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复生(1 / 1)

16

在百里香飘香、鸟儿孵雏的五月的早晨,从川翠济回来两三年之间——苔丝·德北菲尔默默将息的时光——她第二次离家了。

收拾好她的行李,以便随后寄给她,她坐上雇来的马车动身去斯图尔堡小镇,通过那里在她的旅程中是必需的,现在的方向跟她第一次的历险几乎相反。在最近的山背上她回头怅憾地看看马洛特和她父亲的房子,尽管她这样放心不下,还是走开了。

她的亲属们住在那里大概将如迄今一样继续着他们的每日生活,在他们的意识中不会有太多的欢乐减少,尽管她远离了,他们失去了她的微笑。几天后孩子们就会像以往一样高兴地投入游戏,根本没有因她离开而造成的缺失。离开那些孩子,她认为是最好了,比起她的榜样给他们带来的危害,她待在家里给他们的告诫,让他们得到的好处或许更少一些。

她没有停留地通过了斯图尔堡,向前走到了大路的交叉处,在那里她能够等到一辆向西南去的载人装货的大车,因为铁路只是环绕着这个地区的内部地带,从没有穿过它。等车的时候,沿路却来了一辆农夫赶的弹簧马车,驱往的方向大约正是她要前去的。虽然他是一个陌生人,她也接受了他提供的在他旁边的座位,没有顾睬那让她搭车的动机只是向她的外貌献殷勤。他要去威则堡,有他陪伴着去那里,她可以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不必坐经由卡斯特桥那条道的大车了。

在威则堡苔丝没有停下,虽然长长的行车之后,下午还在那农夫给她介绍的一户农家吃了一点难以名状的饭。由此她就开始步行了,手上提着篮子,走向分隔开这个地区的宽阔的荒原高地,再前往铺展在峡谷中草地上的奶牛场,就是她这天朝圣的目标和结束。

苔丝此前从来没有到过乡土的这个地带,她依然觉得跟这里的环境有亲缘关系。在她左边不太远,她能够看出一块黑苍苍的地方,一打听,证实了正是她猜想的标志着金斯伯尔近郊的树木——在那个教区的教堂里有她先祖的骸骨——她的无用的先祖,真的埋在那里。

她现在不敬慕他们了,她几乎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引导她去了那个舞场;他们给她留下的仅仅是一方古印和匙子,再没有什么东西。“呸——在我身上妈和爹给的一样多!”她说,“我的全部美貌都是由她来的,她只是一个挤奶女工。”

走过了爱敦高原和低地,那是一段比她预想的更难走的插进来的路程,虽然只有几英里的距离。由于错拐了几个弯,走了两个多钟头,她才发现她来到了一个山顶上,远远地俯瞰着那个谷地了,大奶牛场山谷,在那个山谷里牛奶和黄油出产繁盛,出产得是太过丰沛了,虽然比她老家出产的缺少了一些精细——那葱翠的草原被瓦尔河和芙鲁姆河灌溉得这般美丽。

它是与小奶牛场谷和布莱克姆谷根本不同了,在那里,除了她在川翠济灾难的逗留期间,她一直不知道别的地方。世界在这里画了一个更大的图案。圈地的数目以五十亩代替了十亩,农庄更加宽广敞朗,牛群在这里构成了一个一个部落;在那里仅仅是一家一家的。无数奶牛在她的眼下从远远的东边到远远的西边伸延开去,数目上远远超过了她此前任何一次看到的。绿色的草地被它们好像凡·阿尔斯洛特或者莎洛特[38]画布上的市民一样浓密地点缀着,那红色和暗褐色柔和的色调与夕阳的光辉调和交融着,而那些披着白色衣服的牛则用光线反射着人的眼睛,几乎令人眼花,甚至就在苔丝站立的远远的高地上也是这样。

她眼前俯视的这片风景或许不是那般绚烂美丽,像她熟悉的那一片那么美好,可是它却更加令人兴奋。它缺乏与之匹敌的谷里那浓厚的蔚蓝大气,丰厚的土壤和芬芳;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轻盈的。河流顾自滋养着青草和那些有名的奶牛场的奶牛,不像布莱克姆的河那样漫流。那里的河是缓缓的,沉静的,通常是混浊的,会漫过河床的淤泥,不小心走进去可能会沉没,不知不觉消失无踪了。芙鲁姆河水是清澈的,像展示给那位福音教徒[39]的生命之河一样纯净,如同云影一样倏忽,带着浅水中鹅卵石向着青天漫漫长日的喋喋闲聊。那里的水花是百合;这里的是水毛莨。

或许是空气的质地由重浊变为了轻清,或许在新的环境里,感觉中不再有怨毒的眼睛看她,她的兴致奇妙地高扬起来。她的希望和太阳的光辉两相交融成了一个理想的光球环绕着她,她跳跃着迎着柔和的南风向前走去。她在每一缕熏风中都听到快乐的声音,每一声鸟儿的啁啾似乎都隐伏着一阵欢乐。

她的面容近来随着心态的变化而改变了,依据她的心理高兴或者严肃,在美丽和普通之间频繁地波动着。某一天她是娇艳无瑕的;另一天又是苍白凄楚的。她娇艳的时候,她就比苍白的时候少了一些愁肠;她更加完美的美丽,跟她较为振奋的情绪相符;她更为紧张的心情便伴随着她不太完美的美丽。她现在跟南风平衡相谐的正是她最美的**的面容。

那不可抵抗的、普世的、自动寻求愉悦快乐的趋向遍及各处,渗涌了全部生命,由最卑下的到最崇高的,终于主宰了苔丝。甚至现在,作为一个仅仅二十岁的姑娘,心理和情感还没有停止成长,一些事情留给她的印象,不可能在时间中没有蜕变的可能。

就这样她的兴致,她的欣慰,她的希望,越升越高。她试了几首民歌,发现它们都不适当;直到她想起了她食禁果之前,在礼拜天的早晨她的眼睛时常掠过的那首圣诗:“啊你这太阳和月亮……你这星辰……你这大地上的一片青葱……你这家禽和空气……野兽和家畜……代代世人……赞美你的主吧,称颂他赞美他以至永远!”

