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复生02(1 / 1)

此时,正如前述,她给他的感受最深切。她不再是挤奶女工,而只是一个空幻的女性精华——全部女性凝结为一个典型的实体。他半逗趣地叫她阿耳忒弥斯[53],德墨忒耳[54],以及另外一些想象出来的名字;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懂得那些。

“叫我苔丝。”她斜眼看着他说;他就叫她苔丝。

后来天渐渐亮了,她的面貌就成为单纯的女性了,由那些授人福祉的神祇,变为渴望得到福祉的人了。

在这远离人类的时辰里,他们能够十分接近水鸟。苍鹭来了,伴着好似开门开窗的莽撞大叫,从它们经常栖宿的草地边的树林中飞出;或者,已经在那个地方了,这一对从旁边走过,它们依然定定地站在水中,慢慢地平平地伸着脖子,扭头看着他们经过,不动声色地扭动,好像靠机关装置转动的木偶。

而后他们能看到薄薄的夏雾平铺着,显然没有床罩厚,像羊毛似的一小堆一小簇平展在草地上。在湿漉漉的灰色草地上,有奶牛在那里躺了一夜留下的痕迹——墨绿色的显干的牧草小岛就是它们躯体的规模,留在一片夜露的海洋中。从每一个小岛伸展出一条蜿蜒的踪迹,那是奶牛起来以后漫游而去吃草留下来的,在那踪迹的尽头就能发现它;当它认出了他们的时候,就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在一大片雾气中形成它自己的一小团更浓的白雾。于是他们赶着牛回到场院,或者就在那里坐下来挤奶,看情况而定。

有时候夏雾或许更加蔓延,草地铺展着像一片茫茫白海,从中露出零零落落的树木,耸立着好像险峭的礁石,鸟儿能高飞穿过雾层进入上空的光辉中,在阳光里停翅驻留,或者飞落到界分开草地的湿栏上,那些栏杆现在像玻璃棒闪闪发光。由雾气而成的细小的钻石,也挂在了苔丝的睫毛上,滴落到她的头发上,好像小小的珍珠。白天的日光逐渐强烈处处照遍的时候,也就晒跑了那些水汽珍珠,从而,苔丝便失去了她那种奇异的超凡的美丽;她的牙齿、嘴唇和眼睛在太阳的光辉中闪烁,她又只是一个漂亮的令人眩惑的挤奶女工了,她得坚持自己的立场与世界上的另一些女人抗争。

大约这个时候他们能听见老板克瑞科的声音,训斥不在场里住宿的牛奶工来晚了,或者厉声地斥责老德包·范得没有洗手。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你的手在水龙头下洗洗吧,德布!我敢发誓说,伦敦人要是知道了你这么邋遢,他们喝牛奶吃黄油,得更加小心,说了多少遍啦!”

挤奶进行着,直到最后,苔丝和克莱尔,跟另外一些人一样,能够听到克瑞科太太在厨房里把沉重的早饭桌从墙边拖出来,这是每顿饭不变的预备步骤;当饭桌收拾利索的时候,同样可怕的刮擦伴随着它回归的旅程。

21

早饭刚刚吃过,牛奶房里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搅乳器像往常一样转动,黄油却出不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发生这事,牛奶房也瘫痪了。稀里呼噜,牛奶在大圆筒里回响,他们等待的那种声音却绝不响起来。

老板克瑞科和他的妻子、挤奶女工苔丝、玛琳、蕾蒂·普瑞蒂尔、伊茨·秀特和住在场外茅屋结了婚的;还有克莱尔先生、杨纳森·凯勒、老德包和别的一些人,站在那里绝望地瞅着搅乳器;外面赶马的男孩子也瞪着月亮似的圆圆的眼睛,表示着他对这情形的感觉。甚至那忧郁的马本身,在每一圈走到跟前的时候,也似乎带着绝望的神气,向里面窥探一下。

“因为好些年我没去爱敦荒原找那个会法术的春德尔的儿子啦——好些年啦!”老板痛苦地说,“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他爹相比。我说过五十遍了,要是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不信服他。我完全不信服他。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我就去找找他。噢对,要是还这样下去,我就去找找他。”

甚至克莱尔先生看着老板绝望的样子,也感到伤心了。

“会法术的人败落了。还有一个在卡斯特桥旁边,人家叫他‘大老圈’,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那是个大好人,”杨纳森·凯勒说,“可是如今他成了老朽木头了。”

“我爷爷常去找会法术的梅顿恩,他住在猫头窟,法术很高,听我爷爷说,”克瑞科先生接着说,“可是,如今没有那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瑞科太太还没有忘了眼下的事情。

“或许这屋里有人在谈恋爱吧,”她试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有人谈恋爱,就搅不出黄油来。哎,老瑞科——几年前我们用的那个大姑娘,你还记得吧,黄油怎么也搅不出来了,就是——”

“啊记得,记得!——不过,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一回跟谈恋爱一点儿也不相干。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回是搅乳器坏了。”

