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克莱尔心神不宁,黄昏将临的时候,跑出去跑进暮色里了,赢得了他的那个她退回到了她的寝室里。
夜晚像白天一样闷热。黄昏以后也没有一丝凉爽,除非在草地上。大路、庭园的小路、房屋前、院墙,都像炉床一样热,把正午的气温反射到这梦游者的脸上。
他坐在奶牛场院子的东门,不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白天里的感情确实淹没了理性。
三个钟头以前那突然的拥抱以后,这一对儿分开了。她似乎呆住了,几乎惊恐了,与此同时,在发生的那事情上,那新奇,未经预谋,环境的操控,也使他不安起来——好激动,多思虑,他原本就是这么个人。他现在还很难认识到他们彼此之间真正的关系,自此以后在第三方面前他们共同的担当是什么。
安吉尔作为学徒来到这个奶牛场,计划中在这里的暂时居留只是他生活中的一段插曲,快快经过,早早忘却;他来到这里,好像是从一个有屏蔽的洞室里,能够平静地打量诱人的外部世界,跟瓦尔特·惠特曼[61]一起发出呼喊——
一群群穿着平常服装的男人和女人,
在我看来你们是多么新奇——
为了投入那个世界,重新谋定一个计划,看哪,诱人的场景输入到了此地。多么引人入胜的世界隐入了无聊无声的渺远的哑剧;然而在这里,在这貌似暗淡鲁钝没有热情的地方,突然呈现了火山爆发一般的新异景象,就他而言,还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的爆发。
房屋的每一扇窗都敞开着,克莱尔能听见各屋回去的人琐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这奶牛场,那般卑微,那般无足轻重,对于他纯粹只是个那么勉强寄居的地方,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认为在这片土地上有任何一种品性的物质重要到足以踏勘,现在它呢?那些老旧的长了苔衣的砖墙轻柔地发出挽留:“住下吧!”那些窗户面含微笑,大门好话劝诱点头召唤,爬墙虎结盟共谋满脸羞红。住在它里面的一个人是如此广远地传播着她的影响,播散进青砖灰泥,传达到整个悬垂的天空,一切都带着燃烧的感情颤动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强大的人格力量呢?一个挤奶女工。
它是令人惊讶的,的确,发现了这偏僻的奶牛场生活,对他竟成为了多么重大的事情。尽管新的爱情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是也不绝对如此。安吉尔和好多人都懂得,人生意义的重大,不在于外界转移置换,而在于主观的经验。敏感可塑的乡下人,比那麻木迟钝的国王,能够导向更为广阔、更为充实、更为富于戏剧性的生活。这样看来,他便发现在这里的生活与在别处具有同等重大的意义。
尽管他特立独行,不同流俗,有些软弱,克莱尔却是一个有良心的男人。苔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动物,玩一玩就可丢弃,而是有着珍贵生命的女人——那生命,对于她或者是忍耐或者是享受,跟他同样拥有伟人一般生命最为有力的方面。对苔丝而言,整个世界却取决于她的感觉,经由她的存在,同代的全部生命存在着。宇宙本体也仅仅为了苔丝而存在了,在她出生的那特殊年份一个特殊的日子里。
他闯入的负载着这些意识的生命是无情的造物主赐予苔丝的唯一生存机会——她的全部;她的全部和仅有的机会。他怎么能把她看得比他自己还无足轻重呢?怎么能把她当作一个漂亮的东西抚玩一阵逐渐磨损遗弃呢?怎么能不以最庄重严肃的钟爱之情对待他在她那里唤起的感情(在她克制淡定的外表之下那样的热烈而敏感),不使她痛苦遭受危难呢?
每天按习惯的方式跟她相遇,会发展已经开了头的事情。生活在这样密切的关系中,相会便意味着陷入爱抚,血肉之躯不能抗拒它;而且,这样一种趋势导致什么结果还没有得出结论,他决定暂且从他们两个共同忙着的事情上避开一下。现在造成的伤害还很小。
可是这个不再接近她的决定却不容易实行。他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驱使着他走向她。
他想离开,去看看他的家人。那或许能试探出他们对这事的态度。他在这里的期限不到五个月就要结束了,此后,加上在别的农场过几个月,他的农业知识就完全装备起来了,能够着手他自己的经营。一个农场主不需要一个妻子吗?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一个起居室里的蜡人呢,还是一个懂得农事的女人呢?尽管令他愉悦的回答在不言之中,他还是决定踏上他的旅程。
一天早晨,泰尔波绥斯奶牛场的男工女工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有女工说她那天一直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
“噢,不错,”克瑞科老板说,“克莱尔先生回艾敏斯特老家几天,看望他的爹妈。”
围着饭桌的四个热心热肠的人在这一击之下,觉得早晨的阳光一下子暗淡了,鸟儿的歌唱闷哑了。不过,没有一个姑娘有一言一行泄露她们的失意。
“他在这里跟我学徒快满期了,”老板接着说,冷冷淡淡的,没有意识到这冷淡就是残酷,“所以我想他是去看看到别处去的计划了。”
“他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伊茨·秀特问,那忧郁满怀的一群中仅有的一个,还会相信她的声音可以托付探问。
另外几个等待着老板的回答,好像她们的生命悬在上头。莱蒂,张着嘴,紧盯着桌布,玛琳红红的脸添了烧热,苔丝的心怦怦激跳,望着外边的草地。
“嗯,不看看我的备忘录,我记不住准日子,”克瑞科回答说,带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淡漠,“不过也可以更动一点儿。他会多住些日子,见习见习在草栏里下小牛,肯定的。我敢说他能一直缠磨到年底。”
四个月,还剩下与他共处交往这折磨人、撕痛人、又狂喜入迷的四个月——“快乐与痛苦缠绕”的日子。之后,就是那难以形容的沉沉的黑夜了。
在这个早晨的这个时刻,安吉尔·克莱尔已经骑马沿着一条狭窄篱路,朝着他父亲在艾敏斯特教区的方向,走出了离吃早饭的那些人十英里远了。他尽可能带上了克瑞科太太送给他父母的一些黑布丁和一瓶蜂蜜酒,装在一个小篮子里,连同她对他父母的问候。白色的篱路在他前头延伸着,他的眼睛落在上头;可是它们却看着下一年,并没有看路。他爱她,应该娶她吗?他敢娶她吗?他的母亲和哥哥们会说什么呢?时过两年之后,他自己又会说什么呢?那得取决于这临时的热情之下是否有健劲的情感胚芽,是不是仅仅由她的外貌引起的肉欲的快乐,而没有永久性的基础。
他父亲住的四周环山的小镇,都铎王朝式的红砖建筑的教堂塔阁,牧师宅第附近的树丛,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朝着他熟悉的大门一直走下去,进家之前往教堂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法衣室门旁站着一群女孩子,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显然在等着别的人来。一会儿那人可以看见了,从体形上能看出比上学的姑娘年龄大一点儿,戴着宽边草帽子,穿着浆得挺硬的麻纱晨衣,手中拿着两本书。