她突然停下来,咕哝着:“或许我现在不太懂得主呢。”

这种半不自觉的狂吟大概是一神教背景下拜特教的表达,那些主要与户外的自然形体和力量为伴的女人们,灵魂远祖异教幻想远远多于后来教给她们宗族的系统化宗教思想。无论如何,苔丝至少发现了她在婴儿期口齿不清学会的这古老的《万物颂》差不多能表达她的感受,这就足够了。向着有独立意味的生活起步,这样微小的最初的行为,都能带来如此之高的满足,本是德北菲尔性情的一部分。苔丝真的希望堂堂正正地行世,然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种品质。可是眼前的一点微小的成就便会使她满足,无心通过艰苦努力,提升卑微的社会地位,而今为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重大障碍的德伯维尔家族所影响,这一点她又类似于她的父亲。

那么,可以说,她的母亲没有耗尽的家庭能量,如同苔丝正当盛年的自然活力一样,在一时那样压倒了她的经历之后重新点燃了。实话实说吧——通常来说女人经过了这样的羞辱,活下去,恢复了她们的精神,又用感兴趣的目光打量她们周围了。有生命就有希望是一个确切的信念,“被玩弄”的人并非完全无知,像一些和蔼可亲的理论家让我们信服的那样。

苔丝·德北菲尔于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充满生命的热情,越走越低,走下了爱敦荒原和斜坡,走向她人生历程的又一个目的地——那个奶牛场。

明显的不同,尤其是两个山谷之间最根本的差异,现在呈现出来了。布莱克姆的奥秘,最适合从周围的高处发现;要正确地解读她眼前的山谷,必须走下去——进入它的腹地。当苔丝成就了这项事的时候,她发现她正站在草野为毡的平川上,草野自西向东伸展下去,直到目力能够达到的那么远。

河流从高处不知不觉地流下,挟带了泥沙在谷中形成了这一片平川;现在,耗尽了,老迈了,变弱了,伏卧着从它先前的掠夺物之间蜿蜒穿过。

不十分清楚她的方向,苔丝一直站在这四周环翠的广阔绿野上。像一只苍蝇落在一个没有限度的大台球桌上,对于环境,那只苍蝇也没有再多举足轻重的意义。她在这安静幽远的山谷中存在的唯一影响,是惊动了一只孤独苍鹭,它落在她站立的小道不远的地方,挺直脖子站着,看着她。

突然从低地的四面八方发出了拖长的重复的呼唤:

好像被感染了,从最东边到最西边,这呼唤声传播开去,有时候伴随着狗的吠叫。它不是因为美丽的苔丝到来这山谷有意识地表达,只是挤牛奶时间普通的宣告——四点半钟,奶牛场工人开始把奶牛赶回去的时候。

最近处的红色和白色牛群,已经迟滞冷静地等待着呼唤了,现在成群走向后边的舍地,它们一走,巨大的奶袋子就在肚子底下摇晃着。苔丝慢慢地跟在它们后头,进了它们先她而入的敞着大栅栏门的院子。长长排列的茅草棚绵延环绕着围墙,茅棚坡顶上长了一层鲜绿的苔藓,棚檐用木头柱子支撑着,过往的岁月中用肚子把木柱磨蹭得光滑发亮的无数母牛和小牛,而今进入了几乎不可思议的湮灭的深渊。柱子之间排列的奶牛,各自展示着自己,在一双想入非非的眼睛由后边看来,它们的样子也就是两根柱子中间的一个圆圈,中间垂下了钟摆样的东西来回摆动。这时候太阳降落到了这有耐心的一排牲畜后边,把它们的影子准确地投到墙上。每天黄昏,太阳就这样把这些卑微的家畜形体的影子投射着,用心关照着每一个轮廓,好像很久以前在大理石壁上描摹奥林匹亚神,或者亚历山大,凯撒和法老们。

那些拴在棚子里的奶牛都是不大安静的。那些能自愿一直站在那里的是在院子中间挤奶,规规矩矩的现在就站在那里等着——都是正当盛年的第一流的奶牛,这样的奶牛在这山谷外难得看到,山谷内也不常见;它们在这一年中的全盛季节,被汁液丰沛的水草滋养着。那些身上带着的白色花斑反射着太阳炫目的光辉,角上磨亮的铜钮闪烁着武力炫耀似的光彩。它们像吉卜赛锅的腿儿,每一头奶牛慢慢地捱过轮到它挤奶的时间,奶就泌出来,滴到了地上。

17

挤奶的女工和男工在奶牛从草场到来的时候,从他们的小屋和牛奶房拥下来。女工穿着木鞋,倒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只是免得她们的鞋踩上奶牛场的烂泥。每个姑娘都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脸侧向一边,右腮贴着奶牛。苔丝来到的时候,她们顺着奶牛的侧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男工们,帽子檐拉下来,前额平抵在奶牛上,盯着地,没有看见她。

他们中的一个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系的长长的白围裙比别人系的好一些、干净一些,下面有一件像样的可以赶集穿的上衣——这奶牛场的主人,苔丝要找的人。他六天中在这里劳动着,做牛奶工和搅黄油工,第七天穿着闪亮的宽大的衣服,作为一个男人,坐在教堂里他自己家的靠背长凳上,他的双重性格是这样的鲜明,正如人家灵感大发给他编的歌词说的——

牛奶工狄克[40],

一个周的每时每刻;

星期天,

又成了老板先生理查德·克瑞科。

看见苔丝站在那里瞅着他,他穿过院子向她走去。

牛奶男工在挤奶的时候多半有一种容易烦躁的情绪,可是恰恰这时候克瑞科先生乐意得到一个新手——因为现在正是繁忙的日子——他和气地接受了她,打听了一下她的母亲和家里的其他人(尽管事实上只是礼节,因为实际上接到关于介绍苔丝工作的那封信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有德北菲尔太太这个人)。

“噢——唉,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们那儿是块好地方,”说到临末了他说,“可是,以后我没有再去那儿。离这儿很近住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早就死了,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布莱克姆谷像你们这样姓名的一家最早是从这儿搬去的,那是个老家族,快要绝户了——可是少辈人不知道。不过,主啊,我也没有在意那老太太闲扯,我没往心里去。”

“噢,不——那不算回事。”苔丝说。

接着就只说工作的事了。

“你能挤干净奶吗,大嫚?我不想我的奶牛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不出奶。”

在这一点上,她向他作了保证,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在屋内待的日子久了,肌肤更加娇嫩了。

“你敢保证能受得住?粗人在这里倒觉得挺舒服的,可是咱们不能住在黄瓜暖棚里。”

她声称她一定受得住,她的热情和决意似乎征服了他。

“好吧,我想你得喝杯茶,或者吃点什么吧,啊?不用?那好,随你意吧。说真的,要是我,走了那么远,肯定渴得像根空空的干棍儿了。”

“我这就开始挤奶,熟熟手儿。”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饮料,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吃了一惊——真的,还有点瞧不起呢——在那个人的心里,显然从来没有想到牛奶可以做饮料。

“好,你要是能咽得下去,就这样吧,”他满不在乎地说,说着,提起她喝的那只奶桶,“这东西我好多年不碰它了——我不碰它。这糟烂东西,我要是喝了,它会像块铅坠在我的肚子里。你在它身上试试手吧,”他朝最近的一头奶牛点点头接着说,“虽然它挤起来相当费劲,我们这里的牛有的费劲,有的省劲,像别人家的一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了。”

当苔丝换下帽子,戴上头巾,真的坐在牛身下的凳子上,牛奶经她的手喷射注入桶里,她看来好像觉得,她真的为她的未来打下了新的基础。这种信念滋生出安详平静,她的脉搏沉稳下来,她顾得上看看周围了。