他转向克莱尔。

“捷克·道勒普,我们这儿曾经用过的挤奶工,一个婊子养的。先生,他在梅尔司陶克追一个姑娘,骗了人家,就像他以前骗了好多姑娘一样。可是他这遭可遇上跟他算账的了,不过不是姑娘本人。有一天,正好赶上神圣礼拜四[55],就像眼下这样,我们都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候没搅黄油,那时候我们看见姑娘她妈走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镶了大铜把的伞,能把公牛打倒,她一边走着一边说,‘捷克·道勒普在这儿干活吧?——我来找他!我和他有一笔大账要算,我得跟他算清!’捷克追的姑娘跟在她妈后头,用手绢捂着脸大哭。‘哎呀老天爷,时候到了!’捷克从窗口往外看见了她们,说,‘她能杀了我!我往哪儿躲?——我往哪儿躲?——别告诉她我在哪儿!’说着,打开搅乳器上的门盖儿,钻进去关上了,正好那姑娘她妈也冲进了奶房。‘这混蛋——他在哪儿?’她叫着,‘我撕烂他的脸,只要叫我抓住!’好家伙,她哪儿哪儿都搜遍了,边边角角缝缝空空一处不落,吓得捷克趴到搅乳器里一动不敢动,差点憋死。那可怜的姑娘——或许已经是个小女人了——站在门口哭得昏天黑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就是一块石头也化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到他!”

老板停了停,听的人发出一两个字的评论。

老板的故事往往好像是讲完了,其实并没有讲完,生人便被误导,过早地发出了最终的感叹;可是老朋友熟悉他这种脾性,讲述者继续讲下去——

“好家伙,那老婆子怎么那么精,能猜出来,我怎么也说不清,反正她发现他藏在机器里了。她一个字不说,抓起绞车来就摇,那时候机器是手摇的,她这么转着圈一摇,捷克就在里边咕咚啪嗒地滚腾起来。‘哎呀老天爷,停机器,让我出去!’他突然伸出头来说,‘我快被搅成果酱啦!’他其实是个胆小的家伙,像他这种男人,都是胆小的。‘不,除非你改过!你糟蹋了黄花闺女的清白。’老婆子说。‘停机器,你这老巫婆!’‘你叫我老巫婆,你,你这骗子!’她说,‘这五个月,你该叫我丈母娘啦!’她继续摇着机器,捷克又在里边滚腾起来。好家伙,我们没有一个人去冒险干涉;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娶那个姑娘,他说‘好吧——我说话算话!’就这样,那一天才算完事了。”

当听的人微笑着作着评论的时候,在他们身后有一阵快速的走动,他们扭头看见,苔丝脸色苍白,走到了门口。

“今天怎么这么热乎!”她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天是热乎,他们中没有人把她的离开跟老板的回忆联系起来。老板走过去,给她打开门,用柔和的逗趣的语气说:

“哟,大闺女(他经常带着不自觉的嘲弄口吻,叫她这个亲昵的称呼)咱这场子里最漂亮的挤奶女工,这夏天的热劲才刚刚开始呢,对吧,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晕——我——我想我出去走走好。”她呆呆板板地说,消失在外边了。

幸亏她刚刚离开,牛奶在转动的搅乳器里改变了稀里呼噜的声音,变成明显的咕叽咕叽声了。

“它出来啦!”克瑞科太太叫喊着,大家的注意力从苔丝身上移开了。

那美丽的受难者表面上很快恢复了原状,可是她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极度沮丧压抑中。晚上的牛奶挤过以后,她就不愿跟伙伴们在一起了,自己走出门去溜**,走向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她是个不幸的人——哦,是如此不幸的人——对于她的伙伴,老板讲的故事他们会觉得十分幽默有意思;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似乎看到了它的不幸,必定地,没有人知道它残酷地戳到了她经历中最柔弱的地方。对于她,黄昏的太阳现在是丑恶的,好像天空中一个发炎的伤口。只有一只孤独的嗓音粗哑的苇鸟从河边的灌木丛向她叫着致意,声音哀哀的、木木的,好像一个友谊消失殆尽的旧日的朋友。

在这六月长长的白天里,挤奶女工,大多数住在场里的人,实际上,都在日落时分或者日落不久去睡觉了,早晨挤奶之前的活儿那么早,同时,满桶满桶出奶挤奶的活儿又那么重。苔丝通常伴随着她的伙伴一起上楼。可是今夜,她却是第一个上去进了她们共同的寝室。别的姑娘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打盹了。她看见她们在行将消失的橘红色日光中脱换衣服,夕阳用它的色彩抹红了她们的形体;她又打起盹来,可是她被她们的声音吵醒了,于是她静静地转眼看着她们。

她同室的三个伙伴没有一个上床,她们凑成一堆站着,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窗前,西方的最后的红色光线一直烘着她们的脸和脖子,还有环围着她们的墙壁。她们全都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院子里的一个人,她们三个脸凑在一起:一个快活的圆脸、一个黑色的头发灰白脸、一个赤褐色发辫脸皮白晳。

“别推!你和俺一样能看见嘛。”莱蒂说,这赤褐色头发的最年轻的姑娘,没有从窗户上移开眼睛。

“你爱他,比我爱他,可没有用啊,莱蒂·普蕾蒂尔,”快活脸盘的玛琳说,她年龄最大,最顽皮,“他想的是另一个脸蛋儿,不是你的。”

