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生活的襄阳古城,不仅是一座历史底蕴深厚的文化名城,更是一座树木品种繁多的森林之城。我热爱古城,更热爱古城枝繁叶茂、浓荫匝道的树们。
也许是上天特别眷顾襄阳这片丰饶的土地,让其成了亚热带季风型大陆气候过渡区域的典型代表——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雨热同季,土壤肥沃……这些得天独厚的植物生长环境,使襄阳的树们更显君临天下,更具万千仪态。
在浩浩****、葳蕤轩昂、风姿绰约的树的队伍中,有长虹路的银杏树、檀溪路的桂花树、东西街的玉兰树、枇杷山路的枇杷树、前进路的女贞树,还有各个公园里的合欢树、樱花树、槐树、柏树,以及我所居住的小区内的水杉树、泡桐树、七叶树等等。林业统计显示,襄阳古城的树木多达六十多种。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护城河畔的垂柳、滨江路的香樟、荆州街的梧桐,以及岘山上广大的花栎。我常常扮作将军的模样,不知疲倦地在这些地方检阅树的队伍,日深月久地用眼神、用思想与树们交流,看着树们随着四时节令的交替更换新装,演绎着落尽铅华、含苞吐翠、披绿挂金的“树生”规律。古城的树们没有一点自己的功利,因而也就没有了生长的羁绊,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以依附时空、超乎尘世的天地境界,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义无反顾地履行着绿化古城、美化古城、净化古城的义务,默默无闻地发挥着无可替代的城市生态价值和城市生命支持系统不可或缺的功能。
古城的树们生长的意义颇值咀嚼,当该推崇。那么,我就说说我所喜爱的四种树木吧。
垂柳
垂柳素以生命力强、观赏价值高而深受人们喜欢。而垂柳遍及襄阳护城河畔便是其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且不说护城河的历史厚重如山,其阔、其幽、其妙及其完好的保护驰名天下,号称“华夏第一城池”;单是那一池经年的碧水与绕水而筑的坚固壕墙,在令人体味“铁打的襄阳”之内涵的时候,更让人为古人不朽的智慧而沉醉,为眼前这块巨大的翡翠而感慨。可是,且缓发思古之幽情吧,当把视野放开,却不知是湖因有垂柳装点而更美,还是垂柳因有湖映衬而更秀。
尤其是早春二月,徐风轻拂,湖水微**,正值河畔垂柳酣畅吐翠之时。这个时令,古城人无有不去护城河畔看柳的。那间距有序的垂柳,树干粗壮遒劲,一派古拙沧桑,显示着植根湖畔岁月的久远。然而,它们仍是在不遗余力地擎着繁星一样的满树芽苞,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朵朵反向燃烧的绿色火炬,只把九十一万平方米的护城河映照得更加澄明通透,映衬得更加春光明媚。
不知是人工修枝而为,还是自然天成而就,早春的护城河垂柳就是一幅幅水墨画。且看那主干半腰之上的枝干,层层叠叠,绕来弯去,虽是不尽规则,却无一不似穿戴轻纱、长有羽翼的虬龙,引颈向天,款款腾翔。那轻纱,那羽翼,却实为“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枝,它们纤若蛛丝,薄如蝉翼,淡似轻烟,密密地粘贴在虬龙般的枝干上。若论整体色彩,鹅黄才是其主打,绿则居次,那种特有的鹅黄绿的配搭,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精致入微、沉稳工谨的水墨画,传神地表现着早春垂柳的质感与自然的光感,让人爱不释“眼”,欲取不能。
当然,这样的水墨画在护城河布展的时间不会很长。随着时序推进,气温日升,垂柳一天一个样地迅速膨胀,先是柳条上的芽苞由星状变为椭圆的条状,次是色泽上紧紧跟进由鹅黄变为纯粹的嫩绿,再是密度上的柳叶覆盖由轻纱变为厚重的绒布,直至把虬龙般的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龙”体不再。于是,一年一度的护城河水墨柳画展算是落下幕来。
但是,幕落并不意味着人散,从这个时候开始,护城河畔的“柳中乐”却愈演愈烈起来。一早到晚,一月到底,四季如歌,或在宽敞一些的垂柳林里,或在临水的单株柳下,或在两岸的行道柳中,拉琴的,吊嗓的,下棋的,跳舞的,走步的,垂钓的,谈情说爱的,外地来观光的……不一而足,络绎不绝。及至夜幕降临,安装在柳丛间的灯柱亮起,光照斑驳,柳姿绰约,湖色迷离,却恰是古城人晚餐后散步休闲的佳期与美地。河畔柳间,古城墙下,但见人影幢幢,且听笑语声声……我们又该感叹了,是谁赐予了古城人出门见柳见湖见城(墙)的眼福?又是谁绘就了古城如此之美的画卷?当然是自然,当然是历史。而一个能把自然与历史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地方,那必是一方福地了!
