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后果02(1 / 1)

用这样的方式,克莱尔像潺潺流动的牛奶一样持久地低声向她求婚——在奶牛旁边,在撇奶油的时候,在做黄油的时候,在做奶酪的时候,在要孵雏的家禽中间,在要下崽的母猪中间——好像以前还没有挤奶女工什么时候被这样的男人追求过。

苔丝知道她肯定要败倒了。在先前的结合中,既没有一种确切的宗教意识道德效力,又没有一种良心驱动让她坦白,能够长久坚持对抗下去,她这样热烈地爱着他,在她眼里他是那样像神似的。本质上,虽然她未经训教,可是她禀性颖慧,她的自然天性还是吁求着他的监护导引。因而,尽管苔丝一再对她自己重复说,“我永远不能做他的妻子”,这话其实是徒劳无用的,她软弱的证据恰好藏伏在她这言词中,镇定有力不会做这种麻烦的程式。他的声音在这个话题上每一次发出,都带着惊人的狂喜搅动着她,她渴望撤回原来的声明主张,而又害怕。

他的态度是——男人们不都是这样吗?——好像无论她在什么境况下,一些改变,一些指控,一些透露,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宠着她,呵护着她,笼罩着她的阴郁于是便慢慢地减少了。其间时令慢慢地走向秋分,尽管天气一直晴好,白天却一天天变短了。奶牛场早晨又点着蜡烛工作好长一段时间了;一天早晨两三点钟之间,克莱尔一次新的恳求又提出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跑上去到他的门口叫他;然后回去穿衣服叫别人;十分钟之内她手上擎着蜡烛走向楼梯口。与此同时他也穿着衬衫从上面下来,伸出胳膊横过楼梯拦住她。

“现在,撒娇耍俏的小姐,你先别下来,”他专断地说,“自从我说了以后,两个礼拜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意思,或者我离开这个房子。我的门正好半开着,我看见你了。为了你的安全,我一定得离开了。你是不知道啊。嗯?到底答不答应?”

“我刚刚才起来,克莱尔先生,你派给我的工作实在是太早了!”她噘起嘴来,“你不必叫我撒娇耍俏的小姐,这太残忍了,也不真实。再等一阵儿。我请你再等一阵儿!我真的会好好想想这件事,有时无时想想。让我下楼!”

她看起来果然有点儿像他说的撒娇耍俏的样子:擎着蜡烛,试着做出微笑,离散她话中的严肃郑重。

“那么叫我安吉尔,别叫我克莱尔先生。”

“安吉尔。”

“最亲爱的安吉尔——为什么不那么叫?”

“那就表示我答应了,是不是?”

“那只表示你爱我,即便你不能嫁给我,你早就这样表示了嘛。”

“好吧,那么!最亲爱的安吉尔,要是我必须。”她嘟哝着,看着她的蜡烛,一个调皮的上翘浮上她的嘴唇,虽然她心有疑虑。

克莱尔原本打定了主意,在他得到她的允诺之前,决不吻她;可是,当苔丝站在那里,挤奶时穿的长衫漂亮地卷起袖子,头发随意地拢在头上,以便等到撇完奶油挤完奶的时候,再悠闲从容地梳理,他不知怎的打破了他的决定,提前把他的嘴唇往她的脸腮上贴了贴。她急急慌慌地下了楼梯,没再回头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别的女工已经下来了,这个话题没有再提。除了玛琳,她们都若有所思地猜疑地看着他们俩,在早晨黯淡昏黄的烛光与户外破晓时的清冷晨曦映衬中。

奶油撇完了的时候——随着秋天的临近,牛奶出得少了,撇奶油的活也一天天减轻了——莱蒂和另外一些人出去了。那一对情人也随着他们出去。

“咱们俩小心紧张的生活跟他们大不相同,是不是?”他幽思冥想地看着她,同时看着那三个人影在他们前头轻快地走着,穿过了黎明清冷灰白的晨光。

“没有多么大的不同,我想。”她说。

“你为什么那么想?”

“很少有女人的生活不是——小心紧张的,”苔丝回答说,她停了停,好像这新的词语给了她极深的印象,“在她们三个当中,比你想的更厉害。”

“她们有什么?”

“她们三个,”她开始说,“差不多都能做——或许能做——比我更完美的妻子。或许她们跟我一样爱你——差不多一样。”

“唉,苔丝!”

听到这不耐烦的呼叫,在她那里还是露出了异常宽慰的征象,尽管她那么坚毅勇敢地决定要慷慨让人,抵付自己了。那是已经慷慨过的了,她没有力量企图再做第二次自我牺牲了。一个从村舍里来的男工跟他们在一堆了,他们没有再说那个他们如此深切关注的话题。不过苔丝知道这事当天就会决定。

在这个下午,奶牛场的几个长工和助手像往常一样去了草场,离奶牛场有好远的路,有一些奶牛没有赶回家在那里挤奶。随着母牛怀的牛崽越长越大,牛奶出得越来越少了,丰茂旺盛的绿色季节雇的多余的牛奶工被解雇回家了。

工作悠悠地进行着。一桶桶牛奶倒进立在大弹簧车上的高大铁桶里,大弹簧车早已赶上了草场,挤完了奶的奶牛慢吞吞地走开了。

克瑞科老板和另外一些工人在那里,他的挤奶围裙映衬着暮色如铅的天空,发着奇异的白光,他突然看了看他的大表。

“哎唷,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说,“糟啦!要是不上心,这些牛奶就不能尽快送到车站啦。今天没有时间拉回家,和早晨挤的那些掺和后送走啦。得从这里直接去车站。谁能赶车送去?”

克莱尔先生自愿赶车去,虽然那不是他的职责,他叫苔丝跟他作伴。这个傍晚,尽管没有太阳,在这个季节还是温暖的,湿热的,苔丝出来时只披了挤**巾,**着胳膊,没穿外衫,确实不是乘车出行的装束。所以她瞟了一下她单薄的衣服作为回应;可是克莱尔温柔地敦促她。她把她的奶桶和板凳交给老板带回家,同意了;她爬上弹簧车,坐到了克莱尔的身旁。

30

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他们沿着平路穿过草场向前走去,那些草场延伸到了灰茫茫的远处,直到爱敦荒原苍郁陡峭的斜坡最边缘为止。山顶上立着一丛丛一片片杉树,那些成排的树梢形成凹口,像有垛口的塔楼,为妖术城堡加了黑色的冠冕。

他们是那么全神贯注在互相亲近的感觉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只是被他们身后桶里牛奶的咣当声打破。他们循走的这条篱路是这般荒僻,挂在树枝上的榛果一直要等到自己从壳里脱落,黑莓累累成簇、沉沉垂挂,安吉尔时而挥鞭一抡,绕住一簇,摘下来,送给他的伙伴。

沉沉的天空一会儿遣送下了雨滴使者,报告了它的雨意,白天凝滞的空气变成了一阵阵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脸。河流和池塘上水银般的光泽消失了,原先明澈的光镜变成了无光的铅板,水面上起了锉齿般的皱纹。不过这景象没有影响苔丝的重重心思。她的面容,原本自然的淡红色被这个季节晒成了微微的淡褐色,雨滴的敲打加深了一点色彩;她的头发,由于压靠在奶牛的肚腹上,一如往常,原来梳拢的散落下来,垂在花布帽檐下边,被潮气和雨滴打得又湿又冷,直到比海草好不了多少了。

“我不该来,我觉得。”她看着天空嘟哝说。

“真抱歉,下雨了,”他说,“不过有你在,我太高兴了!”

