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秦家坪(1 / 1)

西路苍茫 郝敬东 2109 字 12天前

乙亥年末,随工作变动到了秦家坪。秦家坪地处荆山之巅,从襄阳市区驾车前往,紧赶慢赶也得近三个小时。

大半年来,数次到村,前两次我均在海拔千米的山脊上行走,觉得秦家坪的地形甚是奇特。高高的山梁,却大都长成环状,从一道山梁转至另一道山梁,每环山梁都拥围着一个深切下去的山窝,圆圆的,静静的,特别藏风聚气。从山梁上俯视,窝深皆超百米,窝底则土地平整,大者六七亩,小者三五亩,忠实承载着山窝人家的耕作营生。

那天,登上村里制高点鸳鸯寨,陡见西侧山脚下的一块坪地足有百亩,目测距寨顶相对海拔至少有三百米。蓝天下,寨高坪低,四山合围,屋舍村路,悠然自适,观之令人心旷神怡。村党支部书记丁久爱介绍,这是全村最大的坪地,也是农户最集中的地方,住户秦姓居多,故名秦家坪。

此坪虽“大”,远远看去,却仍是一处深陷在大山皱褶里的窝地。可是,祖祖辈辈的秦家坪人,择“窝”而居,耕于窝地,撷于窝畔,耕“撷”传家,繁衍生息。

我知道,荆山多喀斯特地貌,溶蚀洼地发育于山顶,极易形成漏斗地形。但我不曾想到,秦家坪的漏斗型山窝竟然一个连着一个。一个个山窝如同放大的天坑,呈喇叭状仰面朝天,毫无保留地敞露着自己的一切。

这种漏斗地形,除了造成地瘠水缺之外,还给村民出行带来不便。因之,村里外迁和外出务工不归者越来越多,人口由20世纪80年代近两千人下降至六百余人。留下来的老弱妇残,多以种植苞谷为生,产量低不说,成熟时还无法招架野猪强取豪夺。近年改种高山蔬菜,也往往因市场信息不准、交通运输不便而不能稳定增收。

“窝”居山巅,冬季用水也极是困难。我结对帮扶的陶茂新臂膀有疾,靠勤扒苦做,让微有智障的妻子和读小学的女儿衣食无忧。春节前去他家慰问,见其堂屋横放着一个超大塑料罐,询问得知,内装一吨多山泉,是他雇请拖拉机运回来的生活用水。陶茂新告诉我,节约点儿用,一罐水可管二十多天。其实,精准扶贫实施后,国家扶持两百多万元,在鸳鸯寨的山腰上,利用一处泉眼建起蓄水池和泵站,经过净化,抽至海拔一千一百米的柏家垭,再顺藤结瓜布建小型净水池,解决了二十多户群众安全饮水问题。但冬季泉水流量减小,农户用水不免紧张。

丁久爱讲,村里地薄林稀,资源匮乏,经济增收存在天然短板。在市、县扶贫工作队支持下,利用国家扶贫项目资金,开发花椒基地,发展集体经济;帮助返乡创业青年秦波创建高山有机蔬菜合作社,协调农户土地流转,扩大种植面积,提供技术与市场服务,带动贫困户增收。

丁久爱作为女支书,与党支部一班人扎根家乡,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可敬可佩。我坦言相告,秦家坪是漳河之源,守住这方水土,确保生态不被破坏,就是在为群众做好事,就是在给国家做贡献。作为帮扶单位,针对产业发展投入不足,我们从节约的行政经费中及时给予二十万元支持,并组织干部上门解决结对帮扶户的具体困难。

初夏第四次进村,我径直来到百亩大坪。这里地平如砥,天开畴阔,村民正在忙着整理土地。东山脚下,一眼泉旁,十数户人家层叠向上,竹林掩映,古树杂陈,鸡们在树下觅食,小鸟在林中欢鸣。农舍呢,新旧交替穿插,新房白墙红瓦,门阔窗亮,气派别致。而在我眼里,旧屋也不逊色,土墙黑瓦,檐出楹凸,木窗老门,分外古朴。在一栋“二进院”的老屋门前,我端详着高约七十厘米的一对青石门墩,石面上的花鸟雕刻已被岁月打磨得失去了容颜;嵌在石墩上的门框及两扇厚实的大门,虫眼密布,陈旧斑驳。走进大门,一前一后两个院子的南墙均已拆除过半,院石被踩磨得青光可鉴,阁楼的板壁则一片黢黑;室内零散着一些老旧物品,一架风斗竟独占一屋,摆放于房间正中,墙角竖立着几卷晒席。看来,这是一户已经搬入新居而仍在老屋放了些杂物的人家。