克莱尔很熟悉她。他不能断定她看见了他没有,他希望她没有看见他,那他就不必过去跟她说话了。尽管她是个无可责备的人,一种向她致候的极不情愿还是促使他断定,她没有看见他。那年轻女士是梅绥·钱特小姐,他父亲的邻居和朋友的独生女,她的父母十分希望总有一天他会与她成婚。她是热衷于反律法论[62]和《圣经》教义的,现在显然是要去上课了。克莱尔的心流入了瓦尔谷中充满热情的仲夏般炽热的异教徒之中,她们那玫瑰色的脸颊,带着奶牛滴溅的橡皮膏般的牛粪斑点,她们所有人中那最热烈深情的一位。
他决定匆匆回艾敏斯特本是出于一时冲动,所以他没有通知他的父母,打算无论如何,在早饭时他们出去尽教区职责之前赶到。他到得稍晚了一会儿,他们已经坐下来吃早饭了。他一进家,围在饭桌上的一堆人就跳起来欢迎他。他们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哥哥菲利克斯牧师——邻郡一个镇上的副牧师,请了两个礼拜之内的假在家里——和他的另一个哥哥,卡斯波牧师,古典学者,母校的研究员和主任,从剑桥回来度长假。他的母亲以戴着便帽和银丝眼镜的面貌出现,他的父亲看上去就是他实际的样子——一个最虔诚的敬畏上帝的男人,有点消瘦憔悴,年纪大约六十五岁,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思考和谋虑留下的皱纹。越过他们的头部上方,墙上挂着安吉尔姐姐的画像,这个家里子女中最大的,比安吉尔大十六岁,嫁给了一位传教士,到非洲去了。
老克莱尔先生是一位典型的牧师,在近二十年里,几乎从当代人中退隐了。一个由威克利夫、胡斯、路德、加尔文[63]一脉相承的精神后裔;一个福音教徒中的福音教徒;一个劝人信教皈依转化的人,一个生活和思想都像使徒一样简朴的人,他还在年轻青涩时,就在较为深奥的人生问题上断然拿定了主见,从那时起不允许再有别的理由更动它们。他甚至被他同代同学派的人视为极端;然而,另一方面,那些完全反对他的人,因为他的彻底,因为他用道义回答他们的活力中,展示了排除所有疑问的非凡力量,也不能不钦佩他。他爱塔尔苏斯的保罗,喜欢圣约翰,恨圣詹姆士,如他敢于恨的程度,以混杂的感情看待提摩太、提多和腓利门[64]。按照他的理解,《新约全书》与其说是基督教,不如说是保罗颂诗——与其说是说教,不如说是使人迷醉。他的宿命论信条如此这般以致几乎相当于一种邪毒,完全相当了,在它消极的一面,简直等于是放弃一切的哲学,跟叔本华和雷奥巴狄的哲学是堂兄弟姐妹。他鄙视“基督教章程法规”和祈祷书中用红色印制的有关宗教仪式的规定,却极其信赖教条,认为自己始终与整体范畴保持一致——这话或许有几分对。有一方面他确乎是的——诚恳。
对于自然生活中审美的、感官的、异教徒的快乐和他儿子安吉尔近来在瓦尔谷中亲历的丰美女性,他在本性上是极不相容的,他要是探问出来,或者是想象出来,他都能大发脾气。有一次,因为一时烦恼,安吉尔对他的父亲说,假如希腊成为现代化文明的宗教起源,而不是巴勒斯坦,那对于人类,结果或许会好得多;他父亲的悲痛无以形容,在这样的主张中,看不到可能潜藏着真理的千分之一,更不必说一半真理,或者说整个真理。后来,他把安吉尔严厉地直接教训了多次。不过,他心地仁慈,从不会长久怨恨,今天,他仍然带着孩子一样率真甜美的笑容欢迎儿子回家。
安吉尔坐下来,这地方感觉像家了;可是他却不能像以前那样觉得他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每一次回到这里,他都意识到了这种歧异,上一次他在这牧师宅第里分享生活,就比以往更加清楚地显出了与他自己的生活的异质。它的超自然的热望——一直无意识地建筑在地球中心说观点上,天堂是顶峰,地狱是低谷——相对于他的情形,就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人做的梦一般怪异。近来他看到的只是人生,感觉到的只是那生命巨大的热情冲动,没有被那些信条扭曲、牵制和束缚,那本是教义和哲士们的要旨企图无益地加以阻碍制约的。
就他们而言,他们也看到了他身上巨大的不同,跟从前的安吉尔·克莱尔越发背道而驰了。主要的是他举止的变化,尤其是刚刚被他的两个哥哥注意到的。他的举动变得像一个农夫了,他的腿乱伸乱动,他脸上的肌肉愈益富于表情,他的眼睛传达的信息像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多,甚至更多。学者的风度几乎消失了,更不用说客厅里年轻男人的风度。一个学究气的人会说他失去了教养,一个行为拘谨的人会说他粗俗。这就是他和泰尔波绥斯的仙女情人们同住一处交谊濡染的结果。
早饭以后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出去散步。他的两位哥哥,非福音派教徒,受过良好的教育,合乎标准的年轻人,端正规范至细至微,都是那条理系统的教育车床一年年旋出来的无懈可击的模范。他们两个都有点儿近视,大家时兴戴单片眼镜的时候,他们也戴有系儿的单片眼镜;大家时兴戴有腿儿的眼镜的时候,他们立刻戴上有腿儿的眼镜,完全没有查究他们的视力到底有什么特殊毛病。华兹华斯得到尊崇的时候,他们就带上了华兹华斯的袖珍本诗集;雪莱受到了贬低,他们就任由雪莱的诗集在书架蒙盖灰尘。考瑞究[65]的《神圣家庭》受到赞美的时候,他们也赞美考瑞究的《神圣家庭》;考瑞究遭到了诋毁,不如维尔奎兹[66]流行,他们孜孜矻矻亦步亦趋照样做,没有任何个人的异议。
要是他们两个注意到了安吉尔越来越不符合社交场面,他就注意到了他们越发心神狭隘了。菲利克斯在他看来完全是教堂气;卡斯波整个是学院派。他的教区会议和视察在他那里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在另一个那里则是剑桥。两兄弟坦白承认,在文明社会之外,有大量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既不是学院的人,也不是教会的人;宁可容忍他们,不可指望他们,更不必尊重他们。
他们两个都是孝顺的殷勤的儿子,按时回家看望他们的双亲。菲利克斯,尽管在神学的嬗变中,与他父亲相比是更为现代的一个分支,可是更缺少自我牺牲和公正无私。对立的意见,如果对秉持者本人有危害,他比他的父亲更宽容,如果对他本人的说教有一点儿轻视,他就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肯予以宽谅了。卡斯波,从整体来看,心胸更宽大一些,不过,更狡猾阴险,还没有他哥哥那样的心肠。
他们沿着山坡一路走去,安吉尔以前的感觉复生了——与他相比,无论他们占到了多少好处,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或者经历过真正的人生。或许,像许多男人一样,他们观察的机会不像表达的机会那么多。他们两个,在他们以及他们之流平静和缓的水流中漂浮,都没有关于外界运转着的复杂力量的适当概念。他们两个都看不到局部真理与普遍真理之间的不同;他们不知道用牧师的和学者的态度由内部观察事物的结果与外部世界所想的有多么大的差异。
“我看你现在想的就是种庄稼,没有别的了,我亲爱的伙计,”菲利克斯在说着别的话时,透过他的眼镜看着远处的田野,带着哀愁的严肃神色对他的弟弟说,“既然这样,也只得如此了。不过我恳求你,一定努力尽可能与道德理想保持联系。种庄稼,当然,意味着外表就粗陋了;不过高尚的思想还是可以伴随着简朴的生活。”
“当然可以,”安吉尔说,“不是一千九百年前就被证实了吗[67]——我可以侵入你的领域一点吧?菲利克斯,你怎么能以为我会丢弃高尚的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哦,我是从你写信的口气和咱们的谈话想象的——或许只是想象——你不知道怎的失去智性的理解力了,你没发现吗,卡斯波?”