遥远的爱敦荒原逐渐消失在雨丝织成的网纱后面了。夜色越来越黑了,有栅栏门横过的篱路,赶车走快了不安全,只能赶着车一步一步地走。空气相当凉了。

“我很怕你会受凉了,你的胳膊和肩膀什么东西也不遮挡,”他说,“靠我紧点儿,或许雨就不能这么厉害地打着你了。要是我没想到雨能帮我忙,我就更加遗憾了。”

她难以察觉地凑他近一点儿,他拿一块大帆布把他们俩包起来,那帆布有时候用来为奶桶遮挡太阳。苔丝抓住它免得从他们俩身上滑落,克莱尔的手已经被占住腾不出来了。

“现在我们又平安无事啦。啊——不好,还不行!雨还往我脖子里流点儿,肯定往你脖子里流得更多,这样好点啦,你的胳膊像雨洗的大理石了,苔丝。用布擦擦。好了,要是你安静地待着,你就打不上一个雨点儿了,喂,亲爱的——关于我的那个问题——长期迟滞不决的问题,怎么样?”

一时间他能听到的仅有回答是马蹄在湿路上啪啪的敲击声,在他们身后大桶中牛奶咣啷咣啷的声音。

“你还记得你说的吗?”

“我记得。”她回答说。

“我们回家之前,经心。”

“我试试。”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往前走着,一座查理王时期的老庄园的残留矗衬着天空,他们顺次走过,它就被留在后头了。

“那,”他看着,为她解闷儿说,“是一个有意思的老地方——属于老诺曼家族的几个庄园之一,在这个郡先前有极大的影响,就是德伯维尔家。我走过他们的老住宅的时候,从没有不想到他们。在一个望族的灭绝中,有一些东西是极其悲哀的,即便它是残忍的,飞扬跋扈的,封建的声望。”

“是。”苔丝说。

他们向着近处无边暮色中的一处走去,那里有微弱的亮光开始在眼前若隐若现,那个地方,白天里,有一道白色的蒸汽不时出现在墨绿色的背景上,表示着那逸世幽僻的世界与现代生活之间断断续续的一刻触联。现代生活一天三四次向这个地方伸出它的蒸汽触须,探触着这本土的生存,又急促地撤回去,好像它触到了性情不合的东西似的。

他们抵达了这微弱的光点,那是从一个小火车站冒着烟气的灯发出来的;一颗足够可怜的陆地上的星星,比起那天上的星星来,在如此羞惭的对比中,对于泰尔波绥斯奶牛场和一般人类,它在感觉中却更为重要。装鲜牛奶的大桶在雨中卸下了,苔丝在附近的一棵冬青树下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避雨的地方。

于是来了一列火车嘶嘶的声音,火车几乎是不声不响地停在了湿淋淋的轨道上,牛奶一桶一桶很快地装进了车厢里。火车的灯光在苔丝·德北菲尔身上闪了一闪,她在高大的冬青树下一动不动。对于那闪着微光的曲柄和车轮,再没有什么物体看上去比这质朴无华的姑娘更异国他乡了:圆滚滚的**的胳膊,淋了雨的脸和头发,像一只友好的豹子中止了窜跃,不时髦的印花布衫,棉布帽子垂在额头上。

她又爬上了他情人的身旁,带着天性热情的人有时特有的无声无息的顺从,当他们又用帆布捂头盖脸地把他们包裹起来的时候,他们便投入了厚重的夜幕之中。苔丝是极其富于感受的,刚刚跟物质进步的漩流那几分钟的接触还逗留在她的思想中。

“伦敦人明天早饭时就能喝上这些牛奶了,是不是?”她问,“那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是的——我想他们能喝上。不过不光是我们送去的。得等到牛奶的劲儿弄得低一点再喝,以便他们喝了不上火。”

“高贵的男人和高贵的女人,使节和千夫长[75],小姐和女店主,孩子,谁都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头奶牛。”

“嗯,不错。或许,特别是千夫长。”

“谁都一点儿不认识咱们,不知道牛奶从哪里来的;也想不到咱俩今天晚上怎样冒着雨,赶车走老远穿过荒野,才能把牛奶及时送给他们,是不是?”

“咱们也不完全是为了那些宝贝伦敦人才赶车来的;咱们也有点儿为了自己——为了那件叫人焦虑的事,那事你也焦虑着,我敢肯定,解决问题吧,亲爱的苔丝。现在,允许我用这句话说吧,你已经属于我了,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是不是?”

“你知道我跟你一样知道,啊,是的——是的!”

“那么,既然你的心这样做了,为什么你的行动不这样?”

“我唯一的原因是为了你——为了一个问题。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不过,假如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也为了我世俗生活的方便呢?”

“哦,不错,假定是为了你的幸福和世俗生活的方便。可是我来这里之前的生活——我想——”

“噢,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的生活方便。要是我有一个非常大的农场,在英国,或者在殖民地,你做我的妻子,将是无价的,比出自这个国家最大的庄园的女人都好。所以,请——请,亲爱的苔丝,快纠正你那想法,你不是我的绊脚石。”

“可是我过去的事。我想让你知道——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那你就不会这样喜欢我了!”

“要是你想说,就说吧,最亲爱的,那就说吧,那珍贵的历史,我出生在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如此这般——”

“我出生在马洛特,”她说,抓住了他的话好像一个帮助,尽管那只是玩笑地说说,“我在那里长大。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在第六级。他们说我聪明灵巧,能当一个好教师,所以我就打算当教师,可是在我家里有点麻烦,我父亲不太勤快,他好喝点儿酒。”

“噢,噢。可怜的孩子!这没有什么新奇的。”他把她更紧地搂在身旁。

“后来,在我家里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在我身上,我——我是——”

苔丝的呼吸急促了。

“哦,最亲爱的。不要伤心。”

“我……我不是德北菲尔,而是德伯维尔——拥有我们走过的那老宅第的同样家庭的一个后代,可是——全过去了,我们家一无所有了!”

“德伯维尔!——真的?那就是你全部恼心的事吗?亲爱的苔丝?”

“是的。”她虚弱地回答。

“咳——知道了这个以后,我为什么会不再那么爱你了呢?”