走出大门,我同村干部及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交流,像这种典型的荆山古民居,具有鄂西北楚国发祥地独有的遗风,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民间建筑艺术品,如果片面拆旧复垦,一拆了之,将来想恢复或重建都难。应将其视为宝贵的旅游资源,结合美丽乡村建设,与村里其他古民居一并争取修缮、保护立项资金,实行保护性开发,最大限度地修旧如旧,恢复原状原貌,实现对珍贵建筑遗存的永续利用。

我们边走边议,先后察看了蔬菜种植基地和安全饮水设施。我问,听说村里有条小河在什么地方?秦波说他老家就在河边,很高兴愿做向导带领前往。

顺着平畴,我们往西而行,蓝天当空,青山如濯,除了知了一声紧追一声地鼓噪,四周一片静寂,哪有河流的踪影?转过一个山弯,脚下平坦的简易公路蓦然变成了盘旋而下的绕山便道。但见高坡之下,一抹农舍白墙透过绿树,静谧旷适;一溪碧波自北而南,响流空灵;夹岸田如旋梯,依山紧贴。这景象使我想到了《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描述。只不过,我们是在山林的底端而非桃林的尽头,见到的也非“小口、有光”而是幽谷的清丽与宁静。

疾步下到谷底,明净透亮的河水一下子漫过我的心田,让人顿感身心舒爽。诧异,感佩,陶然,都不足以表达此时这条深藏于荆山的小河带给我的感观体验。我甚至想,莫非秦家坪的漏斗地形,把众山容涵之水都“漏”来了这里?大自然的奇妙或许就是这样让人折服的吧。

问起河名,秦波说叫总龙寺河,因其上游收纳了黑龙洞、黄龙洞二水,古时源头修有一寺,故得此名。

指着对岸梯田畔上的一幢旧屋,秦波说那就是他家老房子。他在这里长到十八岁,南下打工,靠着山里人特有的吃苦精神,做了车间负责人。五年前,他在深圳接到母亲哭诉的电话,即将成熟的苞谷一夜之间被野猪啃食殆尽,他在电话那头也流下泪来,发誓要让父母迁离总龙寺河。于是,他加倍努力工作,挣足一笔钱后,立马在县城买了房子,安顿好父母,又南下打拼。这几年有了些积蓄,父母也过上了安稳日子,心却总被秦家坪所牵。他说自己的根在这里,在外漂**终感根基不牢。他说老家山虽高,但生态环境、空气质量好,发展有机蔬菜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他迅速组建合作社,投资三十五万多元流转土地、购买有机肥、旋耕机等生产资料,完善批发市场设施;联系农户入社、贫困户用工优先、宣讲有机种植技术、注册网店销售,等等,未雨绸缪,能想的先想到,能做的先做到……

看着奇美的风景,听着秦波平静的话语,我突然感到,山清水秀之地必出灵心慧性之人。年仅三十出头,秦波却有如此家乡情结、胸襟视野、创业定力,让我刮目相看,也让我看到了秦家坪真脱贫、脱真贫的希望。

踩着“石步子”过得河去,下行不远,一处短瀑哗哗欢唱,使碧流挂上了一串串雪白的珍珠。河水在此既然有落差,聪慧的古人便有利用。岸边台地上,利用水能带动水车水碓,再利用峡里的毛竹制造祭祀火纸的遗址清晰可见。