挤奶工构成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营队,男人挤硬**的牛,女人挤**柔软一些的牛。这是个大奶牛场。总共将近有一百头奶牛在克瑞科的管理下;其中有六头或者八头归老板亲手挤奶,除非他离开家。这一些全都是挤奶费劲的牛;因为他临时雇的挤奶男工或多或少,他不肯把这六七头牛交托给男工,唯恐他们不用心,不能挤干净奶;他也不肯交给女工,担心她们手上没有劲儿,同样挤不净。这样的结果是,过一段时间,奶牛就“住奶”了——那就是,枯竭了。挤奶马虎,如此严重,倒不在于一两次不出奶,而是随着需求的下降,产出也下降,最终停止了供应。

苔丝在她的奶牛旁安顿下来以后,有一阵子场院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一点声音干扰牛奶注入无数桶里的噗噜声,除了一声短暂的呼喝,招呼这头牛那头牛转过来,或者站好。仅有的活动是那些挤奶工的手上上下下,奶牛尾巴的摇动。就这样他们全都工作着,四周环围着广阔平展的草场,草场向着山谷的四周山坡伸展开去——早已被忘记的古老景物构成了一片新景物,无疑,它们现在构成的这片景物在品格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觉得,”奶牛场老板说,他突然从他刚刚挤完奶的奶牛旁站起来,一手抓着他的三条腿凳子,另一只手提着桶,走向近处下一头难挤的奶牛,“我觉得,这头牛今天下奶不如平常好。我敢打赌说,如果维克就像这样开始往后败劲了,到了仲夏,就不值得搭理她了。”

“这是因为咱们中间来了个新手儿,”杨纳森·凯勒说,“我先前就留意到了这种事。”

“不错,或许是这样。我没有往那儿想。”

“人家告诉我,在这种时候牛奶就跑进它们的角里去了。”一个挤奶女工说。

“嗯,说到跑进它们的角里去,”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好像巫术甚至也可以被生理结构上的可能限制似的,“我不能说,我确实不能。不过,没有角的牛像有角的牛一样能败回奶去,我完全不同意那种说法。你知道关于没有角的奶牛那个谜语吧,杨纳森?为什么一年里没有角的牛比有角的牛出奶少?”

“我不知道!”那个女工插嘴说,“那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角的牛本来就不多嘛,”奶牛场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些爱戏弄人的确实往回败奶了。伙计们,咱们得唱起歌来——那是治这病的独一无二的法子。”

在这周围的奶牛场里,当奶牛露出了不像平常那样出奶的迹象,就用唱歌引诱奶牛出奶;牛奶工歌唱队在老板的要求下突然唱起歌来——纯粹是完成任务的调子,真的,没有多少自发性;结果呢,依据他们自己的信念,在歌声的继续中,情形的确有了改善。在歌的第十四段、第十五段他们唱到了关于一个杀人犯的恐惧。杀人犯害怕在黑暗中上床睡觉,因为他确确实实地看见硫磺火缠裹着他,一个挤奶男工说:

“我希望这弯着腰唱歌别用光人的气力!你能弹弹你的竖琴吗,先生?不过,还是提琴最好。”

苔丝竖着耳朵听了听,以为这是对奶牛场老板说的,可是她错了。一声回答,似乎是“为什么”的样子,好像是从棚子里一头暗褐色奶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它是那头牛后边的一个挤奶工说的,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见他。

“噢,对,没有什么能赶得上提琴,”老板说,“可是我觉得公牛比母牛更容易被音乐感动——至少那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尔斯陶克有个老头儿——名叫威廉·杜威——赶大车的,他一家在那一带做贩运生意,杨纳森,你还记得吧?——我见了就认识他,就好像认识我自己的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说。好了,有一回他在一家婚礼上拉了提琴回家,是个月亮光挺好的晚上,为了少走几步,他抄近路从‘四十亩地’那儿穿过去,一片野地铺在那里,有一头公牛放牧在那里,那公牛看见了威廉,就把角冲着他,撵他。天哪,尽管威廉跑得挺快,他也没喝多少酒(你想想那是场婚礼,人家都喝得挺好),可是他发现他决不能及时跑到树篱那儿,跳过去得救。还不错,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跑着拿出了提琴,拉起了快步舞曲,转过来一边对着公牛拉着,一边向后朝着树篱角落退。那公牛软和下来了,定定地立着,使劲瞅着威廉·杜威。威廉不断地拉呀拉呀,直到公牛脸上微微露出好像微笑的样子来,威廉停止了拉琴,不一会儿,转身要跨过树篱,那公牛立刻停止了微笑,低下角朝着威廉的屁股就要顶上去。呀,威廉赶紧转回身,又拉起来,不管愿意不愿意。那时候到底才是三点钟,他知道还要四个钟头才会有人从那条道上走,他肚子里空空的,又累,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刮擦着撑到四点来钟的时候,真觉得他很快就不行了,他自言自语说,‘我只剩下这一支曲子啦,山穷水尽啦,老天爷救我,要不我就完了。’还好,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圣诞节头天晚上,他看见一些牛深更半夜跪在地上。那一天还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一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玩一个花招骗骗这公牛吧。于是他拉起了《耶稣降诞颂》,好像正是圣诞节唱颂歌似的。这时候,嘿,瞧啊,那公牛弯下了膝盖,完全不知道是骗它,以为真的是耶稣降生的时节呢。它的角刚一友好地朝下,威廉立刻转过身,像一只跑得极快的灵缇狗撒腿就跑,跳过树篱,等到那头祈祷的公牛再起脚撵他,他已经保了平安啦。威廉常说,他见过人好多时候看起来是一个傻瓜,可是从来没见过像那头牛那样的傻瓜,不明白它虔诚的感情被欺骗了,那天晚上并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它却那样发傻……不错,威廉·杜威,就是那个人的名字。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埋在梅尔司陶克教堂茔地的哪块地方——就在第二棵紫杉树和北边走廊中间。”

“这是个稀奇的故事,它让我们回到了中世纪,那时候信仰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

这评论,在这奶牛场院子里是独特的,是从那头暗褐色奶牛后边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也没有人注意,除了那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它表示了对他讲的故事有怀疑。

“哦,不管怎样,那全是真的,先生。我和那人很熟。”

“噢,是的,我没有怀疑。”暗褐色奶牛后边的人说。

苔丝的注意力于是被吸引到跟老板谈话的人那里去了,可是她只能看到他一点儿,由于他一直坚持着把他的头隐蔽在奶牛肚子上。她不明白为什么就连老板本人也称他“先生”。没有什么解释能够说明。他待在奶牛身子下边足有挤三头牛的时间,时而自己突然发出一声,好像他不能做下去了似的。

“柔和点儿弄,先生,弄得柔和点儿,”老板说,“这个有窍门儿,不能硬使劲。”

“我也发现是那样,”另一个说,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我想无论如何,我到底把它挤干净了,尽管弄得我手指头痛。”

