脸。

“哦,不是安吉尔——不是我的儿子——那离家走了的安吉尔!”她完全用悲伤的反话叫着,同时转到了一旁。

他的父亲,看了他也大为震惊,由于焦虑困扰,加之克莱尔经历的恶劣时令和气候,他的身体如此瘦弱,与先前判若两人,他那时受了这家庭事件的嘲弄,一时厌恶,就那么草率匆忙地跑出去了。你能够在这个男人后边看到一副骨头架子,几乎能看到骨头架子后边的鬼魂。他比得上克里维利[124]画的死去的基督了。他深陷的眼窝是一种病色,他眼睛里的光是暗淡的。他那些年老祖先的尖削凹陷皱纹遍布提前二十年成功地占据了他的脸。

“我在那里病了,你们知道,”他说,“我现在完全好了。”

可是,仿佛要证明这个断言是假话,他的腿似乎衰退了,他突然坐下去免得摔倒。它只是一阵轻微的虚弱来袭,是漫长沉闷的旅行的结果,连同到达后的兴奋。

“近来有我的信吗?”他问,“我碰巧收到了您最后转的那一封,我在内地耽搁了很久才收到,要不然我可能回来得更早一些。”

“是你妻子来的吧?我们估计。”

“是。”

最近来的只有一封。他们没有转寄给他,知道他不久就会动身回家了。

这信一拿出来他急忙打开,读着苔丝在她最后的慌乱中用潦草的笔迹表达的感情,他被重重地搅动不安了。

哦,你为什么这样可怕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应该承受它。我小心仔细地全都想过了,我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宽恕你!你知道我无意害你——你为什么这样害我?你是残忍的,实在是残忍的!我将试着忘掉你。我从你手里得到的完全是不公平!

苔丝

“一点儿不假!”安吉尔说,把信丢下,“或许她永远不能跟我和解了。”

“不要这样,安吉尔,不要为一个区区的土孩子这样忧虑。”他的母亲说。

“土孩子!咳,我们都是土孩子啊。我希望她就是你说的那种意义;不过让我现在给你解释我以前从没解释过的吧,她的父亲是最古老的诺曼世家的嫡系后裔,像另外好多人一样在我们的乡村里过着默默无闻的农家生活,被人绰称为‘土地的儿子’。”

他一会儿以后到那**歇下了;第二天早晨,觉得非常不舒服,就逗留在他的房间里思虑着。他把苔丝丢在那样的境况中,那时候他在赤道的那面,刚刚接到她示爱的书信,在他选择宽恕她的时刻冲回去扑向她的怀抱似乎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现在他来到了,好像却不那么容易了。她是情绪激烈的,她现下的这封信,显示出在他的延迟下她对他的尊重改变了——非常公平的改变,他悲伤地承认了——他问自己,不预先通知,正值她父母在场时去面对她是否明智呢?料想她的爱在分离的最后几周期间必定转向了厌恶,突然的相见或许会引发挟恨抱怨的厉害话语。

克莱尔因此想到,最好寄一封信到马洛特,告知他的回来,以便让苔丝和她家里有所准备,他希望她一直跟他们住在那里,像他离开英格兰时为她安排的那样。他当天就发出了信,一个礼拜不到接到德北菲尔太太来的一封短信,此信没有消除他的窘迫,因为它没有写通信地址,而且令他惊讶的是它不是由马洛特写来的。

先生——我写这几行字告诉你我的女儿现在离开我了,我不能确定她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她一回来我就会让你知道。她暂时住在哪里我觉得不能随便告诉你。我要说我和我的家人离开马洛特有些日子了。

你的昭安·德北菲尔

就是这样一封短信让克莱尔知道了苔丝至少在表面上是平安无虞的,她的母亲对她的下落生硬的缄默没有使他长久忧苦。他们全都在生他的气,很明显。他将一直等待,直到德北菲尔太太通知他苔丝的回来,她的信暗示了那不会太久。他不再值得称赏,他的爱情是那种“发现了变化就变卦”[125]的。他这次出国遭受了一些奇特的经历;他在名义上的克丽尼亚[126]身上看到了实际上的弗斯蒂纳[127],在肉体的芙琳妮[128]身上看到了精神的卢克丽霞[129];他想到了那个被捉住置于众人中间应被掷石头打死的女人[130],还有那个做了皇后的乌利亚的妻子[131]。他曾问自己他评断苔丝为什么不用建设性的观点而只凭经历,只依据行为而不考虑意愿。

他在他父亲的房子里等待那有指望到来的昭安·德北菲尔的第二封信,过去了一两天,同时,间接地恢复一下体力。体力呈现了恢复的迹象,可是没有昭安的信的迹象。于是他找出了他在巴西时家里转寄给他的过去的信,苔丝由弗林卡姆阿什写给他的,重看一遍。那些句子现在像他第一次细读时同样强烈地打动了他。

我在我的痛苦中必须呼唤你——我没有别的人呼救……我想我肯定要死了,要是你不赶快来,或者不叫我去你那里……请,请不要只是公正;也给我一点儿仁慈!……如果你能来,我将死在你的怀抱中,要是那样能让你原谅我,我会心甘情愿去死!……只要你寄给我几个字,说,“我就来”,那我将等待着,安吉尔,哦,那么心情愉快地等待着!想一想它会怎样伤我的心,我老是看不到你,老是!唉,假如我能让你可爱的心像我的心每时每刻都疼那样疼上几分钟,那也许能让你对你孤独凄凉的人表示一点怜悯……我将是甘愿的,唉,高兴的,作为你的仆人和你生活在一起,假如我不能做你的妻子;只为了我能够接近你,能够看你几眼,想到你是我的……不论在天上在地上还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见到你,我亲亲的爱人!来我这里吧,来我这里,从威胁我的危险中拯救我。

克莱尔决定不再相信她最近对他的严厉态度了,而要马上动身去找她。他问他的父亲他不在时她是否要过钱。他的父亲回以否定,这时才第一次令安吉尔想到她的自尊阻碍了她的道路,她必定经受了贫困的苦楚。从他的话中他的父母现在推测出了他们分离的真正原因;他们的基督徒的品性是这样的,堕落者是他们特别关心的,如此,苔丝的血统,她的单纯,甚至她的贫困,便不能激起他们的怜悯,而她的罪却即刻把他们激发了。

此时他匆匆忙忙地为他的旅行收拾起一点东西,他看一下也是最近才到手边的一封短信上粗草的大字——是玛琳和伊茨·秀特来的那封,开头是——

尊敬的先生——照看你的妻子吧,要是你像她爱你那样爱她……

署名是:“两个好心人。”