福地生福柳。古城的垂柳是古城所有落叶乔木挂绿时间最久的树种。每年春节过罢周余,护城河畔的柳们便开始生机萌动,先是柳色遥看近却无,仅需半月时光,便是新绿满覆河湖岸了。古城之柳色欣于春,盛于夏,熟于秋,延于冬,直到元旦过后,最后一抹老绿才会依依飘落。这个时候,古城已大抵经过了几次寒潮,甚或已落过了一场初雪。可是,古城的垂柳却能挺着身子,顶着寒风,已显稀疏的树冠上,细巧的柳叶直到最后飘落仍是不愿枯黄……
屈指算来,一年里,柳们落尽铅华、生机待发的蛰伏期仅有两月,而郁郁葱葱、袅娜湖畔的满绿期却长达十月之久。其抗寒耐湿、固堤护岸、净化空气、美化环境等综合特性,其柔弱、坚韧、美观却大众的低调姿态,总是让人心生一份感动。
香樟
香樟在古城分布很广,几乎所有住宅小区、机关大院、公园以及城南的岘山,都可看得见它的身影。但作为景观树,把它集中布局于穿城而过的汉水两岸,你就不得不佩服古城人审美眼光的独到了。
流经襄阳古城中心的这一段汉水,因为下游建有崔家营蓄水大坝,河已成湖,七十多平方公里的湖面四季皆清。而香樟是常绿大乔木,遍植于河湖两岸,便像规整伫立在那里的一把把绿色巨伞,朝夕与湖水相映,与江堤相伴,与日月相守。春天,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夏日,默默为行人遮阳添凉;而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季,香樟愈显生机盎然,愈发蓬勃向上;到了隆冬,护城河边的垂柳铅华尽落,岘山上的花栎树叶全部凋零,大街上的多数行道树也一派萧瑟,唯有古城中心的河湖两岸,展现的是一道亮丽的绿色风景。这个时候,江水虽然没有了夏秋汛期的浩大,却轻轻**漾着冷冬独有的碧波。而在湖的两岸,一朵一朵的伞状深绿便是香樟的身影了。在满目的冬的底色上,湖低水碧,岸高樟绿,锦绣别具,一如一篇文章里表达最为完美而被称作“文眼”的那段句子,香樟便是“浴水古城”这幅画的“画眼”了。
其实,香樟的耐寒性并不是很强。好在襄阳冬季不长,冬天也不特别寒冷,加之香樟喜光喜湿,适宜沙壤土质生长,即便古城的江岸满是水泥世界,为香樟生长留有的余地不过米余见方,香樟亦能以其发达的根系,深深扎根于江岸砂壤,坚定地生长于水泥丛中。伫立于光照充足的河岸,它抗风遮阳,涵养水源,固土护堤;作用于环境保护,它吸烟滞尘,释放负离子从不间断;装扮于古城景观,它任凭绿化工人剪枝去杂,删繁就简,修整成形。
古城香樟,树姿秀逸,春叶鲜绿如濯,夏秋浓荫罩地,冬也枝叶幢幢。让人惊奇的是,从未见其受过病虫害侵袭,更不曾见其枝头有过蜂巢或鸟窝。它的洁身自好,它的清静幽雅,大抵缘于它的春花、它的秋实、它的枝叶以及它浑身透出的特有的樟脑气息,与生俱来有着一种防虫害、拒异类的功效。然而,它所展现的无尽春色,却绿满了古城江岸;它所过滤的清新空气,却造福了古城众生;它所释放的幽幽暗香,更是滋润了古城人的心灵。据说,长期生活在有香樟树的环境中可以避免患上诸多疑难杂症。因此,在古城,无论是园林、广场、堤岸,还是工厂、校园、机关、小区,凡能植树的地方都有香樟的身影,或丛植,或群植,或孤植,它们一点都不拘泥于存在的形式,一点都不计较所处的位置。
香樟,生长随意,品质高洁,颜值高雅,受到我等古城人的青睐,这是必然。
梧桐
古城梧桐素称“法国梧桐”。从北到南,不论城市大小,几乎都可见得着其威猛高大的身影。我曾质疑,这样一种在我国具有普适性的树木,何以冠上了“法国”名号?可终是没有细究其因。
为了本文描述准确,我查阅资料得知,我们司空见惯的城市梧桐原本名叫二球悬铃木。它是十七世纪欧洲人用美国一球悬铃木与法国三球悬铃木作亲本杂交而成,后由法国人带至上海作为行道树栽培,至今植根中华大地已有两百余年。因其叶似中国原产地梧桐而误为梧桐,也从而人云亦云为“法国梧桐”。
