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古城的疏减终是在做了。
机关,学校,医院,居民,从古城拥挤的空间向外迁移渐成大势。想来也巧,像是上天早就为古城的腾挪量身定做过——庞公这片十三点六三平方公里的土地,在古老的护城河外,闹中取静千载,近在咫尺几无惊扰,如同一位静待闺中的处子,契合时宜地成为古城过多现代功能疏减的绝配之地。
庞公是一块不简单的土地。东汉名士庞德公及其侄子庞统诞生于此。而庞德公这么一个有名望的人,德公只是其字(又字尚长),名却不详,生卒年亦待考,由此为我们留下了一抹历史烟云。后人尊称其庞公,大抵是敬仰他为司马徽起了“水镜”、为诸葛亮起了“卧龙”、为庞统起了“凤雏”之名。这是何等的了得呀——为三大三国风云人物命昵称,庞公与他们至少有着非长即友、非友即师的关系。这在习凿齿《襄阳记》中也有印证:“孔明每至其家,独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又载:“统少未有识者,惟德公重之……”可见,当年诸葛亮是以师礼对待德公的,而对于庞统的成才,德公更是起了决定性作用。
我原本居住于荆州街(刘表任荆州牧时的治所所在地),那里离象征着“铁打的襄阳”的古城墙、护城河仅有一箭之遥。出得门去,目之所及,遍是壮丽的历史画卷;步之所至,皆有丰饶的文化典籍……这种奢侈,常常让我豪情满怀,思绪翻飞,每每品味古城蝶变,陶醉于历史文化,心中都不免升腾起缕缕思古幽情。
可是,古城疏减,势在必行。遵循“宅不西移”的古训,经过一番比较,我选择了位于古城以东的庞公某小区,倾尽积蓄买下新居。设计,装修,通风,折腾年余。戊戌年春夏之交,我家正式搬离古城,住到了尚显空**的庞公。
原以为,搬离已住二十一年的古城,走出那沧桑的古城墙门洞,会有一种惜别悠久历史气息的不甘与失落。可是,自打搬到庞公新居,却有一种迁离古城愈觉古城历史厚重、居住庞公才知庞公更加迷人的愉悦。
其实,庞公的古迹也有很多。庞公祠、习家池、谷隐寺、凤林关……稍稍向岘山扩展,还有汉代的桃林亭,晋以后的岘山亭、羊侯庙、羊祜堕泪碑、杜甫衣冠冢,等等,这些古迹不仅印证了襄阳历史上便是英豪聚集之地,而且历久弥新地传承着襄阳灿烂的历史文化。与之相匹配的当然是绝好的自然山水——庞公南依岘山,汉江呈半圆环绕,地势平坦开阔,山环水抱,藏风聚气,当称襄阳文脉延续福地。目下,除了规划待建的几片土地还种着蔬菜、栽着果树,间或有几幢未及拆迁的民居显得有些落寞外,整个庞公,已然是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每天走过建锦路,我都可以看到居家附近好几处工程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譬如在建的庞公大桥,是世界上第四座三塔式悬索桥,从其在汉江中心立起主桥塔开始,它的建设进展每每都要摄入我的眼帘。先是北岸引桥竣工、南北两岸主塔浇铸成型,次为南岸引桥、南北两岸地锚、悬索“猫道”等同步施工,再是承重主缆索骨架设、牵引系统安装、桥面铺设……一天天,一步步,一座结构美观、连接二城(樊城、襄城)的跨江大桥建成在即。它以二点七公里的长度,使穿城而过的汉江不仅又多了一处(汉江襄阳城区段已有九座各类过江桥梁)桥景观,而且其带来的根本**通结构改变,使庞公新区无缝融入了襄阳城市发展。
再譬如汉江国投还建小区,年前还是一片空旷的菜地,越冬经春历夏,不过三个季节,数十幢高楼拔地而起,喜封金顶。那警示安全生产的座座黄色吊塔,那显示环保施工的网状绿色楼罩,那为消减扬尘安装的一排排龙头喷洒的白色水雾,如同保护神一样,细致呵护着工区环境,见证着楼群主体工程的日渐丰满,也在为拆迁居民搬入新居执掌着倒计时的秒表。
还譬如正南方向的襄阳四中迁建项目,投资八点六九亿元,净用地二十一点六万平方米,建筑面积十二点六万平方米。不足两年,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食堂、宿舍,以及操场、道路、绿化等一应设施,均以优质工程大功告成。秋季开学,荣膺“全国百强中学”的襄阳四中,将如期从古城整体迁入新校。想必学子们在这座宽敞的校园勤学苦读,实现自己人生梦想的路也会更宽更畅吧。
庞公的发展过去是慢了一步,但慢有慢福,后来居上。从新区定位到规划布局,从设施配套到民生关怀,从建设风格到功能发挥,都在新的理念下展现了“城市生态新区”的魅力。今日庞公,东有滨江居住区、滨江文化旅游区;中有正待崛起的中央公园、商务文化中心等公共活动区;西有古城协调区、滨江综合区。