54

一刻钟内克莱尔离开了家,他的母亲就此望着他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街上了。他拒绝了借用他父亲的老母马,他很清楚它对家务是必需的。他去了客店,在那里他雇了一辆小马车,几乎等不得上好辕具。短短几分钟后他上了镇子外面的山,早在这一年三四个月前,苔丝曾怀着那样的希望下山又带着那般破碎的结果上山了。

本维尔路一会儿伸展在他的前头了,它的树篱和树木紫莹莹的带着芽蕾;可是他留神着别的事情,只是为了使自己能够走对路他才会收回目光看看景物。不到一个半钟头他就驰过了欣陶克王室庄田的南端,登上了荒凉不吉的十字手,就是在这邪恶的巨石旁边,艾利克·德伯维尔,出于改过自新的一时怪想,逼迫苔丝,去发那她永远不再存心**他的奇怪誓言。上一年灰白枯萎的荨麻秆而今还光秃秃地逗留在堤坡上,今年春天的幼小的绿荨麻又从它们的根上生起来。

从这里他沿着俯视另一个欣陶克的高地边缘继续走去,向右拐,进入了凉爽的弗林卡姆阿什石灰质区域,她写给他的那些信中有一封就从那里寄去,他曾以为那是她母亲为她提供的居留之地。在这里,当然,他没有找到她;使他增添了沮丧的是发现村里人和那个农夫本人根本没有听说过“克莱尔太太”,尽管苔丝符合礼俗常规的名字足以被记得。他的名字在他们分离期间她显然没有用过,他们的完全断绝使她的尊严感不仅宁肯选择吃苦受罪(他现在才第一次知道了),而不去跟他的父亲要一点钱,更何况以这种弃权而放弃夸耀。

这个地方的人告诉他苔丝·德北菲尔走了,没有应有的预先告知,回了布莱克姆另一边的她父母的家里了,因此找到德北菲尔太太成为了必须。德北菲尔太太告诉他她现在不在马洛特,可是对于她的实际地址却保持了难以理解的缄默,仅有的途径是去马洛特询问。对苔丝那般粗暴的农夫对克莱尔却用花言巧语讨好,借给他一匹马与车夫驾车送他去马洛特,他赶到这里的小马车回艾敏斯特了,因为一天的旅程那匹马已经达到了极限。

克莱尔不能接受那农夫的车子去比峡谷外围更远距离的出借,打发那驾车送他的人赶回去了,他上了一家客店,第二天步行走进了他亲爱的苔丝出生于此的地域。在这一年中园子里枝叶上出现太多的颜色仍为时过早;如此唤作的春天只是冬天使其负载的一层薄薄的绿衣,那是带着他的期望的一个包裹。

苔丝在里面度过了她的童年的房子现在由另一户不知晓她的人家住着。新的居民在园子里,饶有兴味地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仿佛这住宅从来没有经过它与另外一些人的历史相关联的最初时光,与以往的历史相比,这一些只不过像是白痴讲的故事[132]。他们携带着他们自己无尚关切的原初在园子里的小径上走来走去,时时刻刻把他们的活动导入跟他们身后朦胧幽灵不和谐的冲突,言说起来好像苔丝生活在这里时的故事比现在一点儿也不剧烈。甚至春天的鸟儿鸣唱在他们头顶好像也认为没有什么人特别地失去了。

向这些完全无知者询问,甚至他们的先前住户的名字也是一种衰退的记忆了。克莱尔知道了约翰·德北菲尔死了;他的遗孀和孩子们离开了马洛特,声称他们要去金斯伯尔住,可是后来没到他们提及的地方而去了别的地方。到了这时候克莱尔因这所房子停止容纳苔丝而憎恶它了,从它可厌的面前匆匆离去,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的路在他第一次看见她跳舞的田野旁。它像那所房子一样讨厌了——甚至更坏。他向前穿过教堂义地。在那里,在那些新的墓石中间,他看到了一块有几分高傲的石碑落置着,碑文这样写着——

纪念约翰·德北菲尔,确切为德伯维尔,曾经强大有力的家族的名字,由征服者武士之一佩根·德伯维尔爵士显赫血统而传的直系后裔。卒于18——年3月10日。

痛莫大焉英豪亡故

有一个人,明显是教堂司事,看到克莱尔站在那里,走上前来。“唉,先生,眼前那是个不愿躺在这里的人,只希望被送到金斯伯尔去,他的祖先在那里。”

“为什么他们没有尊重他的愿望?”

“哦——没有钱。也就是对你说,先生,为什么——那,我不愿到处去说,就是——甚至这块墓碑,那夸耀地刻在上头的所有花费,也没有付。”

“噢,是谁刻上去的?”

这人告诉他村子里一个石匠的名字,克莱尔就离开教堂墓地,去那石匠家里拜访了。他查明那情形是真实的,便付了账。做过此事以后他转向了移居者搬走的方向。

这路程对于步行是太远了,可是克莱尔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希图孤立的愿望,起初他既不愿意雇一辆车子,也不愿从最终可以到达那地方的铁路绕行。在莎士屯,不管怎么说,他感到他必须雇车子了;不过这路是那么难走,直到夜里七点钟他才到了昭安的住地,自离开马洛特已经横穿了二十多英里。

这村子很小,他没有怎么经历困难就找到了德北菲尔太太的住屋,那是一所坐落在有围墙的园子里的房子,远离了主道,她在那里尽可能归置好了她那些笨重的旧家具。很明显,为了这样一些原因她不希望他来见她,他觉得他的来访无论如何是一种打扰。他本人来到了门口,来自夜空中的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见到她,不过他心事重重的,除了看到她还是一个端庄的女子,身着一身庄重的孀妇服装,没顾得上留意别的。他不得不自己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以及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说得相当笨拙。“我想立刻见到她,”他又说,“你说你会再写信给我,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没有回家。”昭安说。

“你知道她怎么样吗?”

“我不知道。可是你应该知道,先生。”她说。

“我承认。她住在哪儿?”

从这次见面一开始昭安就把手捂在她的脸颊上暴露了她的窘迫。

“我——不确切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回答说,“她原先——不过——”

“她在哪里?”

“唉,她如今不在那儿了。”

在她的闪避托词中她又停住了,那些小孩子这时候悄悄走到门口,在那里,最小的拉着他母亲的衣襟,咕哝着说——

“要跟苔丝结婚的就是这个先生吗?”

“他已经跟她结过婚了,”昭安低声说,“进去。”

克莱尔看到了她的尽力缄默,问道——

“你觉得苔丝会愿意我再试着去找她吗?要是不愿意,当然——”

“我不认为她会愿意。”

“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她不会愿意。”

他正要转身离开,同时又想到了苔丝那封柔情的信。

“我敢肯定她会愿意!”他激切地反驳说,“我比你更懂得她。”

“那是很可能的,先生,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

“请告诉我她的地址,德北菲尔太太,可怜可怜一个孤凉受难的男人!”