来到白墙农舍,屋角的一棵麻秆柳枝繁叶茂,古貌苍然;稻场下,依坡就坎搭建着牛栏、猪圈,两扇石磨迭置于场边,似在委屈着主人的遗弃……两年前,祖居于此的冯氏两兄弟外迁,人走屋空,畜舍废用,房前屋后的土地也长满了荒草,凋敝状貌与眼前的青山绿水形成鲜明反差。村委成员李金佳说,峡里原本住着七户人家,现在仅剩秦大维等三户;人走地不走,留下来的住户种不过来,只好任其荒芜。秦波说,本想把这些荒地流转过来与自家的地一并种植西红柿,可搬迁户都已委托他人代管,顾虑邻里关系,他不便硬性流转。

我理解秦波的顾虑,更看重他对老家的情怀。

回步溯河而上,两人轮番向我介绍峡里的风光。除了山顶壮观的秦家寨外,沿河还有金线吊葫芦、马蹄潭、峡门口、雄鹰展翅、棺材岩、出水洞、龙虎洞等若干景点。

在马蹄潭边,秦波清理干净一枚形似马蹄的石窝,让我们看全了同对岸对称布局的四枚马蹄印。两岸各两枚,岸下是碧澈的潭水,岸上仿佛有马跃潭而去……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顺着西岸的马蹄印往山边看去,竟有一条俯冲而来的青石马道,而潭东岸的蹄印“吃石”极深,似是负重之马经年累月跃潭过河踏踩出来的深深印痕。

出水洞呢,名为洞却无洞可见。一泓碧水极有规律地**着涟漪,自山根裂隙涌出。为何无洞而称出水洞呢?传说很久以前,峡里有户人家,每年惊蛰过后都会到洞口网捞流鱼。有年惊蛰之夜,户主梦见仙人相告,次日洞有鱼出,但最先游出的三条大鱼万万不可捞取。户主次日来到洞前,果见三条大鱼依次游出,放走前两条后,户主觉得第三条再放走很可惜,便张网而捞,大鱼入网瞬间,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洞上岩石整体坍塌,洞口从此堵塞,再无鱼出。

相比出水洞的神秘,龙虎洞则向我们展示了荆山溶蚀地貌的奇妙。龙虎洞地处山腰,实为相隔不远且内部构造可能相通的一山二洞。龙洞入口当顶,岩石在溶蚀作用下,幻化为一条昂首洞外的石龙,龙头惟妙惟肖,龙身隐于洞壁。洞不甚深,有水外沁;坡状石面上,无序分布着多个微型水池,无池不有水,无水不清冽。精致,奇巧。

虎洞只因曾经有虎盘踞而名,却比龙洞更加让人称奇。未及到达洞口,即闻半空泉响。及至洞前,但见一座底端直径足有三米、高约五米的深绿色洪钟,如同天赐一般,倒扣于洞门之右。洪钟上部,距洞顶约两米之处,一股山泉如下垂的素练,直抵洪钟顶部。泉之叮咚,回旋洞壁,响彻山崖,妙若天籁之音。在秦波与李金佳的帮助下,冒着不断溅起的水珠,我攀爬至洪钟上端,竟见一长满苔藓的天然石盆,妥妥置于钟顶,精准承接着洞顶垂泉;叮咚叮咚,水满盆溢,均衡滋润着钟之周身。时光永恒,亿年如斯,溶蚀之物竟堆积起一座如山洪钟,以“泉落石长”破了“水滴石穿”之规。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让人匪夷所思,让人喟叹万千。

可是,如此优质旅游资源却深藏幽谷没有开发。前几次来村,总说村里资源匮乏,发展艰难。看来是我们调研不够,没有把秦家坪的古山寨、古民居、漳河源串联起来,更没有把村里的高山风光、凉夏气候、有机蔬菜、原始养殖作为一种资源,从生态旅游视角系统思考,为村里发展出主意、想办法——这个失误不小。

秦波说,老家的风景是召唤他回乡的原因之一,他看好总龙寺河的开发。我说,难得你有故乡情怀,有长远眼光,先把有机蔬菜产业做好;近期我们请旅游专家进村做个规划,利用市里全域推进美丽乡村建设政策,算好生态旅游资源价值,以此招商引资,逐步把漳河源休闲旅游搞起来。到时候,你的合作社该更名为农旅公司了!

话说到此,大伙一时都兴奋起来,在憧憬中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稿于2020年5月,原载《长江丛刊》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