苔丝于是完全看到他了。他系着挤奶工挤奶的时候系的普通的白围裙,皮护腿靴子上粘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泥,这是他全部的当地服装了。在那之下,则是有教养的、含蓄克制的、难以捉摸的、郁郁寡欢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但是他外貌的细节被另一个发现暂时推到一边了,他是她经历了那一场沧桑之前看到过的一个人,可是苔丝自那时以来经历了太多,她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遇见过他了。转而她心头一闪,记起了他是在马洛特参加舞会的徒步旅行者——那个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跟别人跳舞了,没有跟她跳,轻慢地撂下了她,跟他的友伴上路了。

记忆的潮水带回了先前给她造成痛苦的事件的复生,产生了一时的忧惧,唯恐他也认出她来,由此发现她的内情。当她看出在他那里没有记忆的迹象,那种忧惧才消失了。她渐渐地看出了,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相遇以来,他生动的面容变得更加深邃多思了,有了惯常的年轻男人那种样式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络腮胡在脸颊上开始长出来的地方还是最淡的麦秸色,从根儿渐远就逐渐加深成了红棕色了。在亚麻布挤奶围裙下边,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绒夹克、灯芯绒裤子、绑腿、浆洗过的白衬衣。如果没有挤奶装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什么人。他具有同等的可能:可以做一个脾性古怪的地主,也可以做一个彬彬有礼的农夫。从他挤一头牛花费的工夫上,她立刻看出了他是挤奶的新手。

在这其间一些挤奶女工互相谈论着新的人,“她真漂亮!”带着真正的宽宏大量和赞美,尽管也半希望着听的人能限定一下这评断——严格说来,她们也许可以做到,用漂亮来限定苔丝的夺目也并不准确。晚上的牛奶挤完的时候,他们分散进屋内,克瑞科太太,奶牛场老板的妻子——一个很体面的人,不亲自出去挤牛奶,因为在暖和的天气里挤奶女工穿着印花布,她还穿着热乎乎的毛呢衣服——正在屋里照料着装牛奶的铅桶和一些别的物件。

苔丝知道了,除她之外,只有三两个女工睡在牛奶房里,大多帮手都回家了。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评论那故事的那个身份优越的挤奶工,也没有打听他,晚上剩下的时间她都用来在宿舍里安排住处了。这是牛奶房上头的一个大房间,有三十码长。另外三个住场的女工的床安在这同一个房间里。她们是正当花季的年轻女人,除了一个,年龄都比她大一点儿。睡觉的时间苔丝是累透了,她倒头就睡过去了。

可是邻旁**的一个姑娘却不像苔丝那么困倦,硬要给苔丝讲她刚刚来到的这一家的详情。这姑娘的低语与夜色混成一片,对于苔丝昏昏欲睡的头脑,它们似乎就是被它们飘悠其中的黑暗引起的。

“安吉尔·克莱尔先生——就是学着挤奶的那个,弹竖琴的那个——从来不跟我们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他自己的心事太多了,占去了精力,顾不得注意姑娘。他是老板的学徒——要学成多面手庄稼把式。他在另一个地方学了养羊,他现在要学会养奶牛……对,他天生就完全是个上等人。他的父亲老克莱尔先生在艾敏斯特做牧师——离这里好多英里远。”

“哦——我听说过他。”她的伙伴说,现在是醒了,“一个非常热心的牧师,是吧?”

“对——他就是那样——全维塞克斯最热心的人。他们说——他是最后的低教派了,他们告诉我——这里的牧师都是高教派。他的儿子们,除了咱们的克莱尔先生,也都做了牧师。”

这时候苔丝没有好奇心去问问克莱尔先生为什么不像他的弟兄们那样去做牧师,又慢慢地蒙眬入睡了,她的情报提供者的声音和毗邻的乳酪阁楼的乳酪气味一道,还有楼下压机乳清的滴答声,一起传向她。

18

往昔出现的安吉尔·克莱尔再度现身,并不完全是以特殊的身份,而是以可由人加以欣赏的声音,久久执着的注意,出神的眼睛,生动的对于男人来说又显得太小、线条精致的嘴——尽管带着下唇时常出其不意的坚韧的闭合,消除了优柔寡断的推论——重新出现的。不过,在他的隐忍和注重里,有一些东西是散漫的,心事重重的,模糊的,标志着他对于俗利的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或者关切。然而作为一个青年人,也可以说他如果试着做什么,就能够做成什么。

他是他父亲——这个郡另一头的一个穷牧师——最小的儿子。转了另外一些农场以后,来到泰尔波绥斯奶牛场做六个月的学徒,他的目的是学会各种农活的实践技能,为的是或者去殖民地,或者在本国拥有农田,以情况而定。

他进入了农夫和饲养员行列,是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年轻人生涯的一步。

老克莱尔先生,他的第一个妻子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他在后来又娶了第二个妻子。一点儿都没有料到这太太带给了他三个儿子,以致在安吉尔,这最小的儿子和他的老牧师父亲之间,看起来几乎少了一代。这些孩子,只有上面说的安吉尔,他的老生儿,是仅有的没拿到大学文凭的儿子,尽管他是他们当中早就有望能够完全公平地受到教育的唯一的一个。

在安吉尔出现于马洛特舞会之前的两三年,有一天,他离开了学校,在家里继续学习的时候,一个包裹由本地书店寄到了牧师宅第,写明寄至詹姆斯·克莱尔牧师。牧师打开包裹,发现里面包着一本书,读了几页,他就从座位上跳起来,腋下夹着书径直去了书店。

“怎么把这个寄到了我家?”他擎着书专横地问。

“它是订购的,先生。”

“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家里任何人订的,我很幸运地说。”

书店店主查了查订购的账本。

“哦,是写错了收件人,先生,”他说,“它是安吉尔·克莱尔先生订购的,应该给他。”

克莱尔先生好像被击了一下,退缩了。他回到家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把安吉尔叫进他的书房。

“看看这本书,我的孩子,”他说,“你知道这本书写了什么吗?”

“我订购了它。”安吉尔简单地说。

“为什么?”

“读。”

“你怎么会想到读它?”

“我怎么会?怎么会——它是一个哲学体系。那里出版的书没有更道德的,甚至宗教的了。”

“不错——道德足够了,我不否认。可是宗教——对于你,打算要做一个传播福音的人!”