苔丝的母亲又心神不安地用她竖直的手摸她的脸颊了,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她终于说了,用一种低低的声音——

“她在桑德伯恩。”

“啊——在那里的什么地方?桑德伯恩已经成了一个大地方了,人家说。”

“我只知道她在那里,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桑德伯恩,尽管我、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显然在这一点上昭安说的是实话,他没有再进一步逼问她。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他温和地说。

“不需要,先生,”她回答说,“我们的供给还算好的。”

没有进这所房子克莱尔转身离开了。前头三英里远有一个火车站,付了马车夫的钱,他走向那里。不久后开往桑德伯恩的最后一趟火车启动了,它在它的机轮上负载着克莱尔。

55

那天夜里十一点钟,在一家旅店找到了一个床位,他即刻给他的父亲拍电报告知他到达的地址,他走出旅店到了桑德伯恩街上。拜访或者打听任何人都是太晚了,他不得不勉强把他的意图延迟到早晨。可是他不会马上就退回去安歇。

这时髦的海滨城市,连同它的东车站和西车站,它的几个码头,它的松树丛林,它的散步场所,它的有篷蔽的花园,诚然,对克莱尔而言,好像是一根魔杖一击,突然创造出来的一方仙境,又容许它有了一点凡尘。巨大的爱敦荒原远离了中心的东部地带近在手边,然而就在这黄褐色古迹地带的最边缘却被选中,出现了这样一座华丽夺目的传奇般的旅游胜地。效外一英里空间内的每一块不规则的土地都是史前的,每一条河床水道都是未受干扰的不列颠遗路;没有一块草地自凯撒时代以来被翻动过。然而那些外来的风物却在这里生长,像先知预言的葫芦[133]一样出乎意外,也把苔丝吸引到了这里。

在午夜的路灯下,他沿着这旧世界中的新世界弯弯曲曲的道路走来走去,能够辨认出在树木间映衬着星辰的高耸的屋顶,烟囱,阳台,连同那无数奇异的塔楼,它们如此构成了这个地方的宅第。它是一座由各自独立的大厦集成的城市;是英吉利海峡之滨的一处地中海式休闲胜地,如今在夜里看来,它仿佛比它的实际更显得庄严壮观。

海近在咫尺,但是并无侵扰;它咕咕喁喁的,他还以为那是松树;松树恰恰用同样的音调低语着,他又以为那是海。

苔丝可能会在哪里呢?一个村舍姑娘,他年轻的妻子,在这极度富丽时尚的所在之中?他越思虑越困惑了。在这里也有奶牛要挤奶吗?可是确实没有田地可耕作。她最有可能被雇佣在这些大房子的一座中做事。他漫步向前,看着那些房间窗户和它们一个一个射出灯光,想知道哪一个会是她的。

猜测是没有用的,刚刚过了十二点他进客店上床了。熄灯之前他再读一遍苔丝热切的书信。睡觉吧,可是无论如何,他却不能入睡——如此地靠近了她却又离她如此遥远——他不断地拉开窗户遮帘,凝望对面房屋的背后,想知道在哪一个窗扉后面她现时安息了。

他几乎可以整整坐上一夜。早晨七点他起来了,一会儿以后走出去,朝着邮政总局走去。在门口他遇上了一个带着信早晨去投递的一个机灵的邮差走出来。

“你知道克莱尔太太的地址吗?”安吉尔问。

邮差摇了摇头。

接着,记起了她会愿意继续用她少女的姓氏,克莱尔说——

“或者是德北菲尔小姐?”

“德北菲尔?”

对于邮差这也是一个生疏的姓氏。

“这里的游客每天来来去去,如你所知,先生,”他说,“没有房屋的名字不可能找到他们。”

这时候他的一个同事匆忙走出来,克莱尔把那名字又对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德北菲尔的名字,不过在苍鹭有德伯维尔的名字。”第二个邮差说。

“就是它!”克莱尔叫起来,高兴地想到她是回复到真切的发音了,“苍鹭是什么地方?”

“一所时髦的公寓。这里到处都是公寓,你看。”

克莱尔得到了怎样去找那所房子的方位,急匆匆地向那里走去,和送牛奶的人一起到了。这苍鹭,虽然是一座普通的别墅,却坐落在它自己的庭园中,确实是极少能够期望找到的公寓,从外表看它是那样的私密。假如可怜的苔丝在这里做一个仆人,如他所担忧的,她会去后门接送牛奶的,他也想去那里。可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转到了前面,拉了门铃。

时间还太早女房东亲自打开了门。克莱尔向她打听苔瑞莎·德伯维尔或德北菲尔。

“德伯维尔太太?”

“是的。”

苔丝,那么,是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出现了,他感到很高兴,尽管她没有采用他的姓。

“能请你告诉她有一个亲戚急着见她?”

“太早了。我告诉她什么名字,先生?”

“安吉尔。”

“安吉尔先生?”

“不,安吉尔。它是我的教名。她会明白的。”

“我看看她醒了没有。”

他被让进了前面的房间——饭厅——通过弹簧窗帘看出去,只见在那小草坪上有杜鹃和别的灌木。很显然她的处境并没有他担忧的那么差,他心里掠过了一个想法,她肯定是用什么办法认取并变卖了那些珠宝才达到了这种地步。他丝毫也不怪她。一会儿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的心即刻极其痛苦地怦怦撞击起来,以致他几乎站不住了。“哎呀!她会把我看作什么呀?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语说。门开了。

苔丝出现在门口——完全不像他料想的看见她的样子——是令人迷惑的别样,真真确确。她美妙的自然美,如若不是增强了,也是被她的服饰极为明显地映衬了。她宽松地披着一件灰白色开司米晨衣,绣着半丧服的花纹,她穿着同样颜色的拖鞋。她的脖颈由细绒褶边中挺立出来,她那条让人铭记的黑褐色粗大的发辫一部分在她的头后挽成一团一部分披在肩上——明显的匆忙结果。

他伸出了他的胳膊,可是它们又在他的身旁垂下了;因为她没有向前走,一直停留在开着的门口。在两相对比中他觉得他现在是黄色的骷髅了,他的外貌一定会令她厌恶。

“苔丝,”他沙哑地说,“你能原谅我的离去吗?你不能——跟我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太晚了——”她说,她的声音重重地震响着整个房间,她的眼睛不自然地闪动着。

“我没有正确地看待你——我没有按你的实际看你!”他继续恳求说,“我后来明白了,我的亲爱的苔丝!”