“你听我说,菲利克斯,”安吉尔冷冷地说,“我们是非常好的兄弟,你知道;我们各有各的领域,各走各的道;不过,说到智性的理解力,我想,你,作为一个自满专断的神学家,最好不要管我,还是探究一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吧。”
他们转下山去,回家吃午饭,他们家的午饭没有固定的时间,一般总是在他们的父母结束了教区上午通常的工作以后。说到下午来访者的方便,那是最后进入无私的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考虑的事情;尽管他们的三个儿子在这事上能跟他们保持充分的一致,不过,还是希望他们的双亲遵从一点儿现代观念。
他们走得饿了,尤其是安吉尔,他现在是户外劳动的男人,习惯了奶牛场老板几分粗糙整桌装满的丰富的“不花钱的宴席”[68]。两个老人没有一个来到,直到儿子们等得厌烦起来,他们的双亲才进来了。这克己自制的老两口子是看望生病的教民去了,他们有些矛盾地劝病人多吃饭,把身体囚禁在肉体的牢狱了,他们自己的食欲倒完全给忘掉了。
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来,几样简单俭省的冷食摆在他们面前。克莱尔四处看看,找克瑞科太太送的黑布丁,他已经吩咐过叫好好烤一烤,叫他们照奶牛场做的样子,他希望他的父亲和母亲能像他本人那样赏识那加了奇异的山野香料草的美味。
“噢,你是找那黑布丁,我亲爱的孩子,”克莱尔的母亲注意到了,“等你知道了原因,我敢保证你就不惦着吃它了,其实你爸和我也不吃了。有个人喝酒,得了酒疯病,一个钱不能挣,我建议你爸,把克瑞科太太好意送的礼物给了那人的孩子;你爸同意了,说那才能让孩子们高兴呢,我们就这么做了。”
“那当然好。”安吉尔高兴地说,又转着找蜜酒。
“我发现那蜜酒劲儿太冲了,”母亲接着说,“做饮料太不合适了,有个急病,倒像朗姆酒或者白兰地一样管用,所以我把它放到医药柜里了。”
“照规矩,我们从来不在这饭桌上喝烈酒。”他的父亲又接上说。
“那我怎么对老板的太太说呢?”安吉尔说。
“照实说,当然啦。”他的父亲说。
“我太想说我们非常喜爱那蜜酒和黑布丁。她是一个好心肠爱说爱笑的人,我一回去,她马上就会问我。”
“我们没有吃没有喝,你就不能说吃了喝了。”克莱尔先生明明白白地回答说。
“啊——不那么说;不过,那蜜酒倒真有个劲道儿。”
“有个什么?”卡斯波和菲利克斯一齐问。
“哦——这是泰尔波绥斯的说法。”安吉尔脸发红回答说。他觉得他的父母的做法还是对的,虽然缺乏感情是错的,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26
直到晚上一家人做过了祈祷以后,安吉尔才找到机会把他靠心窝的一两件事情提出来跟他父亲讨论。当他跪在地毯上他的两个哥哥身后的时候,他仔细地看着他们的走路靴后跟上的小钉子,他就把自己吊到那问题上去了。祈祷做完了,两个哥哥就和他们的母亲出去了,他自己和老克莱尔先生留在屋里。
这年轻人和长者首先讨论他要实现做一个大农场主那个目标的计划——或者在英格兰,或者在殖民地。他的父亲于是告诉儿子,他没有花钱把安吉尔送到剑桥,他觉得他的责任是每年积蓄一笔钱,有一天给儿子买地或者租地,那么,他就不会觉得他有一点儿做得不当了。
“就世俗的钱财而言,”他的父亲接着说,“几年中,你无疑就会远远地超过你的两个哥哥。”
老克莱尔先生的本分顾念,致使安吉尔顺势向前,提出了他更关注更密切的事情。他对他的父亲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当他开始农业经营的时候,他需要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脑后照看所有事务——他在田野的同时,有个人管理着他开创的家里的工作,那是必需的。要不就怕不能好,所以,他是不是应该结婚呢?
他的父亲似乎觉得这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安吉尔把问题摆出来——
“我要做一个勤劳节俭的庄稼人,你觉得哪样的妻子对我最合适?”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女人,你出出进进,她都能给你帮助,给你安慰。除此之外,实在都是小事了。这样的一个人能找到,真的,我诚挚的朋友和邻居,钱特先生——”
“不过,她是不是首先应该能挤牛奶,能搅好黄油,会做大奶酪,懂得怎样让母鸡和火鸡下蛋,会喂养小鸡,在紧要关头能去号令地里干活的人,会估算牛羊的价格呢?”
“不错,一个农场主的妻子,是的,是得这样。那倒是称心如意的。”老克莱尔先生,这长者,以前显然从来没有想到这些,“我还有话呢,”他说,“我想说,你想找一个纯洁贤惠的女人,除了你的朋友梅绥小姐,你再也找不到能做你真正贤内助的了,也肯定找不到更对你妈和我心思的了,你也对她表示过一定的好感呢。不错,我的邻居钱特的女儿近来跟我们的一些年轻牧师赶上了装饰礼案的时髦——祭坛,有一天我听她这么叫真吃了一惊——过节的时候用花儿和别的一些东西装饰礼案。不过,她的父亲像我一样反对这种没有意义的做法,他说能改正过来。我也确信,那只是女孩儿的小毛病发作罢了,不会长久下去的。”
“是的,是的,梅绥是个有教养的虔诚的人,我知道。可是,爸,你有没有想到,有一个年轻女人跟梅绥小姐一样纯洁贤惠,她取代那小姐在教会方面才艺的,是她像农夫本人一样懂得庄稼地日子的职责,她不是更为无比地适合我吗?”