“既然你提到了这事,爸,”儿子说,焦虑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想说,毫不含糊地说,我宁愿不做圣职。我恐怕不能那样诚心诚意地去做。我爱教堂就像一个人爱他的父母。我对它总要保有最热烈的爱慕。没有哪一个机构的历史让我拥有如此之深的敬慕。可是,当拒绝从站不住脚的赎罪观念中解放心灵的时候,我就不能受任去做它虔诚的牧师,像我的哥哥们那样。”

对于这诚实的纯朴的牧师,他自己的骨肉中的一个竟能如此对他,从未有过。他显得荒谬可笑了,好像挨了打,瘫倒了。如果安吉尔不想进入教堂,送他去剑桥又有什么用处?在这头脑固执的人看来,剑桥似乎只是担任圣职的一步,一个序言,不能没有下文。他这个人不仅是信教的,还是虔诚的。一个坚定的信仰——不是那些教堂内外神学杂耍者现今难以捉摸的解释,而是福音学校里古老热烈的知性解释:

的确认为

那永恒的和神性的

十八世纪之前

在终极真理中……[41]

安吉尔的父亲试着争辩,劝说,恳求。

“不,父亲,我不能在第四条[42]下面——撇开其他的不论——照宣诰[43]要求‘按照那字面和文法的要求’签字。所以,我不能在目前的情形中做一个牧师,”安吉尔说,“我在宗教事务中的全部本能向着重构:引用你喜爱的《使徒书》中给希伯来人的话来说,‘那些移动的东西是被震动的,——如那些东西是创造的,只有那些不被震动的东西可以存留’。”[44]

他的父亲如此深切地伤心,以致安吉尔看着他也十分难受。

“你妈和我省吃俭用,要供你去上大学,假如不能为上帝的荣誉和光辉服务,那还有什么好处?”他的父亲重复着说。

“噢,可以为人的荣誉和光辉服务啊,父亲。”

或许安吉尔如果坚持,他也可以像他的哥哥们那样去剑桥。可是牧师认为那剑桥学习的座位就是通向圣职的踏脚石的观点,是这个家庭唯一的传统见解。这观念在他心里那样根深蒂固,就使得敏感的儿子觉得,坚持下去就类似于有意滥用一种信任,虐待了一家之主的良苦用心,正如他的父亲说到的,为了实施让三个儿子受一样教育的计划,他们不得不那样省吃俭用。

“我不去剑桥好啦,”安吉尔最终说,“在这种情势下,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去那里。”

这次有决定性意义的争论的结果,表面上不在他们自身。在他杂乱散漫的研究、尝试、思索中耗去了一年又一年;对于社会习俗和礼仪,他渐渐地显出了相当的冷淡。等级和财富这些物质的差别,他愈益增加了藐视。甚至“古老名门”(借用已故的本地名人喜爱的习惯用语),在他那里也不再芬芳,除非它的后人有新的变形。作为对这些苦行的一个平衡,他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去看看这世界到底像什么样子,也带着一种去实践一些专业或者事务的目的,可是他被夺去了头脑,几乎掉进了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女人设下的陷阱,不过,很幸运地逃脱了,没有被那次经历弄得太糟糕。

早年与乡村僻静的联系,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克服的、几乎是没有理由的对于现代城市生活的嫌恶,在神职生涯不可能时,他也被尘世职业渴望的成功关在了外面。但是事情总要做的,他已经耗费了宝贵的时光,有一个熟人在殖民地做农夫,已经开始了兴旺的生活,它使安吉尔想到,这可以作为正确方向的一个导引。种田,在殖民地,在美洲,或者在本国——种田,无论如何,经过了专心致志的学徒时期,很好地具备了业务资格以后——那是一个或许能够提供独立的职业,不必牺牲他认为比富裕生活更有价值的东西——知识的自由。

于是我们看到了安吉尔·克莱尔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了泰尔波绥斯做一个学徒,由于附近没有房子能让他得到舒适的膳宿,他就在奶牛场老板家里寄宿搭伙。

他的房间是一个大顶楼,跟整个奶房一样长。它只能从奶房的一架梯子上去,好长时间一直关闭着,直到他来了,选择它作了他的幽居之所。克莱尔在这里拥有足够的空间,当户主歇息的时候,还常常能听到他在那里来回走。在房间一头用布帘隔开了一部分,后边安了他的床,外边布置成了一个简朴的起居间。

起初他完全待在楼上,大量读书,漫不经心地弹弹竖琴,那是他在一次减价出售中买来的,在怀了抱怨的情绪时,他说,有一天他可以靠它沿街弹奏为生。但是不久他就更喜欢下楼在那厨房兼餐厅里吃饭,去阅读自然人性了,老板和他的妻子,女工和男工,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团体。因为尽管只有少数挤奶工住在这里,在老板家里入伙吃饭的还有几个。克莱尔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对他的同伴的不喜欢就少了,更喜欢跟他们共同分享一些时光。

他感到很惊奇,的确,他在他的同伴们中获得了真正的快乐,他想象中的传统农夫——以可怜的笨蛋知名的荷冀[45]为化身——住了一些日子之后泯灭了。就近了看,就没有什么荷冀能够看到了。起初,真的,克莱尔由一个不大相同的社会而来的知识是新鲜的,他现在相处的这些朋友的友好似乎有点儿陌生。跟奶牛场老板家的成员平起平坐,在开始时仿佛是有失尊严的举动。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习俗,他们的环境,都是退化的,没有意义的。但是和他们生活在那里,日复一日,这位敏感的居留者就在这光景中发现了新的面目。客观上没有什么改变,可是,丰富取代了单调。主人和主人的妻子,男工和女工,跟克莱尔亲密地熟了以后,好像逐渐在一种化学过程中分化了。马斯卡尔的思想使他确信:“一个人越是有智慧,越是能够发现别人的本色。一般人不能分辨人与人的异同。”[46]典型的没有变化的荷冀停止了生存。他被分解成了如许各种各样的同胞生物——心思不同,在差异中又各有无限;有的幸福,有的安静,有的沮丧,这里那里,有一半是聪明的,甚至达到了天才,有一些是呆笨的,有一些嬉戏,另有一些严肃;有缄默的弥尔顿,有潜在的克伦威尔;成为男人,彼此有私密的观点,好像他的朋友所拥有;他们能够互相喝彩或者谴责,能够用互相注视对方的小缺点或罪过而快乐起来,悲哀下去;他们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道路上直至沙尘漫漫的死亡。

没想到他开始喜爱户外生活了,为了它本身的缘故,为了它带来的东西,而撇开了它承载着他本人的职业意图,那种认为文明人类是被仁慈的神掌控的信仰衰退而产生的忧郁。近年来他第一次能够为了他的喜好而读书,而不是为了职业硬往眼睛里塞,那几本农事手册他认为是称心如意的,也只占用了他一点点时间。

他跟旧友的联系日渐疏离了,在人生和人类中看到了新的事物,此前只是模糊了解的现象有了切近的熟知——不同情绪中的时令,晨与昏,夜与午,不同性情中的风、树、水和雾,阴影和默然,无生事物的声音。

清早还是够冷的,以致在他们吃早饭的大屋子里生着火仍是合意的;克瑞科太太认为克莱尔和他们混杂在饭桌上吃饭显得太斯文了,依照她的安排,安吉尔·克莱尔吃饭时总是坐在开着炉口的壁炉边,他的杯盘放在手边装了活页的折板上。光线从他对面又长又宽的直棂窗上直射到他的角落,有一道辅助的冷澈的蓝光投射到壁炉上相援,使他不管什么时候想看书都能很容易地做到。在克莱尔和窗户中间是他的伙伴们围坐的饭桌,他们咀嚼的侧影清晰地映在窗户玻璃上;旁边是通向奶房的门,通过那门能看到成排的长方形的铅桶,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更远的一头能看到大搅乳器在转动,能听到它发出的“啪叽”的声音——构成那动力的形式能够通过窗户看出来:一匹无精打采的马转圈走着,一个孩子赶着它。