莱蒂·普蕾蒂尔一直看着,那两个也看着。

“他又过来了!”伊茨·秀特叫起来,这脸色灰白的姑娘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嘴唇线条分明。

“你什么也不用说,伊茨,”莱蒂说,“我看见你亲他的影子啦。”

“你看见她干什么了?”玛琳问。

“噢——他那回站在乳清盆旁边放乳清,他的脸影映在他后边的墙上,靠近了伊茨,伊茨那时候正站在那里装大桶。她把她的嘴对到墙上,亲他的嘴的影儿;我看见她了,可他不知道。”

“啊,伊茨·秀特!”玛琳说。

一团玫瑰红晕浮上了伊茨·秀特的脸腮。

“嗯,那也伤不了什么,”她硬装着冷静宣称,“要是我跟他相爱多好,莱蒂,你也是;你也是,玛琳,就这个人。”

玛琳的圆盘脸惯常是粉红色的,就不能再红了。

“我!”她说,“还说什么!啊,他又过来了!可爱的眼睛——可爱的脸——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好啦——你招啦!”

“你也招啦——咱都招啦,”玛琳说,全不在乎坦白观点,“在咱们当中假装,那是傻瓜,咱不向别人承认就是了。我只想明天就能嫁给他!”

“我也这样——我更想。”伊茨·秀特嘟哝着。

“我也是。”腼腆一些的莱蒂低低地说。

那听的人渐渐地发起热来。

“我们都不能嫁给他。”伊茨说。

“我们不能,我们谁都不能。真是糟透啦,”年龄最大的说,“他又过来了。”

她们三个都向他飞了一个无声的吻。

“为什么?”莱蒂急急地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北菲尔,”玛琳压低了声音说,“我天天盯着他,看出来了。”

一阵思索的沉默。

“可她没有在意他吧?”莱蒂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

“嗯——有时候我也那么想。”

“咱都多么傻啊!”伊茨·秀特不耐烦地说,“咱们几个,他当然谁都不能娶,苔丝也不能,一个绅士的儿子,要去国外做大地主大农场主的!他也就是喜欢雇咱一年给他帮帮工罢了。”

一个喘粗气,另一个也喘粗气,玛琳丰满的身材喘出的粗气最大。那躺在**难以忍受的人也叹息了。眼泪盈满了莱蒂·普蕾蒂尔的眼睛,那有着漂亮红发的最年轻的一位——普蕾蒂尔氏最后的蓓蕾,在郡志中那么重要。她们又默默地瞅了一会儿,她们三个的脸一直像先前那样凑在一起,她们的头发的三种色彩也混在一起。可是全未觉知的克莱尔先生进屋去了,她们不再看见他了;而且,夜色越来越深了,她们爬进了她们的床铺。几分钟以后,她们听见他上楼梯进了他的房间。玛琳一会儿打起鼾来,可是伊茨好长时间没有忘怀,莱蒂·普蕾蒂尔是哭到了睡觉。

甚至直到那时,更为情深意切的苔丝也远远没有睡过去。这场谈话是她这一天要被迫吞下去的又一丸苦药,在她心中难能生起一丝妒意。说到那件事,她知道她是得到了偏爱,拥有更娇美的形貌,受过比较好的教育,最小的莱蒂不算,她比那两个年龄大些的更像女人,她觉得,为了把克莱尔抓住的必要,她只要稍稍用点心,她就能抵过她这些坦率的朋友。可是,严重的问题是,她应该做这件事吗?不错,确实如此,明媒正娶,她们中没有一个能有一丝机会,不过,要是说,她们中一个能有机会,或者说已经有了,能吸引他产生一时喜爱,在他住在这里时,享受让他关注的快乐,那倒不是没有可能。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也有的终成婚配了。她从克瑞科太太那里听说过,有一天克莱尔先生笑着问,上万亩殖民地的草场放牧,成群的牛羊饲养,满地的庄稼收割,娶一个时髦的小姐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庄稼院的女人做他的妻子,才觉得是最合适的。不管克莱尔先生说的是不是认真的,她已经决意不允许任何男人娶她了,她严格发誓她永不受**那样做,那么,她能为了在他逗留于泰尔波绥斯期间,得到他眼睛里阳光照耀的短暂幸福,而把克莱尔先生的注意力从别的女人那里扯开吗?

22

第二天早晨他们打着呵欠下了楼;撇奶油和挤牛奶像往常一样进行,随后他们去屋里吃早饭,看见克瑞科老板在屋子里跺脚。他接到了一封信,信中一个顾客抱怨黄油有怪味儿。

“天哪,真的有怪味儿!”老板说,他左手里拿着一块木片,上面粘着一团黄油,“真的——你自己尝尝!”

他们几个人围着他;克莱尔先生尝了,苔丝尝了,屋子里另外几个女工,一两个挤奶的男工也尝了,最后是克瑞科太太,她从等着吃饭的饭桌旁过来。真的有一股怪味儿。

老板在那里出了神地琢磨,要弄清牛吃了什么怪异有毒的草,才带来了这种怪味儿。他突然宣告——

“是大蒜!我还以为草地里一片蒜叶没留呢!”