他的父亲坚持深信,相对于使徒保罗对人类的眼力,一个农夫妻子职责的知识,就降到第二位了。容易感情冲动的安吉尔,希望尊重他父亲感情的同时,又能成全他的心腹大事,越发冠冕堂皇了。他说,命运或者上帝在他的道路上投入了一个女人,她拥有作为一个农学家助手伴侣的所有资格,确乎庄重虔诚。他不能说她是否隶属他父亲那个正统的低教派,不过,她或许能被那观点打通、信服;她是信仰单纯、按时按期上教堂的人,心地诚实,感受灵敏,聪明理智,举止文雅,赶得上祀神的贞女,论容貌,是罕见的美丽。
“她的家门正像你喜欢结婚的那等吗——简单地说,她是一位小姐吗?”他吃惊的母亲问,在他们谈论的时候,她悄悄地进了房间。
“她不是按普通叫法叫作小姐的人,”安吉尔毫不畏缩坚定地说,“正因为她是乡下农民的女儿,所以说起来我很骄傲。”不过,她真是一位小姐——在感情和天性方面。”
“梅绥·钱特是大好家门的啊!”
“呸——那有什么好处,妈?”安吉尔急切地说,“像我这样劳苦的人,将来也要辛苦的人,家门怎么能给他的妻子什么帮助?”
“梅绥是有才艺的,才艺有它的可爱之处。”他的母亲反驳说,透过她的银丝边眼镜看着他。
“那种外表的才艺,在我将要过的日子中能有什么用处?——而说到她读书,我能够亲自教她。她会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学生,要是你们了解她,你们也能这么说。她是满腹诗情——现实化的诗情,假如我可以用这样的表达。她的生活就是诗,而纸上的诗只是写出来的罢了……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基督徒,我敢保证,或许正是你们期望繁育的那一批、那一类、那一种。”
“哟,安吉尔,你在嘲弄吧!”
“妈,请原谅。不过,她真的几乎每个礼拜天早晨都去教堂,是一个好基督徒姑娘,我敢保证因为她的品质,你能容忍她社会地位上的不足,你还会觉得我不选她,或许才糟透了呢。”安吉尔极其认真地鼓吹他钟爱的苔丝那十分自发的正统行为——他从来没有梦想到那行为会对他有用——当他看到她跟别的挤奶女工惯常去教堂的时候,他还曾有些瞧不起呢,因为在本质上自然主义信仰当中,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至于他们的儿子本人是否有资格加给他希求的那位他们不认识的年轻女子无论什么头衔,他们是愁闷怀疑的,不过,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觉得,至少在她的信仰中那是一个优点,有助于他们的儿子,不应该忽略;尤其是那一对儿的结合必定有天意作合;因为安吉尔决不会把正统作为选择的条件。他们最后说且莫匆忙行动为好,不过,见见她,他们倒不反对。
安吉尔为此忍住了当下不透露更多细节。他觉得,他的父母心地单纯,肯于自我牺牲,可是,作为中等阶级的人物,他们的确存有潜在的偏见,那需要一些巧妙的办法才能战胜。因为尽管法律上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尽管他们的儿媳的资格不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很可能她要远离他们过活,他还是希望,为了他们的慈爱,不要在他人生最重要的决定中伤害他们的感情。
细想想苔丝生平中的小事件,好像成了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他也看出了他自己的前后不一致。他爱苔丝,那是为了她本身——她的灵魂、她的心地、她的本质——而不是为了她在奶牛场的技术,作为他的学生的聪明,当然不是为了她单纯刻板的信仰仪节。她质朴无华纯真坦**的实体,不需要世俗的文饰,来取悦于他。他认为,到目前为止,家庭幸福依赖感情的撞击与搏动,教育的影响很小。在时代流逝中,改善了的道德体系、智力训练,有可能提升人类天性中非本愿的甚至无意识的本能,那或许可以看到,值得考虑;不过直到今天,在他能够看到的范围内,可以说文化在受过教育的那些人那里造成的影响,只是在心的表皮上。这信念被他有关女人的经验进一步证实了,他近来对女性的接触,由有教养的中等阶级伸延到了乡村社会,教他懂得了一个社会阶层和另一个社会阶层优秀的和聪明的女人之间的差别,比同一个阶层或者阶级中好的和坏的、聪明的和愚蠢的女人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微小。
是他离家的早晨了。他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开了牧师宅第,向北徒步游历去了,从那里一个回他的学院,一个去他副牧师的职位上。安吉尔本可以陪同他们,可是他更想在泰尔波绥斯和他的情人重聚。要是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同行,他会是那一伙人中尴尬的成员,因为,尽管他是仁爱的人道主义者,最理想主义的笃信宗教者,甚至是三个人中最通晓的基督教学者,可是他总觉得他的方枘不能适应已经为他备下的圆凿,故而疏远了,他既没有对菲利克斯也没有对卡斯波冒险提到苔丝。
他的母亲给他做了三明治,他的父亲骑着自己的骒马,顺路送了他一程。他自己的事情已经完全说出来了,安吉尔心甘情愿默默地听着父亲说话。他们骑着马一起缓缓走过树荫遮蔽的篱路,他父亲诉说着教区事务的困难,他热情相待的同行牧师的冷落,因为他对《新约》精严的解释,他们认为是有害的加尔文主义的教条。
“有害的!”老克莱尔先生说,带着温蔼的嘲蔑。他接着叙说起一些经验,那些经验证明他们的观点是荒谬的。他说了经他归教的一些邪恶之人惊人的转化,不仅在穷人中,也在富人中、小康之人中。他也坦白承认有一些失败。
作为后者的一个例证,他提起了一个姓德伯维尔的年轻暴发户,那人住在川翠济附近,离这儿有四十英里。
“不是金斯伯尔那些地方的老德伯维尔的一家吧?”他的儿子问,“那个有千奇百怪历史的衰败家族,还有四轮大马车的可怕的传奇?”
“哦,不是。原本的德伯维尔衰败了,七八十年以前消失了——至少,我相信是这样。这一家似乎是顶了那姓氏的新的一家;为了从前那武士世系的名誉,我希望他们是假造的,我确信他们是假的。不过,很奇怪,你居然对老家族有兴趣。我记得你很少往心里去,比我还厉害。”
“你误解我了,爸;你常常会误解我,”安吉尔带着点儿不耐烦说,“政治上,我对老家族应享有的权利是怀疑的。甚至他们当中一些明智的也‘宣称反对他们自己的继承权’,像哈姆雷特那样表达。可是,至于诗意的情调、戏剧的意趣、历史的况味,我还是依恋他们。”
这区别,尽管并不意味着微妙,但是对于老克莱尔先生这长者还是太微妙了,他继续讲他原本打算要讲的故事,那故事是:那个所谓的老德伯维尔死了以后,那年轻男人发展了那最该受谴责的情欲追慕,尽管他有一个瞎母亲,那种状况应该使他懂得改恶从善。他的行径传闻传到了老克莱尔先生的耳朵,当老克莱尔先生去那个地区传教布道的时候,就大胆地抓住机会,在他的神圣陈说中,说到了那个有罪的人。虽然他是一个外来人,占据了别人的讲坛,可是他觉得这是他的职责,便从“路加福音”中取来这句话作他的题词:“你这傻子,今夜你的灵魂将被勾走!”[69]那年轻人十分怨恨这种直截了当的攻击,随后他们相遇时,唇枪舌剑中毫无顾忌地当众侮辱了老克莱尔先生,并不尊重他灰白的头发。
安吉尔痛苦得脸都红了。
“亲爱的爸爸,”他伤心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从流氓恶棍那里无缘无故地自讨苦恼啦。”
“苦恼?”他的父亲说,他多皱的脸上闪耀着自制的炽热的光辉,“对我来说,苦恼只是替他苦恼,可怜的愚蠢的年轻人。你以为他激怒的话能给我苦恼,甚至他动手打我?‘来了辱骂,我们就祝福;来了迫害,我们就忍受;来了诽谤,我们就恳请;直到今天,我们还是被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的渣滓!’[70]这些对科林斯人说的古老格言,在现时正恰如其分。”
“没有动手打吧,爸?他没有动手打吧?”