“我听老板说,你嫌恶老家门。”

他笑起来。

“嗯,那是真的,在理性上,我憎恶血统高于一切的贵族教条,我认为,依据情理,我们应该尊崇的唯一家系,是那些智慧和德行的精神家族,而不是注重肉体出身。不过,这新闻我太感兴趣啦——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感兴趣!你自己属于那著名世系的一员,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我,我觉得悲惨——尤其是自从来到这里,知道了我看到的那些山岗田野,有一些曾经属于我父亲家的,不过,还有一些山林土地属于莱蒂家的,或许另一些属于玛琳家的,因此,我更加不看重它了。”

“不错——有多少如今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的人,祖上曾经是它的拥有者,它是令人惊奇的。我有时候很惊讶,为什么不以这情形为资本,做政治家的学校,可是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它;我也很惊讶我居然没有看出你的姓氏跟德伯维尔相似,没有探索那明显的讹用痕迹,这就是让你焦虑不安的秘密吗?”

她没有告诉他。最后时刻,她的勇气失去了,她害怕他责怪她没有早告诉他,她自我保护的本能比她的坦率力量更强大。

“当然了,”不知实情的克莱尔接着说,“知道你是英国人中那些长期受苦、默默无闻、藉藉不名的阶层孤傲的后代,而不是从那些依仗损人利己取得他们的权力、自私自利的少数贵族传下来的,我很高兴。可是,我被我对你的爱腐蚀了,苔丝(他说着笑起来),变得同样自私了。为了你的缘故,你的家世令我欣喜了。社会是毫无希望的势利,我打算教你成了读书渊博的女人之后,再做我的妻子,你的血统这个事实对于社会接受,就可以造成一个显明可见的不同。我的母亲,可怜的灵魂,也能因为这个认为你更好一些。苔丝,你一定要准确地拼你的姓——德伯维尔——自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开始。”

“我倒更喜欢另一个。”

“可是你必须改正,最亲爱的!天哪,多少身家百万的暴发户能拥有这个姓,会高兴得跳起来!就说那个吧,有个冒充了这个姓的谬种——我是在哪里听说过他的啦?——他住在围场附近,我记得,哼,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跟我父亲吵闹的人。多么古怪的巧合!”

“安吉尔,我想我宁可不姓这个姓!它是不幸的,也许!”

她焦虑不安起来。

“那么,苔瑞莎·德伯维尔小姐,嫁给我吧。姓我的姓,那你就可以避开你的姓啦!你的秘密说出来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拒绝我呢?”

“要是你娶我做妻子,肯定能让你幸福,你觉得希望娶我,非常,非常希望——”

“我非常希望,最亲爱的,当然非常希望。”

“我是说,你非娶我不可,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不管我有什么过错,那才能让我觉得我应该说愿意。”

“你愿意——你说了,我知道你答应了,你将永远永远是我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吻她。

“嗯!”

她一说了这个字,就爆发了干涩的剧烈的抽噎,那么凶猛,好像撕裂了她。苔丝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姑娘,他惊愕了。

“你怎么哭起来啦,最亲爱的?”

“我说不上来——真的!——我这么高兴地想到——我是你的了,能叫你幸福!”

“不过,你这样子似乎不太像幸福了,我的苔丝!”

“我是说——因为我打破了我的誓言,我才哭了!我说过我至死不嫁人!”

“可是,要是你爱我,你就想要我做你的丈夫吧?”

“嗯,嗯,嗯!可是,哦,我有时候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

“好了,我亲爱的苔丝,要是我不知道你太兴奋了,太没有经验,我就要说这话太不中听啦。要是你牵挂我,你怎么会希望不出生呢?你牵挂我吗?我希望你能用什么办法证明它。”

“比比我做的,我还能怎么证明?”她哭了,柔情漫涌,似乎狂乱了,“这个更能证明吧?”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第一次,克莱尔懂得了,一个充满**的女人的热吻是愿意落在她用全部心魂挚爱的人的嘴唇上,一如苔丝之爱他。

“好啦——现在你相信了吧?”她问,脸绯红了,擦着她的眼睛。

“是的。我从来没有真的怀疑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于是他们乘车穿行暗夜,在帆布里面抱成一团,马随意走去,雨抽打着他们。她同意了。她当初就这样同意了。那“寻求快乐的欲望”弥渗于所有生物,那巨大的力量按照它的意图操控着人类,好像海潮摇**着无助的水草,那力量不能被空谈社会道德的含糊不明的学究气文章所支配。

“我得写信给我妈说,”她说,“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亲爱的孩子。在我面前,你真是个孩子,苔丝,你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写信给你妈是多么应当,我要是反对是多么不应该。她住在哪里?”

“就在那个地方——马洛特。在布莱克姆谷老远的那边。”

“啊,那我在这个夏天之前曾经见过你——”

“对,在草地上跳舞那天;可是你没跟我跳舞。哦,我希望那不是我们的不吉之兆!”

31

紧跟着的第二天,苔丝写了一封最动人,最迫切的信给她的母亲;那个礼拜的末尾回信就到了,是昭安·德北菲尔用上个世纪曲曲弯弯的字体写的信。

亲爱的苔丝,我给你写这几行字,希望能知道你很好,感谢上帝,正如我现在很好。亲爱的苔丝,听说你真的就要结婚了,我们都很高兴。不过,关于你的问题,苔丝,只咱们俩之间说,是相当私密的,又是非常厉害的,决不能把你过去的苦恼透露一个字给他。我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父亲,他因为他家世高贵,那么妄自尊大,那个,或许,你打算嫁的那个人也是一样的。许多女人——有一些是在这个国家最高贵的——曾经有过苦恼,人家不声不响,为什么你要声响?没有姑娘去做那样的傻瓜,尤其是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而且,完全不是你的过错。你就是问我五十遍,我也会同样回答你。另外,你必须记住,知道你孩子气的天性,心里有什么会全说出来——那么头脑简单——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在话语上行动上透露一点,为你的幸福着想,从这个门出去时,你最郑重地答应了我。那问题和你将要结婚的事我都没有对你父亲说,他要是知道了,就要到处去乱说了,可怜的头脑简单的男人。

亲爱的苔丝,打起精神来,我们打算在你结婚的时候送你一大桶苹果酒,知道在你们那地方酒不多,又淡又酸的。现不多写了,代我向你年轻的男人问好。——你慈爱的妈妈。

昭安·德北菲尔

“哦,妈妈,妈妈!”苔丝喃喃着。

她清楚地看出了,最沉重的事情落在德北菲尔太太顺应豁达的心胸上,只是多么轻微的一碰。她的母亲看人生,不像苔丝那样看待。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的往日的事情对于她的母亲,只是一时的偶然事件。不过,就那经历以及随后的结果而论,她的母亲或许是对的,无论如何她可以有她的理由。默不作声,从外表判断,为了她崇拜的那个人的幸福,似乎是最好的;那就默不作声吧。

这样,来自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权力支配她行动的人的命令,要求她镇定,她便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责任移卸了,她的心比过去的几个礼拜轻松了许多。她答应了以后,跟着就是秋天将尽的日子,十月开头了,构成了一个她生活于其中最近乎达到狂喜痴迷的季节,比她生命中任何时期都心神高扬。