于是,老手们都记起来,确实有一片干草场,有几头牛最近进去过,在过去的年月里,黄油也同样弄糟了。那时候老板没有弄清那怪味儿,还以为黄油是中了邪术。

“咱们得把那草场好好清清,”他接着说,“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全部用旧尖刀武装起来,他们一齐走出去。仿佛那有毒的植物只能在显微镜下现身,却会逃脱一般的观察,在他们眼前铺展开去的丰茂的草原上,要发现它似乎是毫无希望的企图。可是不管如何,他们排成一行,所有的人都帮忙,由于搜索事情重大。老板在上首,和克莱尔先生——他也自愿来相助,接下来是苔丝、玛琳、伊茨·秀特和莱蒂,然后是贝尔·莱维、杨纳森,结了婚的挤奶女工——女工白克·尼波丝,有着黑色的鬈发和滴溜转的眼珠;亚麻色头发的弗兰丝,在冬天水草的潮湿中得了肺病——她们住在各自的村舍里。

眼睛盯在地上,他们慢慢地查过一溜草地,折回来,用这样的方式再查下一溜,等他们查完的时候,就没有一英寸草原能逃出他们的眼睛了。这是最沉闷烦人的活儿,整个草地上只发现了几根蒜苗;然而就是这“药草”的刺激,或许吃了它的奶牛足以使整个奶牛场一天的产品变味儿。

天性和心情彼此大不相同,可是他们做起来,依然列队弯腰,有趣地排成一排——自动自发,不声不响;一个异乡人走过邻近的小路看到了,可以完全有理由称这集合起来的一群人为“荷冀”。他们好像匍匐向前,低低地弯着腰辨察植株,一道柔和的黄色光线从毛莨草上反射到他们背阴的脸上,给了他们一种日光下精灵一般的面貌,其实太阳正在把正午的全部强光倾泻到他们背上。

安吉尔·克莱尔,自己规定事事参与跟大家一起做,却时常张望一下。他排到了苔丝旁边,当然不是无意中。

“喂,你好吗?”他嘟哝着说。

“非常好,谢谢你,先生。”她郑重其事地回答。

刚刚半个钟头以前他们讨论过个人方面的问题,这种开场的形式似乎有一些多余。不过,当时,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弯腰向前,弯腰向前,她的裙边正好拂着他的裹腿,他的胳膊肘有时候会碰到她的胳膊肘。终于,那在旁边的老板,再也受不了啦。

“天哪,这么躬着腰,不歇气儿,腰都断啦!”他叫着,慢慢地伸张着他的全身,直到完全伸直了。“你,苔丝姑娘,你头两天不是不大好吗——这要叫你头疼了!你要是觉得虚,就别干了,让别人干完得啦。”

克瑞科老板退出来,苔丝落在后头。克莱尔先生也走出行列,有一搭无一搭地张望着找那莠草。当她发现他在她身旁了,她头天晚上听到的那些话使她十分紧张起来,她先开始说话了。

“她们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吗?”她说。

“谁?”

“伊茨·秀特和莱蒂。”

苔丝情绪冲动地裁定这些姑娘中任何一个都能做农场主的好妻子,她应该举荐她们,遮掩她自己不幸的妩媚。

“漂亮?嗯,不错——她们是漂亮的姑娘——我看着很新鲜,也常这么想。”

“可是,可怜可爱的人,漂亮不能持久。”

“哦,不能持久,不幸。”

“她们是出色的挤奶女工。”

“不错,可是不比你出色。”

“她们撇奶油比我撇得好。”

“是吗?”

克莱尔继续看着她们——她们也不是不看他。

“她脸红了。”苔丝接着夸张地说。

“谁?”

“莱蒂·普蕾蒂尔。”

“哦,为什么脸红?”

“因为你在看她。”

做出自我牺牲,尽管她心中认可了,可是苔丝还不能再推进一步直接叫出来,“娶她们中的一个吧,要是你真的想娶一个挤奶女工,而不娶一个小姐,可是别想娶我啊!”她跟着克瑞科老板走了,带着忧伤的满足看着克莱尔还留在后边。

从这天开始她逼迫自己尽力躲避他——永远不允许她,像以前那样,长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即便他们的相遇是纯粹无意的。她给另外那三个人所有机会。

苔丝是个女人了,她完全能够从她们的坦白中认清,安吉尔·克莱尔掌握着全部挤奶女工的贞操,他小心地避免她们任何一个的幸福遭受最小程度的损害,在苔丝心中产生了一种柔情的尊重,她相信她的感觉,无论对还是错,反正他显示出来的自我克制的责任感、那种品质,她从来没有指望在异性中发现,在那种品质缺席的境况中,那些与其同住一场的心地单纯的女孩子,就不止一个要在她的人生历程中伤痛流泪了。

23

七月的热天气不知不觉地悄悄来临了,平谷的空气好像麻醉剂沉沉地悬垂在牛奶工、奶牛和树木上空。热气腾腾的雨频频降下,使得奶牛放牧的草场上青草愈加繁茂,另一些草场割草晒草的活儿便往后延搁下去。

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牛奶挤完了,住在场外的牛奶工回家了。苔丝和另外三个赶快穿戴起来,她们集体约好了一起去梅尔司陶克教堂,那教堂距奶牛场三四英里远。苔丝来泰尔波塞斯两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儿。