“没有,他没有动手。不过,我倒挨过疯狂的醉汉的打。”
“不能!”
“十几次了,我的孩子。那又怎么样呢?我由此把他们从杀害他们亲骨肉的罪恶中拯救出来了;他们终生感谢我,赞美上帝。”
“或许那年轻人也能这样做!”安吉尔热切地说,“不过我担心另一方面,听你刚才说的。”
“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他劝化过来,”老克莱尔先生说,“我继续为他祈祷,尽管到死我们或许再不能相见了。不过,终究,我那些可怜的话或许有一句能跳进他的心里,有一天就会成为良善的种子。”
现在,一如既往,克莱尔的父亲欢乐得像一个孩子;尽管这年轻人不能接受他父亲偏狭的教条,不过,他敬畏他父亲的实践,承认这虔诚教徒外表下的英雄。或许他现在比以往更加敬畏他的实践,因为,在谈论让苔丝做他的妻子的时候,他的父亲一次也没有想到问问她有没有好的置备,是不是有钱。同样的非现世的精神,是安吉尔要过一种农夫生活的必要条件,或许也使他的两个哥哥在他们的活动期间保持在穷牧师的地位上;然而安吉尔仍然敬佩它。的确,尽管他自己是异端,安吉尔常常觉得,在人性方面,他比他的两位兄长都更接近他的父亲。
27
上山下谷二十几英里的骑程,经过了日光炫华的一个正午,下午他到了泰尔波绥斯以西一二英里远的一座孤立的小山,从这里他又看到了那翠绿欲滴、丰润碧透的波谷了,那瓦尔谷,或叫芙鲁姆谷。他从高地下到了下方肥沃的冲积土壤上,空气立刻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果实、浓雾、干草、花朵的浓郁沉厚的芬芳,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香气深潭,这时候似乎让沉溺其中的鸟兽牲畜、蜜蜂、蝴蝶昏昏欲睡了。克莱尔现在对这个地方是如此熟悉,离开老远,他看到一头头奶牛点缀在草地上,他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他认识到在这里他拥有了能从生活内部观察生活的力量,在这一点上与他学生时期大不相同,这真是一种奢华的感觉;虽然他很爱他的父亲,可是经过了一段家庭生活之后,来到这里,即如现在,他还是不禁觉得就像扔掉了夹板缀带一般;这块地方,连英国乡村社会人情的世俗约束都没有,泰尔波绥斯没有居住在本地的地主。
没有一个人在奶牛场外边。所有奶牛场的人都去享受通常一个钟头的午睡了,夏季里早晨起得极早,这样补偿一下是必需的。门旁,打了木箍的牛奶桶,经过无数次的浸泡擦洗都漂白了,像帽子挂在帽架上似的,挂在固定在那里的剥了皮的橡树枝杈上,都是准备干了晚上挤牛奶用。安吉尔进了门,走过静悄悄的过道,到了后边,在那里听了听,从马车屋里传出持续不断的呼噜声,几个男工睡在那里,热得发昏的猪的呼噜声和尖叫声从更远处发出来。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睡了,它们阔大柔萎的叶面在日光中低垂着像半合的伞。
他去掉马辔头,喂了马,再回屋里,钟正好敲了三点。三点是下午撇奶油的时间;于是,随着钟敲,克莱尔听见上边的楼板吱吱嘎嘎响,接着是下楼的脚步踏在楼梯上。正是苔丝,转眼间来到了他的眼前。
她没有听见他进来,很难看清他在那里。她打着呵欠,他看到了她的嘴角赤红的内部,好像蛇的嘴似的。她伸出一只胳膊,伸到她盘绕起来的头发那么高,他能够看到她没有被太阳晒黑的地方像缎子一样精美柔嫩;她的脸带着睡觉的潮红,她的眼睑睡意沉沉地垂覆过瞳仁。她满溢的自然天性喷发四散着。这种时候,一个女人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实体化了,最超凡脱俗的美化为它的肉体、性,呈现在外观了。
此时她脸上的其余部分还没有醒来,那眼睛已经光明闪耀透射过沉沉的蒙眬惺忪了。带着一种奇特的高兴、羞涩、惊奇混合的神色,她叫起来:
“呀!克莱尔先生,你吓了我一跳——我——”
最初她还没有想到,他的表白已经引起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可是当他走向楼梯底下,她迎着他那柔情的面容的时候,那事情的全部感觉就完满地浮现在她的脸上了。
“亲爱的,宝贝苔丝!”他呼叫着,伸出胳膊搂着她,他的脸靠着她烧红的面颊,“别,老天爷,别再叫我先生,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快赶回来的呀!”
苔丝容易激动的心激跳着、敲击着他的心,作为回答。他们站在红砖铺的过道口,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日光通过窗户斜射到他的背上,投射到她倾侧的脸上,投射到她太阳穴薄薄的脉管上,投射到她光裸的胳膊上、脖子上,射进她浓密的头发深处。她本是穿着衣服睡的,身体像太阳晒着的猫儿一样温热。起初她不能直视他,可是她一会儿抬起眼睛直直地瞅着他了,他便探测着她不断地变幻着的深深的瞳仁,那闪射着蓝黑灰紫光彩的纤毫细微妙不可测。她直直地瞅着他的时候,好像夏娃第二次醒来就会这样瞅着亚当。
“我得去撇奶油了,”她恳求说,“今天只有老德布帮我。克瑞科太太和克瑞科先生赶集去了,莱蒂不大舒服,别人都出去了,不到挤奶的时候不能回来。”
他们朝牛奶房走的时候,德布·弗严德出现在楼梯上。
“我回来了,德布,”克莱尔仰起脸来说,“我可以帮苔丝撇奶油啦;你太累了,我敢肯定,不到挤奶的时候你不用回来啦。”
可能泰尔波绥斯的牛奶那天下午的奶油没有撇得很干净,苔丝好像是在梦中,原本很熟悉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只有明暗和方位,没有特定的轮廓。每一次她抓起撇油勺,到水泵底下去浸凉了好再撇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打颤。他炽情的影响是如此地触手可及,她似乎在其下面畏缩退避了,好像在炽烈燃烧的太阳底下的一株植物。
于是他又紧紧地抱住她,她用食指沿着铅盆边把浮油抹去的时候,他就用天然的办法把她的手指弄干净;因为泰尔波绥斯奶牛场没有约束的生活方式现在正好方便适合。
“晚说也好,现在说也好,我还是说了吧,最亲爱的,”他又温柔地开始说,“我想问你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自从上个礼拜在草场的那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的事。我不久就打算结婚了,那么,做一个庄稼人,你看,我需要我的妻子是一个完全懂得农田管理的女人。你能做那个女人吗,苔丝?”