“太晚了,太晚了!”她说,像受刑不过每一刻都像一个钟头般难忍的人那样挥着手,“不要走近我,安吉尔!——不——你一定不能走近我。走开。”

“你不爱我了吗?我亲爱的妻子,因为我这样被病压垮了?你不是那种感情易变的人——我就是为了你来的——我的母亲和父亲现在会欢迎你!”

“是的——哦,是的,是的!可是我说,我说太晚了。”

她仿佛觉得如在梦中的逃亡者,想着逃离,却不能够。“你不知道这一切吗——你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可怎么能来到这里?”

“我到处打听,才找到了这里。”

“我等你等你一直等你,”她接着说,她的语音突然恢复了过去柔和清晰的哀婉,“可是你不来!我给你写信,你不来!他老是说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是一个傻女人。他对我非常好,对我的母亲,对父亲死后我们全家。他——”

“我不明白。”

“他把我争到他手里了。”

他敏锐地看着她,同时推测着她的意思,垂头丧气得像中了瘟气,他的目光垂下去了;它落在她的手上,那手,曾经红润的,现在白皙而且更娇嫩了。

她继续说——

“他在楼上。我现在恨他,因为他告诉了我一个谎言——你不能再来了,可是你还是来了!这些衣服是他给我穿上的,我不在乎他怎样摆布我!可是——你能走开吗?安吉尔,请你,永远不要再来好吗?”

他们定定地站着,他们心中的慌乱随着悲哀可怜的眼神流露出来。他们两个似乎都在乞求着逃离现实得到庇护。

“唉——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可是他不能继续说下去。谈话像沉默一样不可表达。不过他有一种情形的朦胧意识,尽管后来那意识于他一直未能清晰;他原先的那个苔丝在精神上停止承认他面前的肉体是她了——任由它漂流,像激流上的一具尸体,朝着与生的愿望分离的方向而去了。

瞬息过去了,他发现苔丝走了。他的脸越来越冷峻,越来越皱缩,由于他现时正全神贯注地站着。一两分钟之后他发现他自己在街上了,向着他不知道的去处走去。

56

布鲁克斯太太,苍鹭的房东夫人,所有这些漂亮家具的物主,不是一个特别有好奇心管闲事的人。她是极度物质化的、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强制地奴役于算计的恶魔,计算着收益和亏损,只对它特有的缘由保持着极高的兴趣,从可能的房客口袋里掏出钱来。不过,安吉尔·克莱尔对她的出手阔绰的房客——德伯维尔先生和太太,一如她认定他们的——访问,在时间上和方式上是足够异常的,便又激起了她女性的癖好,那,除了它负载着出租生意,已经被她看作无用而压抑下去了。

苔丝从门口跟她的丈夫说话,没有进客厅,布鲁克斯太太,站在走廊后边她自己半闭着门的起居间里,能够听到谈话的片言只语——假如那能被称作谈话——在那两个受难的灵魂之间。她听见苔丝踏着楼梯上楼了,克莱尔离开了,前面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接着头上房间的门关上了,布鲁克斯太太知道苔丝进了她的寓房。鉴于这年轻的夫人没有完全穿戴整齐,布鲁克斯太太知道她一时半会儿不能再出现。

因此她轻轻地走上楼去,站在前面房间的门口——一间客厅,直接连着它后边的房间(那是卧室),由普通的折门相通的这二层楼上,包含了布鲁克斯太太最好的寓房,被德伯维尔按礼拜租着。后边的房间现在静悄悄的;可是从客厅里却有声音传下来。

起初她只能辨出它们是一个音节,用一种低低的呻吟持续重复着,好像是一个绑在伊克西昂车轮上的鬼魂[134]发出来的——

“哦——哦——哦!”

接着沉默了一下,随即是一声粗重的叹息,又发出来——

“哦——哦——哦!”

房东夫人通过钥匙孔往里看,房间里面只有一点点空间能够看到,可是在那个空间里却出现了早餐桌的一角,餐饭已经摆在上头了,旁边还有一把椅子。苔丝的脸伏在椅子座上,她的姿势是跪在它的前面;她的手抱着她的头,她的晨衣下摆和睡衣的绣花边拖散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她没穿袜子的脚,从拖鞋中脱落了,伸在地毯上。无法形容的绝望的呻吟就是从她的唇间发出的。

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毗邻的房间传来——

“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可是呻吟继续着,用一种与其说是呼喊不如说是自语,与其说是自语不如说是哀诉的音调。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到一部分:

“然后我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回家来找我了……可是我不知道!……你用你残忍的劝说欺弄我……你不停地用它……不停地——你不停地!我的小妹妹小弟弟们和我母亲的困窘——他们是你用来打动我的东西……你说我的丈夫永远不能回来了——永远不能。你嘲笑我,说我盼望他简直是一个傻子!到底我相信你了,退步了!……可是他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现在我永远失去他了……他不会再爱我一丁点儿啦——只有恨我了!……哦是的,我现在失去他了,又是因为——你!”在扭动中,她的头伏在椅子上,随着她的脸转向门口,布鲁克斯太太能够看到那脸上的痛苦;她的嘴唇被她紧咬的牙齿咬得淌着血,她紧闭着眼睛的长长睫毛湿成了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她接着说:“他快要死了——他那样子好像要死了!……我的罪过杀了他,没有杀了我!……哦,你把我这一生全部撕成了碎片……我恳求你可怜我,千万不要再来毁我!……我自己亲爱的丈夫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哦天哪——我受不了这个——我受不了!”

从那个男人那里传来了更加尖利的话,同时突然一阵沙沙的声音;她一跃跳起,布鲁克斯太太,以为说话的人要冲出门来,赶紧退下楼去。

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客厅的门仍然没有开。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还在楼梯上看不安全,就进了下面她自己的客厅。

她不能从门里再听到什么了,尽管她专心致志地听着,因此她去厨房吃完她中断的早饭。随即又回到一楼的前屋,做起一点针线活来,等着她的房客拉铃,她好去收拾走早饭,那些活她预定自己来做,借机看看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头顶上,她坐下的时候,能听见楼板轻轻的吱吱声响,好像有人在上面走动,现时的活动由衣服擦着栏杆的窸窣声说明前面的门打开又关上了,苔丝的身影通过房门走在了上街的路上。她现在完全穿戴整齐了,是她刚来时富有的年轻女人旅行的服装,唯一添加的是那顶帽子和黑羽上面拉下来的面纱。

布鲁克斯太太没能听到一声告别的话,暂别或者其他的,在上面门口她的房客之间。他们或许吵架了,德伯维尔先生可能一直在睡觉,因为他不会一早起床。

她进了后边的房间,那是更为特殊的她自己的房间,在那里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寄寓的夫人没有回来,那先生也没有拉他的铃。布鲁克斯太太默默地想着这些,不知道早早来访的那人可能是什么关系,搅扰了楼上的那一对儿。猜想着,她向后倚着坐到她的椅子上。