按照功能区分,建设者们将庞公交通轴线与公共活动轴线实行分离——以南北向的庞公大桥、星光大道和内环线为依托,构筑两条交通联动轴;以公共活动区为核心呈“十”字形展开水系和绿地建设,形成两条城市公共活动轴;以东西向的庞公路为依托,西接古城、东连滨江大道、会同庞公祠打造三国文化轴。“三轴”功能互补,唇齿相依,“血脉”(路网)联通。眼下,宽阔美观的星光大道、庞公东路、江华路、向阳路已经开放了交通,新规划的十号路、常青路建设紧锣密鼓……在路网先行中,管网入地,绿化亮化跟进,供水供电供暖配套,极致体现了民生关怀……
一早一晚,从古城出来到庞公滨江路段散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这里有着一条既有历史文化记忆、又有现代游园特色的景观通廊。在八公里的临江沿线,长藤结瓜式地布建着闸口记忆、林间漫步、雨水花园、庞公广场、滨江步道、凤雏记忆、花海漫步、阳光草坪、芦苇**、艺术公园、岩石园、诗词园、农田景观、林间木屋等十八个景点,可谓一段一景,景景相连。那些大量栽植的树木、花卉、草坪、芦苇,那些精致构筑的石山、景墙,那些用环保砖、草坪砖铺设的园路和步道;还有那安装了休闲座椅的市民广场,那描摹在诗词墙上的历代诗人写襄阳的诗词,那以各种景观灯来增强夜间景观效果的精妙构思,那特别设置保留的田园风光……处处都体现了“以人为本”理念,景景都令人流连忘返。
搬来庞公住,我诧异的是,火热的建设场面却并不打扰这里的清静与安宁。这里有异于古城的拥挤,其疏朗与空旷,甚至能够很好地消弭傍晚广场舞的音乐与夜市的喧哗。最是清晨,新一天最早的阳光总会宁静地照耀着我家的窗棂,欢快的鸟们偏要打破清晨的静谧,或婉转、或高亢、或短促地齐声和鸣,却使晨光益发清亮,益发静怡。
休息日里,骑上共享单车,或顺新修的马路,或沿待改造的陈年村道,时快时慢,走走停停,把眼里看到的物事在心里比较。虽则高楼阔路就在眼前,虽则松软的土地还要被坚硬的钢筋水泥覆盖,庞公最后的菜农们(皆为老者)却仍在见缝插针地种着蔬菜。常常是清晨,我会遇见他们把或许是最后一季的辛劳装在篮子里,挑在担子里,载在电动三轮车斗里,去往城内的闹市。那些葱苗、蒜薹、白菜、黄瓜、辣椒、西红柿……色泽鲜嫩,品质上乘,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但它真的只是庞公最后的菜农们最后一季的辛劳了——眼看要告别忙碌了数代人的菜园,眼看脚下的土地渐变为水泥钢筋森林,心中的遗憾与不舍终是难免。
我还常常溜达到江边,看那清澈江面上的行船,有时看得久了,恍若对岸的高楼装载上了行船,船移楼动,波涌浪翻,那意象,颇让人喜欢,仿佛面对的是一幅写实油画。倘把视野放远,对岸鱼梁洲的靓影,再远一些鹿门山的剪影,往往引得我随了那“远”,去体味“汉之广兮中有洲,洲如月兮水环流”(皇甫冉)、“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孟浩然)的意境;抑或吟起孟襄阳的《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鱼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便觉到古时隐士的奇妙——相隔五百年左右,孟浩然追随庞德公隐居鹿门山。即使某天进城办事已晚,也要夜归鹿门,而捷径便是乘船自鱼梁渡口登岸。待进到山中,已是月儿高照,却也到了庞公曾经的栖隐之处;虽然山岩相对如门,小径铺满松针,而对于“幽人”来讲,飘逸来去,那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孟浩然抒发隐逸情怀,诗中的“幽人”一定不是只指自己,更包括了他追随的先贤庞公。
庞公之所以去鹿门山做隐士,那也是有故事的。当年,庞公不止与司马徽、诸葛亮、徐庶、庞统等或友或师,过从甚密。他更以婉拒刘表延请为官而带妻儿隐居鹿门山采药不返而名响天下。面对刘表“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的追问,庞公回答说,世人都想追权逐利,把危险的权势和钱财留给子孙,我则留给子孙耕读传家与平安生活,只是所留不同罢了。一席话说得刘表只好叹息而归。
庞公的“去”与“留”很是特别——去的坚决,隐居鹿门山而彻底无返;留的清醒,平安乃为子孙最好财富。庞公之先见、之睿智、之超然,两千年来,谁能企及?这使我想到,诸葛亮在命悬一线时大叫“德公救我”,一代名相弥留之际,不忘的是呼救德公。也曾隐居隆中十年的卧龙,或许到了此境,才深感德公隐居不返的奥秘吧。
搬来庞公住,如同住在了不朽的文化符号上。这里有千年的历史品位,有千年的沧桑感怀。可是,历史群贤超然的思想智慧,庸常吾辈抑或终生难能悟透。
(稿于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