他用这样的方式提出来,她就不会以为他是屈从于一时的冲动,而他的理智不赞同了。
她变得极为忧心忡忡;可是她并没有预想到这突然而来的自然结果,那,的确,克莱尔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摊在她面前。带着好像死亡一样的痛苦,她咕哝着她必不可少的誓言回答,像一个正直体面的女人一样。
“哦,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不能!”
她自己果决的声音似乎摧裂了苔丝特异的心,她痛苦得脸都埋下去了。
“啊?苔丝!”他说,惊愕着她的回答,把她抱得更热烈更紧,“你是说不吗?你确实爱我吗?”
“哦,爱,爱!我宁愿做你的人,不做这世界上别人的人,”苦痛的姑娘声音转为甜美诚实了。“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苔丝!”他用尽胳膊上的力气抱住她,说,“你是跟别人订婚啦?”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想结婚!我没有那个想法。我不能嫁人!我只想爱你。”
“可是为什么?”
不得已寻找托词,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父亲是牧师,你的母亲,不愿意你娶像我这样的。她想叫你娶一位小姐。”
“胡说——我对他们两个都说了。那是我回家的一大半原因。”
“我觉得我不能——永远不能,永远!”她重复着。
“这样问你是太突兀了,我的美人儿?”
“对,我没有料到。”
“要是你想让它过去,那就请吧,苔丝,我给你时间,”他说,“一回来就突然对你说,是太鲁莽了。我一时不再提它了。”
她又拿起了发亮的撇油勺,把它放到水泵底下,开始重新工作。可是她不能了,她不能像在平时那样,达到灵巧敏捷的要求,准确地撇到奶油的表面之下,尽她的能力试了又试:有时候她往下削进了牛奶里,有时候撇进了空气里。她几乎看不见什么了,她的眼睛盈满两汪伤心的泪水,蒙眬模糊,那伤心的往事,对于她最好的朋友,亲爱的倡引者,她永远都不能解释。
“我不能撇了——我不能!”她转过脸去说。
体贴人的克莱尔不想使她焦虑烦乱,妨碍她工作,就跟她更加宽宽泛泛地说起来。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父母了。他们是最简朴的人,没有一点儿野心。他们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两个福音派教徒。苔丝,你是福音派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去教堂非常定期按时,他们告诉我,我们这里的牧师不是高教派。”
对于这个教区牧师的观点,苔丝的概念似乎比克莱尔更模糊,尽管她每个礼拜都去听讲道,而克莱尔根本从未去听过。
“我希望在那里听讲的时候,我能更专心,”她好像是保险地笼笼统统说,“可是常常让我很遗憾。”
她说得这样自然坦诚,安吉尔在心中断定,他的父亲不会在宗教方面反对她,尽管她甚至不知道她信的是高教派、低教派还是广教派[71]。他本人倒是懂得,实际上,她秉持的混乱的信仰,显然是在孩童时吸收的,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也是,表达措辞上的牛津运动[72]派,精神实质上的泛神论。混乱或者相反,搅扰它们都是他极少可能的愿望了。
离开汝的妹妹,当她祈祷时,
让她留在她早岁的天堂里,她幸福的观念里;
也不要用汝阴郁的暗示搅扰
那走向和谐优美时光的生活。[73]
他有时候觉得这忠告音韵和谐,却并不那么可信;现在他很高兴地认同它了。
他又说了他回家的一些琐事,他父亲的生活方式,对于教义的热情,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撇奶油的起落不定消失了;她撇完了一铅盆又一铅盆,他跟着她拔下塞子,让牛奶流下去。
“你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儿沮丧的样子。”她冒昧地说,满心想要避开她自己的事情。
“对——有一点儿,我父亲跟我说了他的好多烦恼和困难,那些事总是压着我。他那么热情,他得到的却是跟他想法不同的人给他的冷落和打击,我不愿意听到对他那样的羞辱,他那么大年龄了,更想不到虔诚做事,得到的结果却大为相反。他告诉了我最近他经历的一件事,我听了很不高兴。他作为一些教会团体的代表,去川翠济附近布道,离这里四十英里远的一个地方,就在那周围他遇到了一个**轻佻、玩世不恭的青年,他就履行他的职责进行劝诫——那是上了那条道的一个地主的儿子——母亲受着双目失明的折磨。我的父亲直截了当地劝导他,那真是惹了大乱子啦。我父亲太傻了,我一定要说,当结果可能那么明显无济于事的时候,我父亲还硬要跟陌生人那么谈话,不是太傻了吗?可是,无论如何他想的是他的职责,应该做的他就要做,不管是什么时候,当然,他因此树敌不少,不仅在完全堕落的邪恶的人中,也在随和懒散的人中,他们恨的是被打扰了。他说他因发生的事情而自豪荣耀,那些好的事情也可能是他劝导的间接影响。可是我希望他不要那样委屈他自己,他那么大年纪了,让那些猪一样的东西在泥水里打滚儿好了。”
苔丝的面容渐渐变得峻硬憔悴了,她丰润的嘴唇显出了悲楚的神色;不过,她不再露出震颤无措的样子了。克莱尔回想起他的父亲,没顾得特别留意她;这样,他们就把那一排长方形的盆子里的牛奶一盆一盆撇完了,放出去了,当别的女工回来的时候,提起她们的牛奶桶,德布也来了,他用开水把铅盆烫涮干净,装备盛新奶。苔丝离开这里要去野外草场挤牛奶,克莱尔温柔地对她说:
“我的问题呢,苔丝?”
“哦,不——不!”她严肃地绝望地回答,因为听到间接地提及艾利克·德伯维尔,重新勾起了她过去的骚乱伤心,“不能!”