苔丝来了几天以后,由于克莱尔坐在那里入神地读书,看期刊或者刚刚邮寄来的曲谱,难能注意到她坐在饭桌旁。她说话这么少,另一些女工说得那么多,在那些唠唠叨叨中他没有发现新的口音,还有在外界场物中因一般印象而忽略特殊景致的习惯。可是,有一天,当他默记一段曲谱的时候,凭着想象在脑中听着那曲调,陷入了失神中,曲谱滚进了炉膛中。他看着那柴火,早饭烹煮之后的一朵火苗正在上头用脚尖旋转着作垂死的舞蹈,似乎正应和着他内心的乐曲旋舞;烟囱上两个挂壶的钩子从梁架上垂下,上面带着烟灰,颤抖着和着同样的旋律;半空的水壶也作着咕咚咕咚的伴奏。饭桌上的谈话跟他幻想的交响曲混合起来,以致他想到:“这些女工中有一个的声音多么柔和清丽!我想是新来的那个女工。”

克莱尔回头看看她,她和别人坐在一块儿。

她没有朝他看。真的,由于他的长久沉默,他在这个屋子里几乎被忘记了。

“我不知道鬼,”她说,“可是我知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能叫我们的魂儿离开我们的身体到外面去。”

老板嘴里满满的,转向她,眼睛里充满严肃的究问,他的大刀子、大叉子(早饭在这里就是早饭)直竖在桌子上,好像一具开搭的绞架。

“什么——真的?真的那样,姑娘?”他说。

“有个很容易的办法能感觉它走了,”苔丝接着说,“夜里躺在草地上,仰脸望着一些大大的亮亮的星星,把你的心固定在上头,一会儿你就能发现你离开了你的身体成千上万英里了,好像是你完全不想那样的。”

老板把他死死盯着苔丝的目光移开,又盯到他妻子身上。

“可真是怪事啦,克瑞丝——嗨,想一想三十年来我在满天星的黑夜走了多远的道儿,找媳妇,做买卖,请医生,找保姆,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点儿理会那事儿,没有觉得我的魂儿离开衣衫领子一英寸高。”

大家的注意都集中到她身上了,连同老板的徒弟在内,苔丝脸红了,退避地说那只是一种幻想,说完又吃起饭来。克莱尔继续观察着她。她一会儿吃完了饭,意识到克莱尔在注视着她,就开始用食指在桌布上描画想象的花样,带着一种家养动物察觉了正被观看的那种拘束。

“那挤奶女工是多么清新纯洁的自然的女儿啊!”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似乎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东西带他回到了快乐的没有预见的往日时光,那时候,不必想到未来的天空阴沉。他得出了结论:他以前见过她。是在哪里见过,他说不出来。在乡村漫游时一次偶然邂逅确实有过,关于那次相遇他没有太大的好奇。但是这情势足以引导着他在想注视近旁的女性的时候,在另一些漂亮女工之前选择苔丝了。

19

大体上奶牛是自己到场挤奶,没有偏爱和挑拣。不过,某一头牛会显现出对一双特殊的手的喜爱,有时候会把这种不寻常的喜爱发展到极端,以致除了它们的钟爱,不肯老实站着,能把生手的奶桶无礼地踢翻。

是老板克瑞科定的规矩,坚持经常轮换,打破这种癖爱嫌恶,因为不这样,到头来挤奶男工或女工离开奶牛场的时候,他就抓瞎了。可是女工们私下的用意,却跟老板的规矩相反,每天闺女们各自挑选的十头八头奶牛,越来越习惯了她们在那些愿情愿意的**上操作,挤起来令人惊奇地容易,毫不费力。

苔丝,像她的同伴一样,不久就发现了。那几头奶牛喜欢她的挤奶风格。遭遇了这两三年期间的隔断,长时间待在家里,她的手指变得娇嫩了,她很高兴在这方面满足奶牛的愿望。在全场九十五头奶牛当中,特别有八头——胖子、粉丝、高个儿、烟雾、老美、小俊儿、整洁和大嗓门——它们,尽管有一两个的**像胡萝卜那么硬,她敏捷动手,只诚心诚意力图做到奶牛来了碰到哪头就挤哪头,除了那极难治服、她还对付不了的。

可是过了不久,她发现了奶牛表面上碰巧的位置与她的心意之间有趣的相符,直到她觉出它们的次序不是偶然的结果。原来老板的徒弟帮着把那几头牛归拢起来了,在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的时候,她把头抵靠在奶牛的肚子上,转过眼睛,眼睛里满含着慧黠的询问神气。

“克莱尔先生,你安排了这些牛!”她说着,脸红了;做着这种责问,尽管一丝微笑的征象温柔地抬起了她的上唇,以致展现了她的齿尖儿,她的下唇却依旧保持着紧严的僵硬。

“哦,那没有关系,”他说,“你老是在这儿挤它的嘛。”

“你这么想?我希望我能这样。可是我不知道!”

她后来又生自己的气了,想到他不知道她喜欢这种隐居生活的重大原因,或许会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这样真诚地跟他说话,好像他的在场不知怎的是她希望中的一个因素。她的疑虑是这样的深重,直到黄昏,奶挤完了以后,她自己走在院子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后悔她对他挑明了她发现了他的有意安排。

这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季黄昏,大气是这样微妙的沉静,如此利于传导,那无生之物似乎被赋予了两种或者三种感官,假如不是五种。远近之间没有区别,一个旁听者感觉靠近了地平线之内所有事物。无声的物体给她的印象,与其说是声音的虚无,不如说是确切的实体。这情形忽然被琴弦的弹奏打破了。

苔丝听到过她头顶阁楼上的这种琴声,模糊,低沉,被界域阻隔着约束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染她,当它在沉静的空气中**游的时候,带有了**画一般完全明晰的品质。说到家,乐器和弹奏都是蹩脚的;可是一切都是相对的,倾听的苔丝,却像一只着迷的鸟儿,不能离开这地方。不仅不能离开,她还向着弹奏靠近,坚持躲在树篱后边,免得他猜到她在这里。

苔丝发现她置身其中的园子的外围有好多年没有耕种了,现在是潮湿的、繁茂的、汁液丰沛的草丛,一碰就升起一片花粉的烟雾;高高的开着花的野草发出刺鼻的气味——那红、黄、紫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多彩的图画,如栽培的花丛一般耀眼炫目。她像一只猫悄然潜过这繁茂的草丛,在她的裙子上聚集了布谷的涎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蓟草汁和蛞蝓液沾染着她的手,发黏的菌霉擦上她光裸的胳膊,尽管在苹果树干上是雪白的,却像茜草汁沾污了她的皮肤;她就这样十分靠近了克莱尔,一直没有被他看见。

苔丝既没有了时间意识也没有了空间意识。这种超升就像她描述的注视星星随意产生的,现在没有她的决意而到来了;她在那把二手竖琴细微的乐音上起伏,和谐的琴声像微风吹彻了她的身心,让她的眼睛里盈注了泪水。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可以看见的他的琴声,园子的潮湿是园子感动的哭泣。虽然暮色将落了,气味浓烈的野草花依然放射着光彩,好像它们不能在热切中闭合,色彩的波涛跟声音的波涛相融相合了。

那道主要由西方云层大洞中而来的光线一直照耀着,它好像偶然留在后边的一片白天,别处已经薄暮四合了。他收束了他哀怨的曲调,一次极其简单的演奏,不要求太高的技巧;她等待着,以为另一段可能会开始。可是,他弹倦了,随意地转过了树篱,漫步走到她的后边。苔丝,她的脸烧热了,要偷偷地离开,可是好像一动也不能动了。

可是,安吉尔看到了她那轻盈的夏装了,他说话了,他低低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虽然他还离着一段距离。

“是什么东西让你那样躲开呢?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哦不,先生……不是外面的东西,尤其是苹果花正落着,什么东西都这么绿的时候。”

“那么屋子里有你害怕的东西——嗯?”