就这样她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天花板上,被它白色板面中间的一个点吸引住了,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刚刚看到它的时候只是一个薄脆饼那么大小,可是它很快长到有她的手掌那么大了,同时她能够看出它是红色的。那椭圆形的天花板,带着它中间鲜红的点,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红桃爱司。

布鲁克斯太太感到了一阵奇怪的疑虑不安。她踏到桌子上,用她的手指摸一下天花板上的点。它是湿的,她想到了它是血点。

从桌子上下来,她离开了客厅,上了楼,打算进上头的房间,那是在客厅后边的卧室。可是,尽管她现在还是恰如其分的女人,她却不敢去扭动那个把手。她谛听着。死寂的里面只被一种有规律的敲击打破。

嘀嗒,嘀嗒,嘀嗒。

布鲁克斯太太慌忙下楼打开前门,跑到街上。有一个她认识的男人,毗邻的一所别墅雇的一个工人,从街上路过,她求他进来跟她一起上楼;她怕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她的一个房客身上了。那工人答应了,跟着她上了楼梯平台。

她打开了客厅的门,站到他身后,等他进去了,再跟在他后头进去。房间里是空的:早饭——一顿丰盛的美餐,咖啡、鸡蛋和冷火腿——摆在桌子上一动未动,一如她摆上去的时候,除了那切刀没有了。她要求这工人穿过折门进了毗连的房间。

他打开了门,往里走了一两步,几乎随即脸色严峻地退回来。“天哪,**的那个先生死了!我看他是被刀子捅死的——一摊血流在地板上!”

他们立刻就报警了,不久前那么安静的房子回响着杂沓的脚步声,其中有一个外科医生。伤口是小的,可是刀尖伤到了死者的心脏,他仰躺着,苍白,僵直,死了,好像他在致命的一击之后就不能动了。一刻钟内,一个临时来访的先生在**刺杀了他的消息,传遍了这座人间仙境的条条街道和幢幢别墅。

57

与此同时安吉尔·克莱尔沿着来时的路木木地走去,走进了他住的旅店,坐下来吃早饭,直呆呆地盯着却一无所见。他茫然无知地吃着喝着,突然间又要他的账单;他付过账,提起旅行袋,他随身带的唯一的行李,走出去。

正当他离开的时刻一封电报送到了他手上——他母亲来的几句话,说他们很高兴知道他的地址,通知他他的哥哥卡斯波特向梅绥·钱特求婚成功了。

克莱尔把电报揉成一团,沿路一直走向车站;到了那里,他发现一个多钟头内没有车发出。他坐下来等候,等了一刻钟他觉得他不能再等了。心破碎了麻木了,他没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可是他希望走出这个有过这样一段经历的城镇环境,于是他转向前头的第一个车站走去,以便在那里搭上火车。

他走的大路很旷阔,走不远就下到了山谷里,能看见它从山谷这边通到了那边。他走过了山谷的大部,爬上了西边的斜坡,这时候,他停下来喘喘气,他不自觉地看看后边。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不出来,不过好像有什么事情驱使他这样做似的。道路带子样的路面在他背后他能看到的距离内越变越细,他只能看到一个移动的黑点闯入了它那白色的开阔空间。

那是一个人影在跑着。克莱尔带着一种那人在试图赶上他的朦胧感觉等了等。

那人下了斜坡,是一个女人的样子,然而因为他的心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他想不到他的妻子会跟他来,以致当她来到他的近前了,他也认不出他现在看到的完全改变了装束的她来。直到来到近前了他才能相信她正是苔丝。

“我看到你——离开了那个车站——我刚刚到了那里——我赶了你这一路!”

她是这样苍白,这样气喘吁吁,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因此他一句话也不问她,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用他的胳膊揽着她,引她向前走去。为了避开可能遇上的人他离开了大路,走上一条松树覆盖的小路。等他们沉入萧萧作声的树枝下面的时候,他停下来探询地看着她。

“安吉尔,”她说,好像她在等待着这探询的目光,“你知道我为什么跑着追你吗?告诉你我把他杀了!”她说的时候一丝令人怜悯的惨淡的微笑浮在脸上。

“什么?”他说,由她那古怪的态度以为她是有一些神志错乱了。

“我做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做的,”她接着说,“我还是——为你,为我自己——我还是应该做,安吉尔。我很久以前担心过,当我用我的手套打在他嘴上的时候,我就担心有一天我可能会做,因为他利用我的单纯幼稚设陷阱坑害了我,他的罪恶通过我又害了你。他插到我们俩中间把我们毁了,现在他永远不能再做什么了。我压根从来没有爱过他,安吉尔,像我爱你那样。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相信吗?你不回来找我,我被迫又回到了他那里。你为什么走开了——你为什么——当我是那么爱你的时候?我想不出你为什么那么做。可是我不怪你,只是,安吉尔,你能宽恕我对你犯下的罪过吗?现在我已经杀了他。我想我现在做了它就来追赶你,你一定能保证原谅我了。我想到了我能用那样的做法得到你,对我来说就好像光芒一闪。我不能再忍受失去你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不可能忍受你不爱我!现在你说爱我。亲爱的,亲爱的丈夫,说你爱我,现在我杀了他啦!”

“我爱你,苔丝——哦,我爱——它是完全回来了!”他说,怀着炽烈的情感用他的胳膊抱紧她,“不过你是什么意思——你杀了他?”

“我说我把他杀了。”她像在幻梦中咕哝着说。

“什么,杀人?他死了?”

“是的,他听到我为你哭诉,他恶毒地嘲笑我,他用肮脏下流的话说你,我就杀了他。我的心受不了啦。他以前好几次拿你来挖苦我。我杀了他,紧接着就穿戴好了跑来找你。”

渐渐地他倾向于相信她是隐有意图的,至少,想过做她说的事;他对她的冲动所感到的恐惧与惊讶相融合。她对他钟爱的力量,那种爱奇特的品质,居然完全灭绝了她的道德意识。她似乎心满意足了,她不能够认识到她的行为的严重性,他看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幸福地哭着,他困惑着德伯维尔血统中什么样的难解传统导致了这心理失常——假如它是一种心理失常的话。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家族马车和凶杀的传说能够流传,正是因为这个家族的人懂得去做这种事情吧。他的困惑和兴奋的想象同样能够推断思考,他断定在她哭诉她心头疯狂悲痛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失去了平衡,驱使她投入了深渊。