她向着草场走去,和另一些挤奶女工混在一起了,好像要让那旷放的空气驱走她悲哀的压抑。所有的姑娘都向着更远处草场上奶牛吃草的地方走去,群体向前,带着野兽般的无畏大方体面优雅——随意轻率未加惩戒的女人的情态习惯了无垠无涯的空间——置身其中,她们放纵自己于空气,一如游泳者纵身于波涛。现在苔丝又在克莱尔的视野中了,对他而言,从不受约束的自然中选择配偶,比从人工雕琢中选择,似乎才是最自然而然的。
28
她的拒绝,尽管没有料到,却也未使克莱尔长久气馁。他关于女人的经验足以让他明白,那否定词“不”常常是肯定词“是”的序曲;不过,他的经验到底有限,他不知道眼下这个“不”字是一个巨大的例外,并不是忸怩调情的逗延。她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理解为一个附加的保证,不完全相信在田野里牧场上“叹息嗟呀无结果”[74],并不意味着注定要枉费心思,在这里求爱常常更能被不加考虑地接受,只为了爱情本身的甜蜜,不像在那些焦虑担忧野心勃勃的家庭中,在那些家庭中,一个姑娘以建立家庭的渴望麻痹了她们健康的热情思想为结局。
“苔丝,你为什么用那么绝对的态度说‘不’呢?”他在几天前问她。
她一惊。
“别问我。我告诉你为什么——告诉了一部分。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
“嗯——有点像那个,”她咕哝着说,“你的朋友会嘲笑我。”
“实实在在地,你看错他们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至于我的哥哥们,我不在意——”他在她的腰后扣紧手指不让她溜走,“现在——你不那么想了吧,亲爱的?——我断定你不会了!你让我这样心神不安,我不能读书,不能弹琴,什么也不能做。我不着急,苔丝,不过我想知道——从你温暖的嘴唇间听到——有一天你将是我的——什么时间你可以选择,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吧?”
她只能摇头,从他那里把目光转开。
克莱尔目不转睛盯着她,研读着她脸上的字,好像那刻的是象形文字。那拒绝似乎是真的。
“那么我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没有权利这样对你——没有权利来找你,没有权利和你一起散步!说实话,苔丝,你是不是爱上别的男人了?”
“你怎么能这样问?”她说,继续自我克制着。
“我差不多知道你没有。可是那么,你到底为什么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我喜欢你——告诉我你爱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老是这样告诉我——那永远不会触伤我。”
“可是你就不能接受我做丈夫?”
“唉——那是另一码事了——那是为你好,真的,我最亲爱的,哦,相信我那只是为了你!我不想用那样的方式,指望你给我最大的幸福——因为——因为我确实不应该那样做。”
“可是你能让我幸福!”
“唉——你这样想,可是你不知道!”
在这样的时刻这种关节上,他认为她拒绝是因为她谦逊,她觉得在社交事务和礼仪上不能胜任,他便说她多么见识广博多才多艺——那确确实实是真的,她天性机敏灵透,她对他的钦慕,引导她捕捉学习他的词汇,他的音调,他的知识片段,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些温柔的争议之后,她获得了胜利,假如是在挤牛奶的时刻,她会一个人走开,走到那最远处的奶牛身边,或者进入莎草丛中,或者走进她的房间,好像悠闲的间歇,默默地哀怨,其实不到一分钟之前,她还表面上冷淡地拒绝过。
她的挣扎是如此可怕;她自己的心是那么强烈地在他那边——两颗炽热的心对抗着一个可怜的小小的良心——她试着通过种种办法用她的力量加强她的决心。她带着补起来的心来到泰尔波绥斯。她决不能同意迈出那一步,以后可能会引起她丈夫强烈的悔懊,因为瞎眼娶了她。她认为,她凭良心在她公正不倚时做出的决定,她现在不应该推翻。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全部的事告诉他呢?”她说,“只离着四十英里——为什么传不到这里?有人肯定知道!”
然而似乎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告诉他。
又过了不过两三天,她从同事伙伴郁闷的面容上猜到,她们不仅把她看作了受宠被特别喜欢的人,也看作了被选定的人;可是她们没能看到,她并没有把自己往他身上贴。
苔丝此前从来不知道她的命数明显地拧成了两股绳,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下一次做奶酪的时候,这一对儿又单独留下在一起了。老板原本来帮忙了,不过,克瑞科先生和他的太太一样,近来仿佛看出了一点儿这两个人彼此有意,尽管他们是那么谨慎小心地推行着,那猜疑只是隐隐的一点微弱感觉。不管怎样,老板还是离开,把他们留下了。
他们先把奶片弄碎,好装进大桶里。这活儿有点像把大块的面包弄碎;在洁白无瑕的奶皮中,苔丝的手显出了玫瑰色的粉红。安吉尔,他满手抓着装桶,装着装着,忽然停住了,把他的手平卧到她的手上。她的衣袖高高地卷到了胳膊肘上边,他俯下去吻了她柔软的胳膊里的脉管。
虽然九月初的天气是闷热的,她的胳膊,在奶皮里泡着,亲上去像新采集的蘑菇凉森森、湿漉漉的,带着乳清的味道。不过,她是那么的敏感,她的脉搏被这一触加速了,她的血液冲到了她的指尖,凉森的胳膊立刻烧热了。于是,仿佛她的心说话了,“还需要忸怩怕羞吗?真的就是真的,就像男人和男人一样,男人和女人也是这样。”她抬起眼睛,真诚热烈的光束投射进他的眼睛中,同时她的嘴唇轻启,露出了柔婉的浅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苔丝?”他说。
“因为你非常爱我。”
“对,也预备再一次想求你。”
“不要再提!”
她忽然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害怕她的抵抗会在她自己的欲望下垮塌下去。
“啊,苔丝!”他继续说下去,“我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逗弄着让人着急。你为什么这样让我失望?你简直好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我敢打赌说,你做得——像都市里一流水性**的女人!她们反复无常,忽热忽冷,正像你一样;真没有料到,在泰尔波绥斯这种偏远的地方还会碰到……可是,最亲爱的,”他看到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连忙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所有人中最诚实最纯洁的。我怎么能说你是轻佻的女人呢?苔丝,你为什么不能像心里想的那样做我的妻子呢?假如你爱我就像你外表上做的那样?”
“我从来没说我不愿意啊,我永远都不能那么说;因为——因为那不是真的!”
压抑克制远远地超过了她的忍耐,她的嘴唇颤抖着,她不得不走开。克莱尔那么难过,又那么不解,他紧跟在后边,在走廊上把她抓住。
“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他冲动地紧紧抱住她,忘记了手上满是凝乳,“告诉我你不属于任何人,就是我的!”