头天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的巨雷暴雨哗哗地泼灌了草地,把一些干草冲进了河里;可是由于暴雨,这个早晨的太阳放射着更加辉煌的光芒,空气温和而清澄。

蜿蜒的篱路从她们的教区到梅尔司陶克,有一段从最低的地方通过,当姑娘们到了最低的地点,她们发现大雨的结果是把小路淹没了五十码宽,水没过了鞋面。在一个礼拜的平常日子,这算不了什么严重的阻碍,她们穿着木鞋和袜子,毫不在意呱嗒呱嗒就蹚过去了;但是在这虚夸的日子里,在这礼拜天,虚伪地假装着去做“灵”的事情,其实却是“肉”向“肉”卖弄风情的时候;在这种场合穿着她们的白袜子和俏鞋,粉红色的、白色的和淡紫色的裙衫,那上面每一个泥点都能被看出来,这水湾真成了令人为难的障碍。她们能听见教堂的钟敲响了——现在还离着将近一英里远。

“谁能料到夏季里河水能涨到这么大[56]!”玛琳说。在她们爬到路旁坡顶上,她们摇摇晃晃地站着,希望能从斜坡上慢慢走过去,直到越过那水湾。

“不直接蹚过去,咱怎么也去不了啦;要不就得从卡子路转道,那咱就去得太晚啦!”莱蒂说,绝望地停下了。

“进教堂那么晚,人家全都转过脸来看,我的脸非烧红了不可,”玛琳说,“直到祷告求主这个求主那个,脸也很难凉下来。”

她们正困守在堤坡上的时候,听见路拐弯的地方哗啦哗啦的水声,安吉尔·克莱尔出现在那里,正沿着篱路蹚水向她们走来。

四颗心同时狠狠地跳了一大跳。

他的外表或许不像严守安息日的教徒,而是一个教条武断的牧师的儿子常常呈现出来的样子;他穿的是挤奶穿的衣服,长筒蹚水靴子,一片卷心菜叶在帽子里边保持头部凉爽,手里拿着一把锄蓟草的小锄,从上到下就是这套装束。

“他不是去教堂。”玛琳说。

“不——我但愿他是!”苔丝嘟哝说。

安吉尔,实际上,不管是对还是错(采取含糊其辞的辩论家的说法),在美好的夏日里,他宁肯在山石林木中接受布道,也不愿去教堂里听经。此外,这个早晨,他还要出去看看洪水把干草冲坏了没有,是否需要重视。他走在路上老远就看见了这些姑娘,可是她们被过路的难处困扰着,没有看见他。他知道那个地方的水涨起来了,能严重阻碍她们行进。于是他加快脚步赶上来,带着个怎样帮她们一下的朦胧想法——尤其是其中的一位。

红润的脸,明亮的眼睛,穿着她们轻俏的夏装,四人组看上去这样迷人,持守在路旁堤岸上好像站在屋顶斜坡上的鸽子,在走近之前先停下来端详她们一会儿。她们的薄纱裙边擦起青草中无数的苍蝇和蝴蝶,它们不能逃脱,被圈在半透明的轻纱中好像进了一个大鸟笼。安吉尔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苔丝身上,这四位中最后面的一个。她,在她们的困境中忍着满肚子笑,不禁容光焕发地与他的目光相迎。

他蹚水走到她们下方,水不能没过他的长筒靴子;他站着看那些落入了牢笼的苍蝇和蝴蝶。

“你们想去教堂?”他对站在前面的玛琳说,在他的话中包括了后面的两个,可是避开了苔丝。

“对,先生。这么晚了,我的脸非烧成什么样子不可——”

“我把你们抱过这水湾吧——一个一个都抱过去。”

四个人的脸都红了,好像同一颗心在她们胸中撞击着。

“我想你抱不动吧,先生。”玛琳说。

“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你快过去。站稳了。瞎说——你们不太沉!我能把你们四个一起抱过去。来,玛琳,注意,”他接着说,“用你的胳膊搂着我的肩膀,这样,来!抱住。行啦。”

玛琳按他的指点把自己放到他的胳膊和肩膀上,安吉尔抱着她大步走开了,从后边看去,他单薄细长的身躯,只不过是茎秆托着她形成的硕大花束。他们消失在篱路转弯的地方了,只有他蹚水的脚步声和玛琳帽子顶上飘的丝带告诉他们是在哪里。几分钟之后他重新出现了。按照在堤岸上的顺序,伊茨·秀特是下一个。

“他来了,”她咕哝着说,她们能听出她的嘴唇带着热情的焦干,“我用我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像玛琳那样看着他的脸。”

“那根本不算什么!”苔丝急急地说。

“凡事都有定时,”伊茨没有理会苔丝的话,接着说,“拥抱有时,不拥抱有时[57];这一次拥抱是我的啦。”

“呸——那是《圣经》,伊茨!”