在她对克莱尔的爱中几乎没有一点儿尘俗的成分。她对他极端地深信不疑,在她的眼中他是十全十美的——一个导师、贤哲、朋友能够懂得的,他全部懂得。她认为他的体貌轮廓的每一根线条都具备了完美无缺的男性美,他的灵魂是圣徒的灵魂,他的才智是先知的才智。她对他这种智慧的爱,以至于使得爱支撑维持了她的高贵,她似乎头戴了皇冠。他对她爱的怜悯,一如她所见,使她虔诚奉献,倾心于他。他有时候注意到她大大的虔诚的眼睛,渊深无底,从深处看着他,好像她看到了一些不朽的东西在她的面前。

她驱散了过去——踩踏它,扑灭它,好像一个人践踏闷烧着的危险的煤炭。

她不知道男人在对女人的爱中会像他这样无私呵护,有骑士气概。其实,安吉尔·克莱尔决非完全像她在这方面想的那样;远远不是,的确;不过,他,实际上,精神的确是超过了肉体的;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奇异地没受粗俗下流的影响。尽管他并非生性冷漠,可是他灿明焕然胜过了热烈激扬——不及拜伦,超过了雪莱,能够不顾一切地爱,可是那爱却特别倾向于想象的,超凡的,它是一种过分讲究的爱挑剔的情感,能够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他爱的人,而对抗他特异的自己。这令苔丝惊讶也令她狂喜,那微少的经验而今是如此不合适了;她对男性的义愤反过来,转化成了对克莱尔过分的尊崇。

他们毫不做作地自然地寻求彼此的陪伴;她纯正忠诚,不掩饰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在这事情上本能的用意如果清楚地陈述,那大概是这样的:在她的性格魅力中那闪避的特性,可以吸引一般的男人,而对于一个如此完美的男人,在倾诉了衷肠以后,那却是令人嫌厌的,因为它特殊的禀性中有了矫揉造作的嫌疑。

乡下风俗,在订婚期间,不约束户外的相陪相伴,那是她仅知的风俗,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在克莱尔看来,那好像是古怪地有所期待似的,等他看到她跟别的挤奶工在一起的时候,也那么坦然,这才觉得正常了。因而,在这十月里美妙的下午,他们沿着草场蜿蜒的小路漫游,追随着淙淙流淌的小溪,跳过小木桥,走到另一边,再返回来。他们从不走出潺潺流淌的水堰声外,那汩汩水声始终伴随着他们的喁喁情话,那时候太阳的光束,几乎像草场的水平线一样,形成了花粉般的光辉,撒遍大地。他们在树木和树篱的阴影中看到轻淡的蓝雾,此外却处处始终是明丽的阳光。太阳是如此地接近了土地,草地是如此地平阔,克莱尔和苔丝的影子能在他们前头伸长四分之一英里,像两根长长的手指,远远地指向绿色阔野与谷坡边沿毗邻的地方。

男人们在零零落落地干活——因为这是“清理”牧场的季节,或者说清挖小水渠为了冬天灌溉,整修被奶牛踩塌的渠堰。一铲一铲的肥土,像煤一样油黑,原本是河流像整个山谷一样宽阔的时候挟带到那里的,是土壤的精华,是过去的原野捣成了碎末,浸渍了,提炼了,日臻细泽精妙,肥沃膏腴,由此育生出了丰茂的牧草,在那里放牧着牛羊。

克莱尔在那些清理水渠的男人眼前觍着脸皮硬把他的胳膊搂在她的腰上,带着惯于当众嬉戏的男人那种神气,可是实际上他像她一样怕羞,那时候她的嘴唇张开着,眼睛斜着看看那些干活的人,显出了小心翼翼的动物的神情。

“在他们眼前,你不因为我是你的人觉得丢脸!”她满心欢乐说。

“啊,当然不!”

“可是,如果传到艾敏斯特你那些朋友耳边呢,说跟你这样亲亲热热一起溜**的是我,挤奶女工——”

“所见过的最迷人的挤奶女工。”

“他们会觉得伤了他们的尊贵。”

“我亲爱的姑娘——一个德伯维尔伤了一个克莱尔的尊贵!这是打一副华丽的牌——你属于这样一个家世,我保留着它,等结婚的时候再摊牌,会达到一个豪华的效果,有了淳格汉姆牧师那里你的血统证明,且不说那个,我的未来对于我的家庭也完全是不相干的——它甚至不能影响他们生活的表面。我们将离开英格兰这个地区——或许离开英国——这里的人们怎样看我们算什么事?你愿意去,是吧?”

她至多能回答一个“是”字,想到将作为他自家的亲人陪伴他闯**世界,她胸中升腾的是那么宏大的情感。她的感情像汩汩的水波涨满了她的耳朵,涌上了她的眼睛。她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中,就这样继续向前走去,走到阳光由河面炫目地反射到的地方,在一座桥下,反射的日光像熔化的金属耀花了他们的眼睛,虽然太阳已经被桥挡住了。他们定定地站着,一些长羽长翎的小毛毛头从平滑的水面突然探出,可是,发现眼前被搅扰了,它们停住了,没有过去,又消失了。在这河岸上他们逗留着,直到雾围上来环抱起他们——每年的这个时候夜雾起得极早——停落在她的睫毛上,好像水晶安厝在那里,也落在他的眉毛上、头发上。

他们在礼拜天流连到更晚,那时候天是完全黑了。在他们约会的第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有一些牛奶工也在户外,听见她感情冲动的说话声,狂喜入迷到了散碎断续,可是离得太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注意到她的话中一顿一顿的片段,被她的心跳击碎,成了一个个音节,好像她是倚在他的胳膊上往前走;她心满意足的停顿,那偶尔发出的低笑,好像她的灵魂就在驾笑飞翔——那是在她爱的男人陪伴下一个女人的笑,这男人又是她从别的所有女人那里赢来的——自然界没有任何东西与之相像。他们留意到她步态的弹性,像一只鸟儿飞掠轻落的样子。

她对他的钟爱而今是苔丝的呼吸,她的生命所在;它像一个光球包裹着她,辉耀着照射着她,使她忘记了过去的悲哀,阻止着那固存的企图影响她的幽灵——疑虑,恐惧,忧郁,烦恼,羞愧。她知道它们只是像饿狼在光圈外边等待着,可是她有持久的力量把它们制服在饥饿中。

精神上的忘却与理智的记忆共存。她行走在光明中,可是她知道在那背景中那些黑暗的影子始终在蔓延。它们会退却,它们会逼近,一天一点儿,总在那里。

一天晚上苔丝和克莱尔不得不坐在屋里看家,住场的人都走开了。他们说着话的时候苔丝心事重重地抬起眼来看他,正遇上那双赏识着她的眼睛。

“我不值得你这样——不,我不配!”她冲口而出,从她的矮板凳上跳起来,好像被他的尊崇惊吓了,又为这尊崇而满心欢喜。

克莱尔认为那是她兴奋的全部原因,其实那只是一小部分,他说——

“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亲爱的苔丝!高贵不在于能不费力地按照一套可鄙的传统办事,而在那些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有好名声的人[76]里头——正像你这样,我的苔丝!”