“我愿意,我愿意告诉你!”她宣称着,“我将给你一个完整回答,假如你现在放我走。我将告诉你我的经历——我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不错,确确实实,不管多少,”他用表示爱的嘲逗语气表示了同意,端详着她的脸,“我的苔丝,无疑,你的经历几乎有庭院篱笆上今天早晨第一次开的牵牛花那么多。全都告诉我吧,可是不要说那种什么配不上我的讨厌的话。”
“我试试——不那么说。我明天早晨告诉你我的理由——下礼拜吧。”
“礼拜天吧。”
“好吧,就礼拜天。”
她终于得以走开了,一步不停退出去,一直进了院子尽头边上削去了梢头的厚重的柳树丛中,在那里她完全不能被人看见了。她一下子扑倒在沙沙作响的矛枪草丛上,好像扑在**似的,她一直蜷缩着,痛苦被瞬息间的快乐冲破,令她的心怦怦激跳,对于最终结局的惧怕完全不能抑制她此时的快乐。
实际上,她是放任自己漂流进了顺从之中。她的呼吸的每一下吐纳,她的血管的每一下搏动,她的脉搏在她耳鼓中每一声歌唱,都是自然天性联合的呼声,反叛对抗着她的多虑谨慎。不顾后果地,轻率地接受他;和他一起走上圣坛,什么也不泄露,又偶然被发现;在痛苦的铁牙有时间关闭之前,先抓住成熟的欢快享乐:那是爱情的忠告,在几乎是销魂的恐怖中苔丝推测到,尽管几个月来她独自惩戒自己,自我搏斗着,心**谈着,打算走向苦涩的孤独未来了,可是爱情的劝告终将要获胜了。
这个下午慢慢地过去了,她一直待在柳丛中。她听见从叉木架上拿下奶桶的咯啷声;伴随着把奶牛吆喝到一起的“噢噢”声。可是她没去挤奶。他们会看出她的烦乱;老板,以为那原因只能是爱情,会很自然地取笑她;那种骚扰折磨得她受不了。
她的情人肯定猜出了她过分激动的情形,为她的不露面编造了一些理由,所以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叫她。六点钟的时候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炼铁炉,另一边天空上月亮升起来,呈现出一个怪异的大南瓜形状。那削了梢的柳树,持续不断的砍削毁掉了它们的自然形态,成了头发刺刺毛毛的怪物,站立着映衬着月亮。她进了屋,楼梯上没有一点光亮。
现在是礼拜三。礼拜四来到了,安吉尔心事重重地老远看着她,不过没有走上来打扰她。屋里的挤奶女工,玛琳和另外几个,仿佛猜到有事情在确切进行,所以她们在寝室中也不便跟她说话。礼拜五过去了,礼拜六,明天就是那个日子。
“我要让步——我要说好——我要让我嫁给他——我没有办法了!”她那天晚上把她烫热的脸贴在枕头上,听到另一个姑娘在睡梦中呼唤他的名字,她嫉妒地呼呼直喘。“我受不了让任何人拥有他,只能是我!可是对他是个错误,他知道了会杀死他!哦我的心哪——哦——哦——哦!”
29
“哎,你们猜猜,我今儿早上听见谁的消息啦?”克瑞科老板第二天一坐下来吃饭,就用出谜语的目光转着看看满嘴咀嚼食物的男工和女工,“哎,你们猜猜是谁?”
一个猜了,又一个猜了,克瑞科太太没有猜,因为她已经知道了。
“嘿,”老板说,“就是那个浪**婊子养的家伙,捷克·道乐。他最近跟一个寡妇结婚了。”
“是捷克·道乐吗?一个坏蛋——想好事了!”一个男工说。
这名字一下子就钻进了苔丝·德北菲尔的心里,因为它就是那个哄骗了他的情人,后来又被那年轻女人的妈妈在搅乳器里收拾了一通的那个人的名字。
“他照他答应的娶了那勇猛的老妇人的女儿啦?”安吉尔·克莱尔在小桌上把他正在看的报纸翻过去,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克瑞科太太觉得他斯文体面,总是把他打发到小桌上去。
“没有,先生,他从来就没有那意思,”老板回答说,“我说了嘛,他娶了一个寡妇老婆,那寡妇有钱,好像——一年大概有五十镑左右;那小子就是冲着那个去的。他们匆匆忙忙地结婚了;结了婚以后,那寡妇就告诉他,结了婚,她那一年五十镑就没有了。你就想想听了这消息,我的那先生心里是什么滋味吧!从那时候起,他们猫撕狗咬的日子就来啦!你从来就没见过闹得那么凶的!他也是活该。就是那可怜女人跟着倒霉了。”
“唉,那傻瓜女人早就该告诉那家伙,她第一个男人的鬼魂会来缠他。”克瑞科太太说。
“唉,唉,”老板踌躇不定地说,“九九归一,事情明摆着,谁都能看得清楚:那寡妇想有一个家,不愿意冒险失去他。你们想想是不是有点这个理儿,姑娘们?”
他向那排姑娘扫了一眼。
“她应该就在上教堂之前告诉他,叫他变不了卦。”玛琳大声说。
“对,她就该那样做。”伊茨表示赞同。
“她肯定早就看透他是个什么东西了,早就该甩了他!”莱蒂情绪激烈地叫嚷着。
“你说呢,亲爱的?”老板问苔丝。
“我想她应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或者拒绝他——我不知道。”苔丝回答说,黄油面包噎着了她。
“要是我才不那么做呢,”毕克·尼布说,她是一个结了婚的住在茅屋里的帮工,“爱情打仗,用什么手段都应当。我就要像她那样结婚,我头一个丈夫的事,我不愿告诉他就不告诉他,他要是说两个字,怪我事先不告诉他,我就拿擀面杖把他敲倒——像他那样瘦干干的小家伙,是个女人就能敲倒他。”
一阵大笑迸发了,随着这阵大笑,苔丝只是附和着跟着苦笑了一下。这在他们是喜剧,在她则是悲剧;她简直无法忍受他们的笑乐。她很快从桌旁站起来,怀着克莱尔会跟着她的念头,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走去,时而走在灌溉水渠的这一边,时而走在另一边,一直走到瓦尔河主流旁才站住了。男人们正在河上游割水草,一堆一堆水草从她面前漂过——移动着的毛莨绿岛,她几乎可以站在上头漂浮;挡住了为奶牛过河而打进河里的木桩,把长的水草挂住堆塞起来。
是的,那就是痛苦所在。一个女人讲出她的历史这个问题——对于她是一个最沉重的十字架——对别人似乎只是逗乐。那好像是人们竟然可以嘲笑殉难。
“苔丝!”呼唤声从她后边传来,克莱尔跳过水沟,落脚在她的身旁,“我的妻子——不久以后。”
“不,不,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为了你的原因,哦,克莱尔先生;为了你的原因,我说不能。”
“苔丝!”
“我还是说不能!”她重复说。
他没有料到会这样,他说完话以后,就用胳膊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搭在她下垂的发辫下边。(年轻的挤奶女工,包括苔丝,礼拜天吃早饭之前,都把头发披散着,要上教堂的时候,才高高地拢起来,当她们挤牛奶时头靠着奶牛的时候就不能采取这种发型了。)要是她说“好”取代了“不”,他会吻她,显然那是他的意图;可是她果决的否定词阻止了他审慎的心性。他们同室居住的友谊状况把她,作为一个女人,置于了实施交往的不利地位,行使劝诱的压力,他觉得对她是不公平的,她要是能更好地避开他,他倒可以正当地行事。他释放了她一时被拘禁的腰,抑制了那个吻。
完全决定于这个释放。此时给了她力量拒绝他的,完全是老板讲的那个寡妇的故事,片刻之后,她就会被攻克。安吉尔不再说什么,他的神色困惑复杂,他走开了。
日复一日,他们相会着——比以前笃定有些少了,就这样两三个礼拜过去了。九月底临近了,从他的眼睛中她能看出他会再问她。
他计划的步骤现在不同了——好像他一心认定,她的拒绝,毕竟只是忸怩怕羞,被求婚的新奇引起的青春惊诧。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中,她一次次躲闪不定的方式,更坚定了他这个想法。所以,他扮演了更加耐心的考验;虽然从来没有过分的言辞,或者企图重加爱抚,他还是最大限度地用了嘴上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