“对,”伊茨说,“我在教堂里老是听见这些漂亮的经文。”

安吉尔·克莱尔,在他来说这行为的四分之三只是平常的好意,现在排到了伊茨。她文静地做梦似的让自己落到他的胳膊上,他有条有理地抱着她走开。当听到他再一次返回的时候,莱蒂激跳的心几乎能看出在摇**着她。他走向这红头发的姑娘,他抱住她的时候瞥了苔丝一眼。他的嘴唇不能吐出比这一瞥更清楚的话来,“一会儿就是你和我了。”她的理解浮现在她的脸上;她不能不表露出来。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心领神会。

可怜的小莱蒂,尽管分量远为最轻,却是克莱尔最麻烦的负担。玛琳好像一袋面粉,一堆死沉沉的肉往下坠得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伊茨熨熨帖帖、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身上。莱蒂却是一捆歇斯底里。

不管怎样,他抱着这不安生的生物通过了水湾,把她放下,返回来了。苔丝能从篱树顶上看到那一堆三个,站在他放下她们的高地上。现在轮到她了。跟克莱尔的喘息目光一靠近,她发现她刚才瞧不起的同伴的那种兴奋,在她身上更加强烈地发生了,这使她窘迫不安起来;好像担心暴露了她近来对他敷衍搪塞的秘密。

“我或许能攀着高坡过去——我比她们都能行。你肯定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他急忙说,几乎自己还没意识到,她已经伏在他的怀抱里,靠着他的肩膀了。

“三个利亚为的是得到一个拉结[58]。”他低声说。

“她们是比我好的女人。”她回答说,宽宏大量地坚持着她的决定。

“对我不是。”安吉尔说。

他看到她越发温情了,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

“我希望我不是太沉吧?”她羞怯地说。

“哦不。你举举玛琳,简直是一团肉;你好像被太阳晒热的起伏的波浪。你穿的这些蓬软的细纱衣服,就是浪花沫儿。”

“那可漂亮极了——要是你看着我像那个样儿。”

“你知道我那四分之三的劳累完全是为了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我没料到今天有这样的事。”

“我也没料到……没料到水这么凶地涨上来了。”

她故意把他没有料到的事,理解为水这么凶地涨起来。她喘息的样子却与她说的不符。克莱尔站定了,把脸转向她。

“哦苔丝!”他叫着。

姑娘的脸颊迎着微风灼烧,因了他的热情,她不能看他的眼睛了。这提醒了安吉尔,乘偶然情势之便那就有点不公平了;他不再向前逼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爱的话语通过他们唇间,于此中止是称心适宜的。可是他仍然慢慢地走,剩下的距离拉得尽可能长一些;不过他们终于到了拐弯的地方;他们剩下的进程完全在另外三个人的视野中了。干爽地到了,他放下她来。

她的朋友们瞪圆了满是心思的眼睛看着她和他,她能够看出她们谈论她了。他匆匆跟她们道了别,又沿着淹没的那段路哗啦哗啦蹚着水回去了。

她们四个像先前一样一起往前走,终于玛琳打破了沉默说——

“不,千真万确,咱们不可能争过她!”她不高兴地看着苔丝。

“你说的什么意思?”后者问。

“他最喜欢你——最最!他一抱起你来我们就看出来了。他能亲亲你,你要是鼓励他做,稍微一点鼓励。”

“不,不。”她说。

她们启程时的那种快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可是她们之间还没有敌意和怨恨。她们是宽宏大量的年轻人;她们生长在荒远乡村的角落,在那里宿命论是强固的观念,她们并不责怪她。这样的取代是命定的。

苔丝的心痛起来了。在她这里,她爱安吉尔·克莱尔的真相是无可遮掩了,知道了别人也同样倾心于他,或许能越发使她热烈动情。这种情绪是有感染力的,尤其在女人中间。同样渴望爱情,同情着她们的伙伴。苔丝正直的天性原本反抗过这种爱情,可是太无力了,自然的结果随之而来了。

“我永远不挡你的道,也不挡你们任何人的道!”那天晚上在寝室里她对莱蒂宣称(她的眼泪滚落下来),“我是由不得自己啊,亲爱的!就像我拒绝所有男人一样。”

“啊!你能吗?为什么?”莱蒂惊奇地问。

“不能那样!不过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先把我远远撇到一边,我想他也不会挑你们任何一个。”

“我从来没有指望啊——没想啊!”莱蒂悲叹着,“可是,唉!我想我还是死了好!”

可怜的孩子,被她艰难理解的感情撕裂着,转向正在这时走上楼来的另外两个姑娘。

“咱们跟她又是朋友了,”她对她们说,“她想她和咱们一样,他不会挑她。”

就这样友谊继续下去,她们倾诉着,热乎着。

“我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没有心思啦,”玛琳说,她的语气降到了最低的调子,“我本来要嫁给司提克的一个奶牛场老板,他求过我两次了,可是——天哪——现在去做他的老婆,还不如自己寻死好!你怎么不说话,伊茨?”