她极力抑制住喉头的抽咽。近年来在教堂里,那一串美德多么经常地让她那颗柔嫩的心疼痛,多么奇怪,他现在居然引用了它们。

“那时候你怎么不留下来爱我?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住在一起,你还在草地上跳舞。唉,你怎么不,你怎么不啊!”她说,十分冲动地绞拧着她的手。

安吉尔劝慰她,让她消除疑虑,自己想着,千真万确,她真是一个多么任性喜怒无常的人,当她把她的幸福完全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将多么小心在意地对待她呢?

“唉——我怎么不留下来!”他说,“那正是我想知道的。要是我能够知道!可是你也不必这么厉害地懊悔啊——你为什么这么懊悔呢?”

出于女人本能的掩饰,她赶忙岔开说——

“那我就能多得四年你的心啦。那我就不会白白地耗过我的光阴啦——我就能多有那么长的欢乐时光啦!”

遭受如此痛苦折磨的,不是一个在她身后拖着一长串隐秘的私通追忆的成熟女人,而是一个生活单纯的姑娘,还不到二十一岁,在她尚未成熟的日子里,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鸟儿被捕获了。为了更好地平定一下自己,她从矮凳子上起来,离开房间,她走出去的时候,她的裙角把凳子挂倒了。

他坐在横放在炉中铁架上一束绿梣木枝投射的令人愉悦的火光旁边;树枝欢快地噼啪作响,汁液从梢上嘶嘶地冒泡。她回来的时候,恢复了她正常的状态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喜怒无常吗?一阵一阵的,苔丝?”他愉快幽默地说,说着给她在凳子上铺开一个垫子,自己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我正想问你个事,你刚巧跑出去了。”

“不错,或许我是喜怒无常,”她嘟哝着说,她突然靠近他,一只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安吉尔,我不是真的这样——不是生性,我是说我不是生性喜怒无常!”为了更加强调地对他保证她不是那样,她把自己在长椅上靠着他安顿下来,还让她的头贴着他的肩膀找一个安靠的地方。“你想问我什么——我保证愿意回答。”她柔顺地接着说。

“哦,你爱我,答应嫁给我,由此就跟上了第三个问题,哪一天结婚?”

“我喜欢像这样生活。”

“可是我得打算在新年,或者稍晚一点儿,完全开始我自己的事业。在我还没有被新职位的各种琐事缠住的时候,我想先把伴侣弄妥了。”

“不过,”她羞怯地回答,“实实在在地说,等你把那些都弄好了再结婚,不是更好吗?——尽管我受不了你走了,把我撂在这里!”

“当然你受不了——假若那样,绝非良策。我希望在我开创事业的时候,你能在好多方面帮助我。到底什么时候呢?两个礼拜以后不行吗?”

“不,”她说,她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先想想。”

“可是——”

他轻柔地把她拉得更靠近他一些。

婚姻的现实如此赫然逼近,令人吃惊。这个问题正要进一步讨论下去,长椅后边转出了克瑞科老板、克瑞科太太和两个挤奶女工,四个人走进了明亮的火光里。

苔丝像一个有弹力的球从他的身旁跳开,满脸绯红,眼睛在炉火光中闪亮。

“我知道我坐得靠他这么近,会怎么着!”她嚷叫着,带着恼羞,“我对我自己说,他们肯定会来,撞见我们!不过我可真的没有坐到他膝盖上,尽管别人看着,好像我差不多坐上了!”

“嘿——你要是不告诉我们,我敢保证我们看不见亮光光的你坐在哪儿。”老板回答说。接着又用那种不懂感情关联着婚姻的男人冷漠迟钝的态度对他的妻子说:“听着,克瑞斯蒂,这事告诉咱们,别人没有想象到的事,咱一定不要以为人家想象到了。咳,别那样,我就没有想到她到底坐在哪儿,要是她不告诉我——我想不到。”

“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克莱尔说,带着临时装出来的冷静。

“啊——真的呀!听到这消息我真的太高兴了,先生。我想你早就该这么办了。当一个挤奶女工,她是太绰绰有余了——我头一天看见她,就这么说过——什么男人得到她,都是得了个宝贝;更要紧的是,她做一个上等庄稼人的太太,那更是妙极啦,有了她在身边,男人就不用听农场头头摆布啦。”

不知怎的苔丝消失了。克瑞科的赞扬令她羞愧困窘,跟在老板后头的那两个姑娘的神态,更使她受触击,难以自持。

晚饭以后,当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她们都在。一支蜡烛燃亮着,闺女们穿着白色睡衣坐在各自的**,等候苔丝,整个像一排复仇的鬼魂。

可是她立刻就看出来了,在她们的神态中没有恶意。对于她们从未期望拥有的东西,她们不会感觉到是一桩损失。她们的状态是客观的,思量的。

“他要娶她了!”莱蒂嘟哝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苔丝,“她的脸露得多明显啊!”

“你是要嫁给他啦?”玛琳问。

“是的。”苔丝说。

“什么时候?”

“还没定日子。”

她们觉得这只是托辞。

“是的——要嫁给他——一个先生。”伊茨·秀特重复着。

三个姑娘被一种迷惑力强烈地吸引着,一个接一个,爬出她们的床铺,赤着脚围着苔丝站着。莱蒂把手放到苔丝的肩膀上,好像是在这样一个奇迹之后来确认她的朋友肉体的存在,那两个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一直看着她的脸。

“多像啊,差不多比我想的还像呢!”伊茨·秀特说。

玛琳吻着苔丝,“不错。”她把嘴唇拿回的时候嘟哝着说。

“你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另一个嘴唇亲过了那儿,你才亲哪?”伊茨冷冷地接着对玛琳说。

“我没想那个,”玛琳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觉得太稀奇了——偏偏是她做他的太太,而不是别人。我没说不字,咱们都没说不字,因为咱们都没有想嫁他——只不过爱爱他罢了。可我还是要说,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别的什么人嫁他——不是千金小姐,不是穿绫着缎的阔女人,偏偏是她,和咱们一样的人。”

“你们敢保没有因为这个怨恨我吗?”苔丝低声问。

她们犹豫了,都穿着白睡衣围着她,好像觉得她们的回答就在她的脸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莱蒂·普瑞蒂尔嘟哝着,“我想恨你,可我恨不起来!”

“我也是那么觉着,”伊茨和玛琳附和着,“我恨不起来,不管她怎么挡了我!”

“他应该娶你们中的一个。”苔丝咕哝着说。

“为什么?”

“你们全都比我好。”

“我们比你好?”姑娘们低低地像自语似的慢慢说,“不,不,亲爱的苔丝!”

“你们是比我好!”她冲动地反驳说。她突然从她们紧抱着她的手臂中挣出去,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抽泣,身子伏在抽屉柜上,连连重复着,“啊,比我好,比我好,比我好!”

一旦开了口子,她就止不住哭泣了。

“他应该娶你们中的一个!”她哭叫着,“我想甚至现在,我也应该叫他那么做!为了他,你们都能比我好——我在说什么呀!啊!啊!”

她们走到她跟前,抱住她,可是她的啜泣一直撕扯着她。

“拿点水来,”玛琳说,“她叫咱们弄得疯疯癫癫了,可怜的,可怜的!”