假若果真如此,那是非常可怕的;假如是一种暂时的幻觉,那就太悲惨了。于是,不管怎样,在此是他曾经遗弃的妻子,这感情炽热的女人,紧紧地依附着他,毫不怀疑他对她能做的只是她的保护者。他看出了,在她心里,他不会有别的做法,在可能的范围内。柔情终于支配了克莱尔。他用他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吻着她,抓住她的手,说——

“我不会丢下你!我想我会尽一切办法竭尽全力保护你,最亲爱的爱人,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

他们于是在树下向前走去,苔丝时而扭头看看他。他尽管变得衰弱不好看了,可是她显然没有在他的外貌上看出一点点毛病。对她来说,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完美无瑕,在形体上和心灵上都是如此。他一直是她的安提诺斯[135],甚至是她的阿波罗[136];他的病弱的面容正如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她柔情注视的晨光一般;因为它是非尘世上纯洁地爱着她的一个人的脸,他也相信她同样纯洁。

怀着对一种他尚不清楚的可能性和本能直觉,他没有按照他的打算,去远离城镇的第一个车站,而是一直往松树林深处走去,这里好几英里内多有松树。他们互相搂着腰,走过干燥的松针褥垫,意识到两人终于在一起了,便投入了恍惚陶醉的氛围中,他们之间没有一个生灵;也不理睬那里有一具尸体。就这样他们走了好几英里远,直到苔丝醒过来,看看周围,她说话了,怯怯地——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怎么啦?”

“我不知道。”

“哦,我们可以再往前走几英里,到了晚上在什么地方找个住的地方——在一个偏僻的小屋里,或许。你还能走吗,苔丝?”

“噢能!只要你的胳膊搂着我,我就能一直走一直走!”

基本上它似乎是可行的好办法。因此他们加快了脚步,避开大路,沿着大致向北的偏僻小路走去。可是在他们整整一天的行进中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懵懂;他们好像没有一个人考虑一下有效逃跑的问题,化装,或者藏匿。他们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暂时的没有防护的,像两个孩子的打算。

正午时他们走近了路边客店,苔丝想跟他进去弄点东西吃,可是他劝她待在这个地方——半林地半荒野的树木和灌木中间,等他回来。她的衣服是时新的;甚至她拿的那象牙把的阳伞式样在这个他们现在晃悠到的地方也是不为人知的;这些衣物的样式会引起旅店长椅上那些人的注意。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拿了足够六七个人吃的食物和两瓶葡萄酒——足够他们维持一两天,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

他们坐到一些枯死的树枝上分享他们的食品。一点与两点钟之间他们收拾起剩下的食物又继续向前走去。

“我觉得有劲了,要走多远就走多远。”她说。

“我想我们也可以朝着这个郡内地的大致路线走,在那里我们可以躲一段时间,他们宁肯到沿海去,不大愿意去那里查找。”克莱尔分析说,“过些时候,他们忘了我们,我们就能上港口去了。”

她没有回答这么远的问题,只是更紧地搂住他,径直朝他们要去的内地走去。尽管时令是英格兰的五月了,天气清明宁静,到了下午的时候也十分暖和了。走过他们的路程后半的时候,他们走的人行道引他们进入了新苑深处。时近黄昏,拐过一条篱路角,他们看到了在一条小溪和一座桥后面有一个大牌子,上面漆了白字,“可意宅第,带家具出租”;接着详叙与伦敦代理人接洽的方法。通过大门他们能够看到那房子,老式的规整设计的砖建筑,宽敞的住室。

“我知道它,”克莱尔说,“它是布莱姆合特宫。你能看出它是关上了,车道上都长起草来了。”

“有几个窗户是开着的。”苔丝说。

“那只是为了通风,我想。”

“这些房子全都是空的,咱们却没有一个屋顶遮蔽!”

“你是累了,我的苔丝!”他说,“我们一会儿就停下来。”吻吻她令人楚痛的嘴唇,他又带着她向前走去。

他同样也渐渐地累了,因为他们已经迷迷蒙蒙地走了十四五英里了,考虑怎样休息一下已经成为必须了。他们远远地看着那些偏僻的村舍和小店,很想去一所小店,可是他们心里一打怯,又赶紧避开了。终于他们的脚步拖不动了,他们站下来。

“咱们能在这树下睡吗?”她问。

他认为时令还不到。

“我在想我们路过的那空的大宅子,”他说,“咱们再回那里去吧。”

他们折回脚步,可是走了半个钟头才到了先前他们未进的门口。于是他要她先在那里等着,同时他进去看看什么人在里边。

她在门内的灌木中坐下来,克莱尔蹑手蹑脚走向那所房子。他的离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苔丝都担忧坏了,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他从一个孩子那里打听出了,只有一个老太太作为托管人照管着那所房子,她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才从附近的村庄来这里,开关窗户。她在黄昏的时候来关窗。“现在,咱们能从那个矮窗户进去,在那里休息。”他说。

在他的照护下她拖拖绊绊地走向那房子前面,那关着的窗户,好像失去了光明的眼球,排斥了观察者的可能性。门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它旁边的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爬进去,随后把苔丝拉进去。

除了门厅所有的房间都是暗黑的,他们上了楼。在这里窗板也是紧紧地关闭了,所谓通风是敷衍塞责的,至少这一天,只打开了前边门厅的窗户和后边上头的窗户。克莱尔拉开了一个大房间的门闩,摸着路进去,把窗板打开了两三英寸宽。一线耀眼的阳光射进了房间,照出了笨重的老式家具,深红色的锦缎帷幔,一张巨大的四柱床,顺着床头雕刻着奔跑的人物,显然是阿特兰忒的赛跑[137]。

“到底能歇下了!”他说,放下他的提包和食品包。

他们待在极度的宁静中,直到照管人来关窗为止;出于谨慎,如先前一样关上窗板使他们自己完全处于黑暗中,以防那女人因为偶然的原因会打开他们的房间的门。在六七点钟之间她来了,不过她没有走到他们待的那一边。他们听见她关上窗户,闩住,锁上门,走开了。于是克莱尔又从窗户里窃取一洞光线,他们再一次共享了餐饭,直到他们渐渐地被没有蜡烛驱散的夜幕包裹了。

58

这个夜晚奇异地静穆庄严。午夜过后她在他的耳边喁喁低语,讲述了他怎样在梦游中抱着她走过芙鲁姆激流的整个故事,他们两个的生命危险是如何迫在眼前,他怎样把她放在荒圮寺院的石棺中。在此之前他还一点儿不知道。

“为什么第二天你不告诉我?”他说,“它或许会防止这样的误解和灾难。”

“不想过去的事情!”她说,“我现在不去想外界的事。为什么要想那么多!谁知道明天会有什么?”