“哦——是的,先生。”

“是什么?”

“我不大能说清。”

“牛奶变酸?”

“不。”

“日常生活?”

“是的,先生。”

“嗯——我也这样,常常害怕。生的困境是太严峻了,你不这样想?”

“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一模一样,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现在就这么看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迟迟疑疑沉默了一会儿。

“来,苔丝,悄悄地告诉我。”

她想起他的意思是事物的面貌在她看来是怎么样的,就羞怯地回答说——

“树有询问的眼睛,是吧?——我是说,看起来好像它们有。河流说——‘为什么你用你的面容来打扰我?’你好像看到无数明天刚好站成一排了,第一个又大又清楚,另一些站在远处的越来越小。可是它们似乎全都十分凶狠残忍,好像他们在说,‘我来了,当心!当心我!’……可是你,先生,能用你的音乐造出梦来,把那些吓人的幻想全部赶走!”

他惊奇地发现这年轻的女人——尽管只是一个挤奶的女工,却有罕见的感悟,那是会引起她同屋伙伴嫉妒的——居然陈说了这样悲哀的想象。她用她的方言,再以她六年小学教育相辅助,表达了几乎可以叫做时代的感觉——现代之痛。当他想到那些所谓进步的思想其实大部分只是时兴的定义——一种更精确的表述,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领会的,用了“学说”和“定义”的字眼表达了——那些观念对他的吸引力就减弱了。

可是,那些感受,在她还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来了,还是奇异的;比奇异更甚,是让人感动的,吸引人的,令人哀悯的。不去猜测那原因,没有什么来提醒他:就经验而论,在于强度,而不在于时日。苔丝经历的肉体的摧残,就是她精神的收获。

苔丝,就她而言,她不能明白一个牧师家庭的男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满足了物质需求,为什么能把生存看作不幸的事。对于她这样不幸的朝圣香客,那样想还有很好的理由。可是这令人钦慕的诗性的男人怎么能甚而落进了卑辱之谷[47]?有了乌兹人[48]的感觉,像她两三年之前那样呢——“我的灵魂宁愿选择绞死,而不活着;我发誓,我不愿永远活着。”

不错,他现在是脱离了他的阶级了。但是她知道,那仅仅是因为,就像彼得大帝跑到造船厂一样,他是在学习他想懂得的事情。他挤牛奶,并不是因为他有责任被派去挤牛奶,而是因为他要学习怎样做一个财源滚滚、家业昌盛的奶牛场老板、地主、农学家和畜牧家。他将成为美国或者澳大利亚的亚伯拉罕[49],像一个君主号令着他的教徒和羊群、他的斑羊和纹羊、他的男仆和女佣。不过,有时,在她看来又是难以理解的,这样一个显然书生气的、好音乐、爱思考的年轻男人竟然蓄意选择了做农夫,而不是牧师,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们那样。

就这样,两个人都没有关于对方秘密的线索,他们各自都困惑于对方显露出来的迹象,等待着对彼此性格和情怀的新的知晓,没有企图去窥探彼此的历史。

每天,每时,都把她的性情显示给他一点儿,也把他的显示给她一点儿。苔丝试着走向一种压抑的生活,可是她没有预测到她自己的生命活力的强大。

起初,苔丝宁愿把安吉尔·克莱尔当作一个智慧的化身来尊重,而不当作一个男人看待。照这样把他和她自己相比较;每一次发现他的知解是那样丰富,她自己朴素的思想观点和他不可测度的、安第斯山般的高度之间的距离,她就变得十分沮丧、泄气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作进一步的努力了。

有一天,当他偶然提到古希腊畜牧生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她的抑郁。他说话的时候,她正在堤岸上采集叫做“爵爷和夫人”的花蕾。

“你怎么突然这样愁眉苦脸的?”他问。

“哦,只是——只是关于我自己的事,”她说,带着一种微弱的惨淡的笑意,同时开始不经心地随手剥着“夫人”花蕾,“只是有关我自己的一种可能的感觉!我的生命看来好像是因为缺少机会而荒废了!当我看到你懂得的事,你读的书,你见识的,你思考的,我就觉得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像圣经中那个可怜的氏巴女王[50]一样,再也没有精神了。”

“哎呀,别再为那个烦恼啦!嗨,”他带着如许热情说,“我亲爱的苔丝,在历史方面,或者在你喜欢读的不论什么书上,能给你帮助,你喜欢接受,我只能是太高兴了!”

“又是一个‘夫人’。”她打断他说,举起她剥的一个花蕾。

“什么?”

“我是说,当你来剥它们的时候,总是‘夫人’比‘爵爷’多。”

“别管什么‘爵爷’和‘夫人’。你喜欢学习一些学科吗——例如历史?”

“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想知道的比我已经懂得的东西更多。”

“为什么不想?”

“因为学习的用处也就是知道了我只是一长排中的一个——发现在一些老书里记下的一些人正好像我一样,知道了我只能像她那个角色一样动作,这使我悲哀,就是这样。最好不要记得你的天性和你过去的作为恰好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那你未来的生活和作为也会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了。”

“是吗,当真,那你什么东西也不想学啦?”