“说实话吧,那时候,”伊茨喃喃说,“他抱着我,我有把握他今天能亲亲我;我乖乖地贴着他的胸膛,盼着,盼着,一丝儿不动。可是他不亲我。我不想在这泰尔波绥斯再呆下去了,我要回家去。”

寝室里的空气似乎随着姑娘们无望的热情悸动起来。她们在残酷的自然法则戳向她们感情的暴虐之下,像害了热病拟的扭动辗转反侧——这种感情,她们既不期待,又不渴望。这一天的偶然事件扇旺了她们心中燃烧的火焰,又熄灭了,那折磨痛苦几乎超出了她们的忍耐程度。那将她们区别为个体的差异被热情抽象了,各自只是同一物体叫做性的一部分。有这么多的坦诚,很少有嫉妒,因为没有希望。每个人都是一个漂亮姑娘共有的感觉,不用徒然的自负欺骗自己,或者否认她的爱情,或者故作姿态,在想望中胜过别人。由社会观念来看,可以完全认识到她们的迷恋的无效;没有意义的开始;自我局限的前景;从文明的观点来看,缺乏任何东西能证明其有理由存在(而在自然天性中却无可或缺);有一个事情却真切存在,使她们狂喜以至扫兴;这一切赋予她们一种放弃,一种自尊,实际上卑贱地赢得他作为丈夫的期望破灭了。

她们在她们的小**跌腾翻转,楼下的压腐机单调地滴答不止。

“你还没睡,苔丝?”一个低声说,过了半个钟头以后了。

是伊茨·秀特的声音。

苔丝肯定地回答,于是莱蒂和玛琳也突然撩开她们的被单,长叹一声——

“我们也是!”

“我真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儿——他们说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个。”

“我想知道。”伊茨说。

“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个小姐?”苔丝喘息着,吃惊了,“我从没听说!”

“哦,没错儿——人家私下说了,是他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小姐,是他家里给他挑的;一个神学博士的女儿,住在他父亲的艾敏斯特教区附近;他不太喜欢她,他们说,不过他肯定会娶她。”

她们听到的是这么极少的一点儿;可是它也足以构成灾难的忧愁幻梦了,在这夜晚的黑暗中。她们描画了他被说服的全部细节,婚礼的筹备、新娘的幸福、她的衣服和面纱、她和他有福的家庭,那时候他和她们的爱情所涉就被遗忘殆净了。她们就这样说着,痛着,哭着,直到睡魔把她们的悲哀驱走。

这事泄露了以后,苔丝不再进一步抱着傻想,以为在克莱尔对她的关注中潜藏着严肃和慎重的意义了。那只是对她的脸蛋一场过去的热季之爱,为了爱娱本身的缘故——再没有什么了。她还戴上了使人恼伤的荆冠,尽管他对她比对另外几个更感兴趣,她也知道在自然天性方面她比她们更富于热情,更聪明一些,更美丽一些,可是在礼法的眼光看来,她跟那几个他忽视的不好看的相比,她却远远配不上他。

24

在肥沃渗油、溽热得发酵的瓦尔谷里,一个几乎能够听见底下可以受孕繁育的汁液嘶嘶涌动的季节,那最空幻的爱情要不炽热浓烈起来也是不可能的。可意的胸怀本已存在于那里,周围的环境使他们孕发了。

七月过去了,尾随而来的“暑月”[59]的气候,似乎在自然的方面努力跟泰尔波绥斯奶牛场的心态匹敌似的。这个地方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是那样清新,现在滞闷而又倦怠慵懒了。浓重的气息闷压着,正午时分大地仿佛昏昏欲睡了。埃塞俄比亚般的阳光把草原的上半坡烤成了褐色,不过,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仍然处处有清亮鲜嫩的绿草。正如被外部的酷热压抑着一样,克莱尔的内心也被愈益强烈的对于温柔怡静的苔丝的炽热感情重压着。

大雨下过了,高地干了。奶牛场老板的弹簧车轮子,他从市场上飞快回家的时候,碾起了大路上的粉尘,后边跟着一条白色的粉末丝带,好像他们点燃了一条细微的火药引线似的。奶牛狂暴地跳过五道横木的栅栏门,它们简直被乱撞的飞虻闹疯了;克瑞科老板从礼拜一到礼拜六,衬衫的袖子一直卷上去:不打开门,只打开窗户通风是无效的。奶牛场庭院里,乌鸦和画眉在红醋栗灌木丛下爬动,与其说是长翅膀的生物,不如说是四足兽之类。苍蝇在厨房里懒洋洋的,赖唧唧的,放肆随便,爬到了不惯去的地方,到了地板上,进了橱柜里,落在挤奶女工的手背上。谈话涉及着中暑;搅黄油的时候,尤其是保存黄油,简直是令人绝望的。

为了凉快和便利,他们全都在草场挤牛奶,不把奶牛赶回家。整整一天,树荫伴随着太阳的滚动绕着树干移动,奶牛便巴结地跟随着哪怕那最小的树荫转到了挤奶工来的时候,他们被苍蝇咬得都很难站稳了。

在这些日子的一个下午,有四五头没有挤奶的奶牛碰巧离开了牛群,站在树篱一角的后边,它们中就有胖子和老美,它们都特别喜欢苔丝的手。当她从一头挤完奶的奶牛旁的凳子上起来的时候,安吉尔·克莱尔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了,问她接下来是不是去挤上述几头牛。她默默地同意了,在胳膊上端着凳子,把奶桶靠膝盖提着,转到了那几头牛站的地方。一会儿老美出奶咝咝入桶的声音通过树篱传来了,于是安吉尔也觉得转到那个篱角好,他想过去挤一头游**到那里的难挤的牛,他现在像老板本人一样能挤难挤的牛了。