可是显然没有烦恼悲伤。第二天早晨下雨又有雾,克莱尔,恰恰听说那照看房子的人只在好天气里来开窗户,他冒险爬出了他们的房间,探查这所房子,留下苔丝睡着。房子里没有食物,不过有水,他趁着雾的便利潜出了这座宅第,从二英里远的一个小地方的商店里买来茶、面包和黄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锡壶和酒精灯,如此他就可以不冒烟生起火来。他的返回惊醒了她;他们便吃起了他买回来的早饭。

他们不愿去外边走动,白天过去了,夜晚随后到来,接着是第二天,下一天;几乎没有了他们存在的意识,一连五天在完全隐避中流走了,没有一点人的视觉或声音打扰他们的宁静,就是这样。天气的变化是他们仅有的事件,新苑的鸟儿是他们仅有的伙伴。由于心照不宣的同意他们几乎一次也不说他们婚后随之发生的事情。那一段阴郁的时光似乎沉入了混沌之中,越过了那一段,现实的和先前的时间紧密地靠拢了,好像它从未存在过。每当他提议离开他们的避难所,去南安普顿或者伦敦,她都表示出一种奇怪的不愿动的样子。

“为什么咱们要结束这种甜蜜恩爱!”她反对说,“该来的必定要来。”说着,从窗板缝往外看看,“外边全是麻烦;在这里边才心满意足。”

他也往外瞅瞅。她说的一点不错;在里边是喜爱,是融合,恐惧被忘掉了;外边则是毫不宽容的无情。

“还有——还有,”她说,把她的脸颊贴紧他的,“我怕你现在对我的情意不会长久。我不愿意活到比你现在对我的感情还老。我宁愿不那样。我情愿在你嫌弃我的时候来到时死了埋了,那样我就永远不知道你嫌弃我了。”

“我永远不会嫌弃你。”

“我也希望那样。可是想一想我的人生遭遇,我看不出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或早或晚,会不嫌弃我……我是个多么令人厌恶的疯子!可是从前我从来不忍心伤害一只苍蝇或者一个蛾子,看到一只鸟儿关在笼子里常常都会让我哭起来。”

他们还是又待了一天。夜里阴沉沉的天空晴起来了,结果是那个住在村舍里的照看房子的老太太早早醒了。辉煌的日出令她非同寻常地有生机,她决定立刻打开这相邻的大宅子,在这样的一天里完全通通风。于是就这样做了,六点以前她来到了,打开了下面的房间,她上楼去卧室,要去扭他们住的那个房间的门把手。就在这时她仿佛觉得她能听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她的拖鞋和她的年老使她的行走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即刻退回来;接着,又认为她的听觉可能欺骗了她,她重新回到门前轻轻地试着扭那个把手。锁出了毛病,可是一件家具在里面移动顶住了,她只能把门打开一两英寸,就再打不开了。一线晨光穿过窗板缝落在那一对儿的脸上,在深深的睡眠包裹中,苔丝的嘴唇张着像一朵半开的花靠紧他的脸腮。照看房子的老太太被他们纯洁的外貌,连同苔丝搭在椅子上的长袍的优雅,旁边的她的丝袜,漂亮的阳伞,以及她带来的另外几件衣服(因为她再也没有别的了),被这一切震动了,她最初对漂泊流浪者的厚颜无耻而起的愤怒让步于面对这斯文的私奔者瞬间而生的感伤了,看来他们就像这样一对恋人。她关上门,像她来的时候一样轻轻地退回去,去跟她的邻居们商谈这古怪的发现。

她走后不到一分钟苔丝醒了,接着克莱尔也醒了。他们两个都觉得有什么事打扰了他们,虽然他们不能说出那是什么;它引起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一会儿他穿好衣服通过窗板两三英寸的缝隙仔细地察看着那草坪。

“我想咱们得马上离开,”他说,“这是个好天。我不得不想到有人来这房子了。无论如何,那女人今天肯定能来。”

她驯顺地同意了,把房间收拾好拿起属于他们的几件东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等他们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那所房子。

“啊,幸福的房子——再见!”她说,“我的生命只是几个礼拜的问题了。咱们为什么不能暂住在那里?”

“别说那个,苔丝!我们不久就会一起出了这个地区。我们就按照一开始的打算继续往前走,径直往北。没有人能想到去那里找我们。要是有人搜查我们,一定是在维克塞斯港口。等我们到了北边,我们就去一个港口离开。”

就这样劝说着她这计划实行着,保持着向北的直线。他们在那大宅子里一段长时间的休息,让他们现在有了走路的力量;近午时他们发现临近了梅尔彻斯特尖塔耸立的城边,这座城市正挡在他们的去路上。他决定让她在树丛中歇息一个下午,在黑暗的遮蔽下再继续向前。黄昏时克莱尔像往常一样买来了食物,他们夜里的行进开始了,上维塞克斯的边界在八点来钟的时候穿过了。

不太注重路况步行穿过田野,苔丝不是没有经验,她展示了她在这样的行动中的旧日的敏捷。那横断前路的城市,古老的梅尔彻斯特,一条大河挡在前边,他们不得不从为了城市便利而架起的大桥上通过了。他们沿着荒凉的街道走去的时候是午夜时分了,几盏路灯明明暗暗地照着,他们避开人行道,以免他们的脚步发出回声。一座宏伟优雅的大教堂朦朦胧胧地耸立在他们左手边,可是现在对他们却无甚意义了。一出了城他们随即上了大路,走了几英里以后大路插过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尽管天空浓云密布,残月漫射的光辉迄今还是帮了他们一个忙。可是月亮现在沉下去了,乌云仿佛就压在他们头顶,夜好像一个岩洞越来越暗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循着他们的路一直向前走,尽量踩在草皮上以免他们的脚步发出声音,那很容易做到,那里没有树篱和栅栏之类。周围只是空旷的孤寂和黑暗的荒僻,掠过它们的是凛冽的风。

他们就这样摸索着走了两三英里远,突然间克莱尔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建筑物矗立在他的前边,在草地上巍然耸起。他们几乎撞到了它。

“这是什么怪地方?”克莱克说。

“它还嗡嗡响呢,”她说,“听!”

他侧耳听去。那风,弹奏在这建筑物上,发出一阵嗡嗡的音调,像巨大的单弦竖琴奏出的琴音。没有别的声音由它发出来,擎着他的手向前走了一两步,克莱尔感觉到了这建筑物垂直的表面。它好像是一块石头做成的,没有接缝也没有装饰线条。伸着他的指头向上他发现是在与一根巨大的长方形柱子接触;伸出他的左手能够摸到同样的一根相邻。在头顶不明的高度有什么东西使得黑暗的天空愈发浓黑,那东西貌似巨大的横梁与柱子当空相连。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横梁底下柱子中间;石柱石梁的表面回响着他们轻柔的沙沙脚步声;可是他们好像一直在户外。这地方没有顶盖。苔丝胆怯地屏住了呼吸,安吉尔,也困惑茫然了,说——

“会是什么东西?”