她们把她慢慢地扶到床边,在那里亲热地吻着她。

“你嫁他是最好的,”玛琳说,“你更像阔太太,比我们更有学问,特别后来他又教你那么多。你嫁了他应该更得意。你是得意,我敢保证!”

“不错,我是得意,”她说,“我真丢脸,这么忍不住哭起来了!”

她们全都上床,烛光熄灭了,玛琳耳语般低声对她说:“你做了他的太太,还能想到我们吧?苔丝,我们告诉过你我们怎么爱他,我们怎么试着不恨你,没有恨你,恨不起来,因为你是他选中的,我们从来没有指望被他选中。”

她们不知道,听了这些话,酸涩、痛苦的眼泪又滚落到了苔丝的枕头上,五脏俱碎。她决定把她的历史全部告诉安吉尔,不管她母亲的命令了——就让她敬崇的那个他鄙视她吧,如果他要那么做;就让她的母亲把她看作傻瓜吧,她宁愿这样,也不肯再保持缄默,默不作声对他可以说是一种背叛,对于这三个人也似乎是一种犯罪。

32

这种悔悟的心情,阻止她择定婚期。十一月开始了,婚礼之日的选定却一直止步不前,虽然他在最忍不住的时候又问过她。可是苔丝的心愿似乎保持在永久的订婚期中,在此期间,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现时的状态。

草场现在是在改变着;不过在下午的早些时候——挤奶之前,还是十分暖和的,可以在那里闲**一会儿,一年里这个时节的奶牛场的工作状况也允许空闲的时间去闲逛。顺着太阳所在的方向朝着潮湿的草地看过去,能看见游丝网在那光球下闪烁着波纹,好像月光在海上的行迹。蚊蠓,对它们短暂的荣光一无所知,漫游过这闪亮的小径,通体发光,好像身内生火,然后出了这道光线,完全熄灭了。在这些景况面前,他会提醒她想起婚期一直未定的问题。

或者他会在晚上问她,克瑞科太太派给她一些差事,给他陪伴她的机会的时候。这些差事,多半是一次旅行,去上谷山坡的农舍里,问一问归拢到干草院里那些快要生产的母牛的情形。因为这是一年里给这运动的世界带来巨大变化的时间。每天一群一群奶牛被赶到它们的产科医院里,在那里靠吃干草度日,直到它们的小牛出生,生产之后,小牛一能走了,母亲和后代就被赶回奶牛场。小牛卖出去之前一段很快消逝的空闲里,当然只有一点奶可挤,可是小牛一卖掉,挤奶女工又要像往常一样加劲工作了。

一天晚上他们这样走了一趟回来,抵达了一座高耸于平川的砂岩峭壁,他们在那里驻足倾听。此时,溪流中水正盛,哗哗喷过水堰,淙淙流过水道,最小的溪谷也是满满当当的。无论哪里都没有近路可抄,步行的人不得不走常道。从看不见的整个一大片山谷里传来宏富繁杂的声音,生生要他们想象到在下面铺设着一座大城市,那声音就是它的居民在说话吵嚷。

“听起来好像他们有成千上万人,”苔丝说,“正在他们的市场上开公众大会呢,争论着、劝教着、吵闹着、哭泣着、呻吟着、祈祷着、咒骂着。”

克莱尔没有特别留意。

“亲爱的,克瑞科今天没对你说,冬天他不想用这么多帮手?”

“没有。”

“那些奶牛很快就不出奶了。”

“对,昨天又有六七头送到干草院了,前天送去了三头,干草院差不多有将近二十头了。哦——下小牛老板不想用我做帮手啦?唉,这里还不想要我了!我那么努力试着——”

“克瑞科没有明确地说不再用你,不过,知道了咱们俩的关系,他曾经很善意很客气地说,他估摸着我在圣诞节离开的时候,可能会带你和我一起走,我问他你走了,场子里怎么办,他只说,实际上,一年的这个时候,他只用很少的女工帮忙。他用这样的方式不用你,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恐怕是罪过了。”

“我没觉得你应该感到高兴,安吉尔。因为人家不想用了,总是可悲的,即便同时有一些便利。”

“好啦,是便利——你承认啦。”他把他的手指放在她的脸腮上。“啊!”他说。

“什么?”

“我摸到红晕在她脸上升起来,被我捉住了!可是我怎么这样开玩笑,我们不能开玩笑——人生是太严肃了。”

“是的。或许我在你看到之前就看到了。”

她当时正看着他,最终不计后果地拒绝嫁给他——服从她头天晚上的心情——离开这奶牛场,也就是去某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奶牛场,因为现在是产小牛的时节,不需要挤奶女工,去一处可以耕作的农田,那里没有像天神一样的安吉尔!她不愿意这样想,回家去她更不愿意。

“太严肃了,所以,最亲爱的苔丝,”他接着说,“既然你有可能在圣诞节离开,那么从各方面来看,我把你带走,而后当作我的人,也是最合意便当的。另外,你也不是未经世事没有心眼的姑娘了,你知道我们不能永远像这样下去。”

“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永远是夏天和秋天,你永远向我求爱,你永远像过去的这个夏天一样想着我。”

“我会永远这样。”

“哦,我知道你会的!”她叫着,带着一种对他突然的热烈的信任,“安吉尔,我定下永远成为你的人的日子!”

就这样,终于商定了他们的终身大事,在回家的黑夜时分,在四面八方丰富繁杂的淙淙流动的水声中。

他们到了奶牛场,立刻告诉了克瑞科先生夫妇——并且严格叮嘱他们保密;因为这两个情人的婚礼要尽可能秘密地举行。奶牛场老板,虽然打算不久就解雇她了,现在也装作很担心失去她了。谁给他撇奶油呢?谁能做带装饰花的黄油卖给安格尔布瑞和沙德波恩的小姐呢?克瑞科太太则向苔丝道喜,犹豫不定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还说她打眼一看,苔丝就不是凡人,不能让普普通通的野外男人选去;苔丝在来到的那个下午走过场院,看上去就那么优越超凡;她就发誓她是有教养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就事实而论,克瑞科太太倒记得苔丝走来的时候,她曾经觉得苔丝优雅美貌;至于优越超凡,则可能是后来的了解帮助她发展了想象。

苔丝现在是被时间的翅膀托载着向前,没有了心愿意识。话语已经给过了;日子已经定下了。她天性聪灵,明智慧透,也开始相信命运了,就像那些一般的庄稼人、那些跟自然现象比跟世人联系紧密的人一样;所有事情,她都听任自己被动地服从她情人的意见,这是她此时特有的心境。

不过她又给她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通知结婚的日子,实际上是再次恳求她的指点。选择了她的是一位绅士,这,也许她的母亲并没有充分地考虑到。婚后的解释,或许会被粗粗拉拉的男人容易承受的心接受,却不可能被他用同样的感觉去容纳。可是这封信没有得到德北菲尔太太的回答。