“我不能用心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太阳同样照耀着正义和不公[51],”她回答说,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那是书不能告诉我的。”

“苔丝,去他的这些苦恼吧!”当然,他只是带着惯常的责任感说话,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对这种感到困惑的问题,他本人也不是不想弄明白。他看着那没有实际经验的嘴和唇,他想,这样一个土地的女儿,只能凭死记硬背抓住这些感想情绪。她继续剥着“爵爷”和“夫人”,克莱尔则有一会儿一直注视着她波纹样卷曲的睫毛,她向下看,那睫毛便俯垂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克莱尔延留了一会儿,依依离开了。他离去了,她还站了一会儿,心思重重地剥着最后一个花蕾,然后,她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不耐烦地把一堆花的贵族全部抛到地上,在为她自己的呆傻不满生气的迸发中,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一种使她活跃起来的热烈。

他肯定认为她是多么傻笨!由于渴求接受他的好评,她又想到了她近来力图忘掉的事情,它带来的结果是那样的坏——她的家庭与武士的德伯维尔家是同宗同族。可以把它归于无聊,它的发现又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可是,作为一个绅士和一个历史的研究者,克莱尔先生,假如他知道了金斯伯尔教堂那些培白克大理石和雪花石下的人真的是代表了她自己嫡系的先祖,她不是假造的德伯维尔,不像川翠济那些金钱和野心的混合物,而是彻首彻尾的真的德伯维尔,他或许会忘掉她对待“爵爷和夫人”的孩子气的举动,充分地尊重她吧。

可是,在冒险透露这个秘密之前,疑虑重重的苔丝就它可能对克莱尔先生产生的影响,先间接地探问一下老板,她问老板,克莱尔先生对那些失去了金钱和土地的老家门是否还有一些尊重。

“克莱尔先生,”老板强调说,“是你认识的人里面最古怪的叛物——一点也不像他家里的那些人;如果有一种东西他比另一些更恨,那就是叫做‘老家门’的东西。他入情入理地说,老家门在过去的日子里,气力喷发了,不会有什么留到现在。你看毕雷家、维哈德家、格力家、圣昆廷家、哈代家和苟德家,在这个谷里都有过好多产业,现在差不多非常便宜地就能买下他们的全部家当。嘿,咱们这里的蕾蒂·普瑞蒂尔,你知道,就是普瑞蒂蕾家的后人——王室欣陶克附近的田庄,如今归了威塞克斯伯爵的,从前都是那个老家门的,早在这个那个听说之前呢。好啦,克莱尔先生把这事查明了,有一天用相当轻蔑的口气对那可怜的姑娘说话了,啊,他对她说,‘你永远不能做一个好挤奶女工!你们家的全部本事好几辈以前都在巴勒斯坦用尽了,你们得休养一千年,才能得到再做点事的力气!’有一天这里来了个男孩子找活干,说他的名字叫马特,我们问他姓什么,他说他从来没听说他还有姓,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大概是因为他们家过了没有多少年吧。‘啊!你正是我喜欢的孩子!’克莱尔先生跳起来握着那孩子的手说,‘我肯定你大有希望!’还给了他半个克朗,不!老家门才不对他的脾胃呢!”

听了对克莱尔的观点这笨拙的模仿以后,可怜的苔丝很高兴她在动摇不定的一刻没有说到有关她家的一个字——尽管它是那般异常的古老,以至于将要完成一个轮回,成为新生的一族了。另外,在家门高贵方面,另一个挤奶工似乎跟她一样吧。关于德伯维尔大墓和她源生的征服者武士的姓氏,她缄口不语。对克莱尔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她觉得她之所以赢得了他的青睐,大半是由于她被当作了非传统的新人。

20

时令进展了,成熟了。再一年安置的花、叶、夜莺、画眉、金丝鸟这样一些短命的生物,安顿了它们的位置,仅仅一年之前,那里还是被另外一些东西占据着,那时候,这一些生物还不过是胚胎和无生命的粒子。朝阳的光照让它们抽放出芽蕾,伸长枝条,在无声的流动中充盈汁液,绽开花瓣,在无形的呼吸吐纳中散发着芬芳。

克瑞科老板奶牛场里的女工和男工们舒适安静地生活着,甚至是高高兴兴地。他们的位置或许是社会等级中全部位置里最幸福的,在生活最低需求这条线之上,在社会习俗开始束缚自然感情之下,俗套的时髦压力也小得多。

就这样度过了丰茂的时节,枝丫繁盛似乎成了户外的一个目标。苔丝和克莱尔不自觉地互相探究,老是平衡在热情的边缘,而又明显地未坠入其中,他们一直汇聚着,在不可抗拒的规律之下,两条河流必定要流入同一条山谷。

苔丝在她近年来的生活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幸福,大约永远也不能再这样幸福了。她,举例来说,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适应这新的环境。这株幼苗在她播种的地方扎根在有毒的地层中,移栽到了深厚的土壤上。再加上,她——克莱尔也如此——依然站在偏爱和爱情之间未定的土地上;那里还没有渊深的抵达,也没有思虑的来临,以致要笨拙地询问:“这新的潮流将把我带向何处?对我的未来它意味着什么?它怎样对待我的过去?”

苔丝对于安吉尔·克莱尔现在还只不过是偶遇的现象——一个玫瑰色的温暖的幻影,刚刚才获得了在他的意识中存留的性质。这样,他允许了他的心被她占据,认为他这种全神贯注的探究,不过是一个哲学家对女性中一个极其新异的、鲜丽的、有趣的标本的关注。

他们继续相会,他们不能不如此。他们每天在那奇异的庄严的间隙相会,那熹微的晨光,紫罗兰色或粉红色的破晓;因为必须早早起来,在这里要起得很早很早。挤奶要准时做;挤奶之前先撇奶油,那要在三点刚过一点儿就开始。通常都是托付一个人,预备一个闹钟先吵醒,再叫醒其他的人;苔丝来得最晚,他们不久发现,她不像别人那样睡着了连闹钟也叫不醒,这差事就最常派给她了。三点钟刚刚敲过,嗖嗖地,一会儿,她就离开自己的房间,跑到老板的门口;再上楼梯走到克莱尔门口,压着嗓门使劲叫他;然后叫醒她的挤奶女工同伴。苔丝这时候穿好了衣服,克莱尔就下楼出门,走进了潮润的空气中。剩下的女工和老板通常还要在枕头上再辗转一阵,直到一刻钟以后才能露面。

黎明的半明半暗的灰色不是黄昏的半明半暗的灰色,尽管它们灰暗的程度是同样的。黎明的曙光那光亮似乎是积极的,黑暗是消极的;而黄昏的霞光积极的是黑暗和新月,光亮则相反是慵倦的沉寂的。

常常是这样——不可能总是由于机会——奶牛场这两个人最先起来,他们觉得他们仿佛是全世界最早起来的人。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些日子,苔丝不撇奶油,起来以后立即走到门外,他总在那里等着她。幽明的、混合了雾气的水样的晨曦弥漫了开阔的草地,给了他们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在这一天朦胧的开始阶段,苔丝似乎在气质和形体两个方面都对克莱尔显示出一种尊贵的高大,一种几乎是主宰的力量,或许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异常的时刻,很难有形貌具有她那样天赋的女人,会像她这样喜欢在他的视域中走进露天里,在整个英格兰都极少。美丽的女人在仲夏黎明照例睡熟了。她近在眼前,其余的一无所见。

在这混沌的、奇异的、幽明的朦胧中他们走向奶牛躺的地点,常常使他想到复活的时刻。他很难想到那个抹大拉的女人[52]会就在他的身旁。其时所有景物都在灰色的阴暗中,他的伙伴的脸成了他注视的焦点,升起在雾气之上,似乎有一片磷光打在上头。她看上去幽渺惨淡,好像她只是一个幽灵在随意游**。实际上她的脸,并没有显露出这个样子,只是被东北方凄冷的晨光映射着;他自己的脸,在她看来也显出了同样的面目,不过他没有想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