摸着在旁边他们又遇到了另一根塔样的柱子,方方的硬硬的像头一个一样,在那边是一个又一个。这地方完全是石门和石柱子,有一些在顶上由连续不断的横梁相连。

“真是一座风神庙。”他说。

下一根柱子是孤零零的;再几根就构成了横梁相连的古结构;还有几根倒伏在地上,它们的侧面形成了宽得足能跑开马车的大道;不久他们就明白了,原来是在这杂草繁生的广野平畴上立起的一片石柱林。他们双双一直向前走进这夜亭中间站住了。

“这是斯通亨奇[138]!”克莱尔说。

“那座异教神坛,你是说?”

“不错。比这个世纪还要古老;比德伯维尔家还要古老!唉,我们怎么办,亲爱的?再往前走我们就可以找到躲避处了。”

可是苔丝,这时候是真的累了,她扑倒在躺在跟前的一块长方形的石板上,那里正好被一根柱子挡着风。由于持续一天里太阳的作用,这石头是温热干燥的,与周围粗糙凉森的野草相比远为舒适,那些草已经湿了她的衣服下摆和鞋子。

“我不想再走了,安吉尔!”她把手向他的手伸出去说,“咱们不能在这里住下?”

“恐怕不能。这地方白天里几英里外就能看见,虽然现在这样似乎看不见。”

“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人在这附近放羊,我这会儿想起来了。在泰尔波绥斯的时候你常说我是个异教徒。这么说现在我是在家里了。”

他在她伸展的躯体旁跪下去,把嘴唇放到她的唇上。

“你困啦,亲爱的,我想你是躺在祭坛上。”

“我非常喜欢在这里,”她咕哝着,“它是这样庄严和孤寂——在我巨大的幸福之后——什么也没有,只有在我的脸上方的天空。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别的人,只有我们两个;我希望没有别人——除了‘丽莎·露’。”

克莱尔想到她在这里歇到天稍亮或许也好,他把他的外套盖到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安吉尔,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为了我照顾好丽莎·露吗?”她问,他们听了一阵石柱间吹过的风以后。

“我能。”

“她是那么好那么天真那么纯洁,哦,安吉尔——我希望你能娶她,假如你失去了我,你很快就要失去我了。哦,要是你能娶她!”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再说她是我的小姨子呀!”

“那没有什么,最亲爱的。马洛特一带的人娶小姨子的常有;再说丽莎·露那么温柔甜美,又那么越长越漂亮!哦,等我们成了神灵的时候我愿意跟她一起分享你!你要是能培养她教导她,安吉尔,把她带成你自己那样的人吧!……她有我的全部好处,却没有我的坏处;要是她能成为你的人,好像死几乎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好啦,我把这话说出来了。我不会再提起它了。”

她停住不说了,他陷入了沉思。在远远的东北天空他能够看到石柱中间的一道水平的光线。原来的黑云凹处整体掀起像一个大锅盖,让天边露出了曙色,屹立的石柱石梁被其映衬着开始显出了黑色的轮廓。

“他们在这里给上帝供奉牺牲吗?”她问。

“不。”他说。

“给谁?”

“我认为是给太阳。那高耸的石柱对着太阳的方向孤零零地立着,太阳一会儿就会从它后面升起来。”

“这叫我想起来了,亲爱的,”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结婚前你从来不干涉我的信仰吗?可是我完全同样明白你的心,我想的正如你想的,不是出于我自己的原因,只因为你是那样想的。现在告诉我,安吉尔,你想我们死了以后还能相遇吗?我想知道。”

他吻了吻她,以便在这样的时刻避开回答。

“哦,安吉尔——我怕这意思就是不能!”她说,带着一阵抑制住的啜泣。“我那么想再看见你——非常想,非常想!怎么——甚至我和你也不能,安吉尔,我们是这么相爱!”

像比他更伟大的人物[139]一样,在紧要关头对这关键的问题他没有回答;他们又沉默了。一两分钟内她的呼吸更匀和了,她握着他的那只手放松了,她睡过去了。沿着东方地平线银白的镶边甚至使得大平原远处的部分呈现出黑色看上去很近了;整个广袤无垠的景物露出了黎明到来之前通常应有的含蓄节制、沉默寡言、踌躇不决的特征。东面的石柱和横梁背衬着光亮黑乎乎地矗立着,巨大的光焰状太阳石远离着它们;牺牲石正在当中。过了一会儿夜风停息了,石头上杯子形的石凹中颤抖的小水潭也静止下来了。同时东方洼地的边缘上似乎有东西在移动——只不过一个小点。它是一个人的头从远离太阳石的那个低洼里向他们逼近。克莱尔真希望他们没有停下来而继续往前走了,可是在这种情势下也只得决定保持镇定。那人朝着他们待的石柱群径直走来。

他听到了他身后的什么,是嚓嚓的脚步声。转回身,他看到了俯卧的石柱旁转过了另一个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紧接着另一个已在右手边牌坊底下了,还有一个在左边。曙光直直地照射着西边那个人的正面,克莱尔能够看出他身材高大,行走好像训练有素。他们带着明显的意图围了上来。那么她的故事是真的了!他跳起来,看看周围想找一件武器,散乱的石头,逃跑的手段等等。这时候最近的人逼到了他跟前。

“没有用的,先生,”他说,“在这平原上我们有十六个人,整个地区都发动起来了。”

“让她睡完觉吧!”他用一个男人的低语向围拢上来的他们恳求说。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看见她躺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以后,便没有表示反对,只站那里守候着她,像石柱一样静静地立着。他走到石板旁边,向她弯下身子,握住了一只可怜的小手;她的呼吸现在是短促的微弱的,像是比一个女人更弱小的动物。所有的人都在越来越亮的光辉中等候着,他们的脸和手仿佛镀了银,他们形体的其余部分还是乌黑的,那石头泛着灰绿色的闪光,平原一直是昏黑一片。一会儿光线强烈起来,一道光线射到了她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睑,唤醒了她。

“怎么啦,安吉尔?”她说,坐起来,“他们为我来啦?”

“是的,最亲爱的,”他说,“他们来了。”

“这是应该的事,”她咕哝说,“安吉尔,我几乎是高兴的——是的,高兴!这种幸福不会长久的。它太多了。我已经足够了;现在我不会再活着等你嫌弃我了!”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向前走去,那些男人们没有一个动的。

“我准备好了。”她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