尽管安吉尔·克莱尔为了他们马上结婚,对他自己,对苔丝都说是实际需要,做了这般似乎有理的请求,其实在这步骤中是有急躁仓促的成分,在后来的日子里越发明显了。他深深地爱她,尽管比起她对他爱的热烈彻底来,他的爱或许耽于理想,沉湎于空幻了。当他注定了想过一种粗鲁无文的田园生活的时候,他不再抱有这种意图,似这样妩媚的质朴宜人的造物能够在幕后呈现于他的视野。天真未凿是一种说说的事物;等到他来到这里,他才懂得了它是怎样实实在在地袭人。然而他还远远没有清楚地看透他未来的前程,可能还要一年或者两年,他才能够考虑完全创立起他自己的事业。他觉得他家庭的偏见使他失去了真实可靠的命运,给他的生涯和性格赋予了鲁莽的色彩,这便是奥秘之所在。

“你没有想想,等你在中部农场完全安顿下来,咱再办事,是不是更好?”有一次她怯怯地问。(中部农场正是那时候他构想的。)

“老实说吧,我的苔丝,我不愿意离开我的保护和同情,把你留在任何地方。”

这理由,就它本身而论,是好的。他的影响遍及她处处,如此明显地标志着:她采用他的态度和习惯,他的言谈和用语,他的喜爱和嫌恶。把她留在农田里,她会重新滑回去,跟他不一致。为了另外的原因,他也希望把她置于他的掌控之下。在他带着她离乡到远方(英国或殖民地)定居之前,他的父母自然希望至少见她一面。由于他们的观点不准许改变他的意图,他断定,在租住的寓所和他度过几个月,其时寻求对她的交际帮助有利的通道,她可以摸索着尝试通过严峻的考验——在牧师宅第呈现给他的母亲。

其实,他还想去看看小面粉厂的作业,他有个打算,他将来自己种麦子时应该兼备一个面粉厂运用。井桥一座古老的大水磨坊的业主——那曾经是寺院的磨坊——愿意让他参观一下老时的做法,动动手干几天,无论他想什么时候都行。于是有一天,克莱尔去那个地方看了一次,只有几英里远,他调查了详细情况,晚上返回了泰尔波绥斯。她知道他决定在井桥磨坊待一段时间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作了这个决定呢?有机会去考察磨面筛面,还不及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件事更重要,原来他可以在那农舍中租到寓所,那房子在残破以前,是属于德伯维尔家族一支的宅第。这总是克莱尔解决实际问题的方式:随着与实际完全无关的感觉走。他们决定婚礼以后直接去那里,待两个礼拜,而不去城里住小旅馆。

“然后咱们再动身去伦敦对面,考察一些农场,我听说那里有,”他说,“三四月咱们去看我的父母。”

类似这样的程序问题出现了,过去了,那个日子,那难以置信的日子,她要成为他的人的那个日子,在最近的将来赫然耸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就是那个日子。他的妻子,她自语说。果真能是那样吗?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点点滴滴每一样小事他们共同分担,为什么不那样呢?可是又为什么那样呢?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伊茨·秀特从教堂回来,私下里悄悄对苔丝说:

“今天早晨没有你们要结婚的通告。”

“什么?”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公布,”她回答说,她平静地看着苔丝,“你们打算除夕那天结婚,亲爱的?”

另一个赶紧回答了一个“是”。

“那肯定要公布三次。现在到过年只剩下两个礼拜天了。”

苔丝觉得她的脸灰白了。伊茨是对的,当然肯定要有三次。或许他忘了!要是这样,那就得延迟一个礼拜了,那是不吉利的。她怎么样才能提醒她的情人呢?她本来是那么迟疑后缩的,突然火烧火燎耐不住性子了,惊恐不安生怕失去她亲爱的珍宝。

一件自然发生的事解除了她的焦虑。伊茨跟克瑞科太太说起了结婚通告遗漏的事,克瑞科太太以一位已婚妇女的特权及时对安吉尔说:

“你忘了吗?克莱尔先生?我是说,结婚通告。”

“没有,我没忘。”克莱尔说。

他一单独碰见苔丝就叫她放心:

“别听他们拿结婚通告逗你。许可证对咱们更不显眼,所以我没有跟你商量就决定用许可证了。这样,你要是礼拜天早晨去教堂,你要是想听到你的名字,你就听不到了。”

“我不想听到,最亲爱的。”她得意地说。

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对于苔丝仍然是巨大的解脱。她正好几乎害怕有人站起来以她的历史为理由禁止那结婚通告。大事小情桩桩件件对她多么惠顾顺利!

“我老是觉得不大放心,”她对自己说,“这些好运以后也许会全部被厄运赶走。那是老天爷最喜欢做的。我希望我能有普普通通的结婚通告!”

不过事情平稳地运行着。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她穿着现时最好的白长衫结婚,她是不是应该去买一件新的。这问题他早就想到安排妥帖了,寄给她的一些大包裹送达了,打开一看,她发现里面备有整套服装,从帽子到鞋,包括一件完美的晨衣,正适合他们计划的朴素的婚礼。包裹送到后一会儿,他进了屋子,听见她在楼上打开它。

她立刻下来了,满脸通红,眼中含泪。

“你想得多么周到!”她喃喃地说,把脸贴到他的肩膀上,“甚至想到了手套和手绢!我亲爱的爱人——多么好心,多么仁爱!”

“没什么,没什么,苔丝,只是给伦敦的女商人一份订货单——再什么也没有。”

为了把她从抬举他太高的地方转出来,他叫她上楼去,不要着急,慢慢来,看一看是不是完全合适,要是不合适,就找村里的女裁缝改一改。

她转回楼上去,穿上长袍。自己一个人,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细看她穿着绸衣服的仪表。于是,她母亲唱过的关于神秘长袍的民歌进入了她的脑际——

有过错的妻子,

永远穿不了这衣裳。[77]

那是在她孩提时德北菲尔太太唱给她听的,唱得那么欢快,那么调皮,脚踏着摇篮,踏摇着节拍。要是她穿上长袍改变了颜色,泄露了她的秘密,像昆尼夫王后穿的长袍那样呢?自从她来到奶牛场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起过那民歌。

33

安吉尔很想在结婚之前和她一起花上一天,离开奶牛场在附近走一走,作为依然是情人和小姐陪伴着她的最后一次短途游览,他觉得那将是浪漫的一天,那境况永远不能复现了;另外,那重大的日子又喜气洋洋地近在眼前。所以,在婚期的前一个礼拜,他提议去最近的镇上买点东西,他们就一起动身了。

克莱尔在奶牛场的生活,涉及到他自己阶级的世人,他成了一个隐士,好几个月他从来不去附近的城镇,他不需要马车,便从不预备,如果他要骑马或乘车,他就雇老板的矮脚马或双轮小马车。他们那一天就是乘双轮小马车去的。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们作为伴侣一起置买共同挂怀的东西。是圣诞节的前夕,满堆的冬青和槲寄生,镇子上满是因为这个节日从各方乡村来的乡下人。苔丝挽着安吉尔的胳膊走在他们中间,被他们频频地看着,她的容貌上增添了快活的美颜,她又好像受到了惩罚似的。