所有男工,还有一部分女工,挤奶的时候都把他们的额头抵着奶牛,眼瞅着奶桶。可是少数几个——主要是年轻的——把他们的头的侧面靠着牛肚子。这是苔丝·德北菲尔的习惯,她的太阳穴紧贴牛的侧腹,眼睛凝望着草地远远的尽头,安安静静地沉入了冥想。她就这样挤着老美,太阳碰巧对着挤奶的那面,照射着她穿着粉红色裙衫的形体,白色的帽子和她的侧面脸容,鲜明清晰,使得她好像是从奶牛暗褐色背景上凸现出来的浮雕。

她不知道克莱尔跟着她转过来了,正坐在他挤的奶牛身底下看着她。她的头和面容的沉静是奇怪的:她可能是在发呆,眼睛睁着,却视而不见。在这幅图景中没有什么东西活动了,除了老美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手,后者是如此柔和,只是有节奏的律动,好像服从于一种反射性的刺激,似一颗心脏的跳动。

她的脸是多么可爱,在他看来。然而那上面没有缥缈的东西,全是真真切切的生机,真真切切的温热,真真切切的肉。那可爱在她的嘴上达到了顶点。那样深邃灵动的眼睛他以前看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庞,弯弯的眉毛,几如塑出来的下巴和颈项,或许他以前都见到过;可是她的嘴,他在世人的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堪与比拟的。对于一个年轻的男人,哪怕最少热情,她鲜红上唇的中间往上轻轻一噘,也会令他销魂着迷、发狂。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红唇白齿如此令他持续反复地重述老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玫瑰含雪”。[60]完美无瑕,他,作为一个情人,可以即刻这样称誉它们。可是不——它们又不是完美无瑕。它们是缺陷在将近完美上一碰给予的甜蜜,因而才有了可感可触的人性滋味。

克莱尔这么多次考究那嘴唇的曲线,以致他能够很容易在内心再现它们。现在,当它们再一次与他面对,带着红艳和生机,发出一股气息吹遍了他的肌肤,如一阵微风贯穿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产生了一阵眩晕;由于神秘的身体作用,使他打了一个沉闷的喷嚏。

她意识到他在看她了;可是她不能改变姿势表示出来,不过她奇妙的梦一般的沉静消失了,一双精细的眼睛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她脸上的玫瑰红加深了,然后慢慢消褪,直到只留下一点淡色。

那穿过了克莱尔的犹如白天而来的电光一般的影响却没有消失。决意、缄默、慎重、忧惧,全都好像被打败的军团溃退了。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撂下奶桶,不管奶牛要是有这样的心思会把桶踢翻,他向着他眼睛的热望快步向前,跪在她的旁边,把她搂在怀里。

苔丝完全惊住了,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就不可避免地服从了他的拥抱。看出了眼前正是她真正爱的人,不是别人,她双唇张开,一阵快乐,偎倒在他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好像狂喜似的欢叫。

他正要吻那极为诱人嘴,可是他制止了自己;为了他敏感柔脆的道德的原因。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低柔地说,“我应该问一问。我——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我不是有意对你轻佻。我对你是真心的,苔丝,最亲爱的,完全是诚心诚意的!”

老美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看,困惑了;看着两个人蹲在它身子底下,在它的最古老的记忆中,那里习惯上只是一个人,它恼怒地抬了抬后腿。

“它生气了——它不懂咱的意思——它能把奶桶踢翻!”苔丝嚷着,温柔地努力想脱身出来,她的眼睛挂涉着牛,她的心却更加深切地挂念着她自己和克莱尔。

她从她的座位上滑脱了,他们一起站着,他的胳膊一直环抱着她。苔丝的眼睛,注视着远处,泪水盈眶了。

“你为什么哭啦,我的宝贝?”他说。

“哦——我不知道。”她咕哝着。

她更加清楚地看到,感觉到了她所处的地位,她便烦乱不安了,力图挣脱出去。

“唉,我到底暴露了我的感情,苔丝,”他说,叹了一口奇怪的无可奈何的气,不自觉地表明他的感情,感情失去了他的理性掌控,“那,我——爱你是毫不含糊真真切切的,那不用说了。可是我——现在不再逼你了——那叫你难过了——我像你一样惊了一跳。你不会以为我是趁你不备而放肆吧——太快了;太没有考虑了,是吧?”

“不——我说不上来。”

他让她脱身出去了;两个人立刻又重新开始各自挤奶了。没有人看到两个人合二为一的吸引;当奶牛场老板几个钟头以后转过来,那隐蔽的篱角没有一点迹象泄露那明显的异常;分离开的一对儿彼此之间仅仅是相识了。可是,自克瑞科上一次看见他们的间隙中,有改变他们两个生物宇宙中轴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事情,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奶牛场老板要是知道了它的性质,是会看不起的;然而,与一大堆所谓实际性相比,那事情建立在更为顽强更为不可抗拒的趋势上。一层幕纱撩开了;由此开始的一段时光中,两个人的前景中有了一条新的地平线——长久的,或者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