晚上他们回到了歇脚的小旅店,安吉尔去照料马和把车赶到门口的时候,苔丝在过道里等着。普通的客房里满是客人,他们陆陆续续出出进进。他们通过时每一次开门关门,客厅里的灯光都会照亮苔丝的脸。两个男人出来了,从她旁边经过。他们中的一个惊奇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她以为他是川翠济的人,不过那村子离这里那么远,川翠济的人很少在这里看见。

“一个标致的女子。”另一个说。

“真的,够标致的。不过,不过除非我认错了人,大错特错了——”他随即说了一句与刚才的评断相反的话。

克莱尔刚巧从马棚里回来,在门槛那里跟那个男人打了照面,听到了那话,看到了苔丝的畏缩样子。对她的这种欺辱立刻刺痛了他,他完全没有想什么,用尽全力在那人的下巴上打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到了过道里。

那人恢复了原状,似乎想出手,克莱尔走出门去,拉开防御的架势。可是他的对手改变了主意。他又从苔丝身旁走过,重新打量着她,对克莱尔说:

“对不起,先生,完全是认错人了。我以为她是另一个女人,离这儿四十英里地的那个。”

克莱尔于是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此外,他也怪自己把她撂在旅店过道上站着,他就按他在这种情形里的惯常做法,给了那人五先令用来抚慰那一击;这样他们就分开了,互相道了一声晚安。克莱尔从店伙计那里一接过缰绳,这年轻的一对儿就驾车离开了,那两个人去往另一个方向。

“是认错人了?”第二个人说。

“一点儿没错。不过,我不想伤害那先生的感情——我没有认错。”

与此同时,那一对情人正驱车向前。

“咱们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一点儿?”苔丝声音干涩沉闷地问,“我是说要是咱们想这么办行不行?”

“不,我的爱人。你平静下来。你是要让那家伙可以有时间,到法院告我传我,因为我揍了他?”他打趣地问。

“不——我的意思,只是问一问——要是往后推一推能不能成?”

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他教她从她心里驱除这样的胡思乱想,她也同样尽可能地顺从了。不过她是严肃沉闷的,非常严肃沉闷,整整一路;直到她想到这些为止:“我们将离开,远远地远远地,离这儿几千几百英里,像这样的事永远不能再发生了,没有过去的鬼魂到那里。”

他们那天晚上在楼梯平台上悄柔地分了手,克莱尔上了他的阁楼。苔丝打起精神来收拾一些必需的小东西,免得剩下的几天里抽不出够用的时间。她收拾的时候听见头顶安吉尔房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扑通扑通挣扎打斗的声音。别的房间的人都睡了,她心里焦急,怕克莱尔病了,她跑上去敲他的门,问他是怎么回事。

“哦,没事,亲爱的,”他在里面说,“对不起,打扰你了!不过,说起来也真可笑:我觉得睡着了,梦见又跟欺辱你的那个家伙打起来了,你听见的声音就是我用拳头一拳接一拳揍我的大旅行箱,那箱子我今天要装东西拿出来了。我睡梦中有时候会出这种怪事。睡觉吧,没什么,不用在意。”

这是最后的砝码,要求翻转她犹疑不定的天平。亲口对他摊开过去,她做不到;可是有别的途径。她坐下来,在一张叠成四页的信纸上把三四年以前的那些事简明地写下来,把它装进一个信封里,写明寄至克莱尔。于是,唯恐这股劲头又软弱下来,她没有穿鞋爬上楼,把信从他的门底下塞进去。

她的夜梦是破碎的,好像也应如此,她留神听着楼顶上第一声微弱的声音。它来了,像往常一样;他下楼了,像往常一样。她也下楼了。他在楼梯底下与她相会,吻她。确切无疑,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热烈!

他看起来有点儿烦乱和疲倦,她觉得。不过,关于她透露的事实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见它了吗?除非他提起这个话题,她觉得她不能说什么。就这样一天过去了,显然无论他想什么,他是要保留在自己心里了。他依然像以往一样坦率真诚,柔情怜惜。她的疑虑会是孩子气的幼稚发傻吗?那么是他宽恕了她;他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个她,一如所是,他还会笑她那傻瓜似的梦魇心神不安吧?他果真收到了她的信吗?她瞥一眼他的房间,看不见那封信的影子。可能是他宽恕她了。不过,即便他没有收到那封信,她也生起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热烈的信赖:他一定会宽恕她。

每一个早晨和夜晚他都是同样的,就这样除夕破晓了——结婚的日子到了。

这一对情人不在挤奶的时间起床了,他们在奶牛场逗留的这整整最后一个礼拜,有些事与客人的身份一致,苔丝被准许自己住一个房间。当他们早饭时下了楼梯的时候,他们惊奇地看到大厨房里为了他们的喜事,摆置出了跟从前大不相同的外观。早晨天还没亮,老板就吩咐把裂了口子的烟囱角刷白了,砖炉膛也刷红了,一幅灿亮的黄缎帘子挂到了壁炉顶上,取代了原先在这里值勤的带着黑色花枝图案的又脏又旧的蓝棉布帘子。这焕然一新的面貌是屋子里实际的中心,在阴郁的冬天早晨向整个屋子投射了一抹笑盈盈的光辉。

“我是拿定主意做点什么来庆贺你们的喜事,”老板说,“我本来想照规矩,叫一个班子带着提琴和低音提琴全套家伙庆贺一阵,因为你们不喜欢声张,我就弄了这个不声不响的办法。”

苔丝的亲朋住得那么远,即便要他们来,他们也不便来参加这婚礼;不过实际上马洛特也没有人接到邀请。至于安吉尔家,他倒是写信正式通知了他们日期,对他们表示,那一天他希望能看见他们至少来一个人。他的哥哥们根本没有回音,好像还跟他愤愤的;而他的父母则写了一封颇为伤感的信,怨惜他仓仓促促地结婚,不过事已至此,又说即便一个挤奶女工成了他们期待的最终的儿媳妇,他们的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可以料想他做出的是最佳判断。

家里人给克莱尔的来信这样冷漠,他倒没有怎么难过,反正他手中有这张王牌,不久后就会惊他们一下。引荐苔丝,由奶牛场生生地带给他们,作为德伯维尔的后人,名门闺秀,他觉得是太轻率太冒失了;因此他直到现在还隐瞒着她的家世;花几个月的时间旅行熟悉一下世间情状,跟他一起读书,然后再带她去见他的父母,那时候得意洋洋地把她的信息告诉他们,她就配得上那样古老的世系了。它是一个恋人美丽的梦,即便没有再多。也许苔丝的家世对他更有价值,与世界上无论什么人相比。

她觉得安吉尔没有被她的信改变一点儿,还是对她心怀深情,苔丝便内疚地怀疑他是否收到了信。在他还没有吃完早饭之前,她站起来,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她想到再去看一看安吉尔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古怪的荒凉房间,那个小窝,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巢。爬上楼梯,她站在这屋子打开的门口,打量着,思索着。朝着门槛伏下身子,两三天以前她就是从那里把信匆忙慌乱塞进去的。地毯紧铺到了门槛,在地毯边下面,她看见了装着她写给他的信的信封的一线白边,那信,他显然从未看见,由于她慌慌张张,倒是塞进了门底下,却又塞到地毯下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