法国梧桐能够在我国历经两个多世纪,并为众多城市所接纳,大抵是因为其拥有较耐寒、易成活、耐修剪,以及对土壤要求不苛刻、生长迅速、枝叶茂盛、吸收有毒气体和滞积灰尘作用强等众多优点吧。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法国梧桐遍及襄阳大街小巷。进入新世纪,城市发展步伐加快,城市绿化不再单一。而并非没有缺憾的法国梧桐,每至春季,花絮似雪,满街飘浮,不便清扫不说,还往往扑入眼睑、嘴巴甚至鼻孔,影响视觉与呼吸,更有花粉过敏者发出反对之声。园林部门权衡利弊后,伐掉了众多街道上的法国梧桐,换上了香樟、银杏、玉兰、女贞、桂花等树种,实现了城市绿化多样性。而荆州街现存的梧桐,据说是一位老市长干预后才得以保留的。这位老市长讲,梧桐遮阳降暑作用非其他树种所能比,可进行修枝嫁接,改变其春天多花絮现象,用科学绿化造福市民。按照老市长的指点,城市绿化工作者通过嫁接技术,不仅解决了荆州街梧桐春季花絮漫卷、影响行人问题,还将这条千余米的古老街道改造成了景观秀美的绿化示范街。
每天,我都要走过荆州街,看着修剪艺术、间距规整、枝繁叶茂的梧桐,不光有一种视角上的享受,而且炎夏里,浓荫蔽日,倍觉清凉;深秋里,树叶金黄,风儿吹过,叶片婆娑,似是在提醒人们添加衣裳。
当然,荆州街梧桐最美的季节还数春天,它是襄阳城里众多落叶乔木最早萌芽的树种之一。几乎是紧踩着护城河畔垂柳飘绿的脚步,早春刚过的某日,悄然一夜春雨洒落,在醒来的荆州街头,梧桐密集的枝条上,忽然便有了如豆的新绿。先是大气的芽苞,不出一周,豆绿即嬗变为三角状嫩叶;随之,嫩绿的叶片三面展开,三角渐尖,再经半月春风吹拂,全叶成形,状却似了枫叶。后来的日子,便是梧桐的新枝与嫩叶竞相疯长的时光,及至上遮蓝天、下蔽阳光,大抵已是初夏的太阳有些暑气了,却也是荆州街梧桐最为妍雅的时候。但见一棵棵逢中截断的粗壮主干之上,嫁接的三五分枝四散开来,分枝上又有若干分枝,构成多个层级的茂密枝系,那些个枝系皮青如翠,枝上重叠拥挤的叶片妍雅华净,已大有遮阳消暑之功能了。
《诗经》中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颂扬的自然是古老的中国本土梧桐身披灿烂朝阳,引来凤凰和鸣,大约象征品格高洁、爱情美好。而荆州街的梧桐长在闹市,凤凰不会来栖,枝头偶有鸟语,却也是些胆大的城市麻雀,当然也就说不上它有什么象征意义了。
可是,这条街上的梧桐,我年年看,天天见,却总也看不厌,总也见不腻——吸引我的是它们的平凡、质朴与坚韧;还有,即使冬天树梢上不着一叶,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坦**,一种胸襟,一种储备。不是吗?来年春开,它又是一树擎天,葱郁满眼!
花栎
花栎树之于我似故友。
小时候,我在荆山深处一个满是花栎树的村庄度过了大约四年时光。到了秋天,我们小孩子总会去拾捡橡子。橡子就是花栎树的果实,它尾端平滑、乳白,全身棕色,头部呈圆锥状,极像野生“锥(板)栗子”。拾到之后,在其尾部正中插上竹签,将竹签捏在拇指与食指间,用力一搓,丢放桌面,橡子可自转好久,是种有趣的玩具。那年,供销社五分钱一斤收购,整个秋天,我拾捡橡子三十斤,卖钱一块五角,揣在衣兜直到过年。花栎树干上的枯枝曾经为我童年的柴捆做了很多贡献;花栎树的果仁磨制的橡子粉,曾经缓解了众多山里人的饥饿;花栎树断筒为耳杆,生长的黑木耳曾经增加了生产队的不少分值。花栎树高大、瓷实、耐火,极具奉献精神,除了制作家具、工(犁)具、是上好的柴火外,它还让荆山深处的房县、保康成为著名的木耳之乡。这两个县利用花栎树干种植的木耳,肉厚、朵大、质优,营养丰富,被誉为“山珍之王”。
1997年初夏,我调襄阳工作。首次去登岘山,邂逅的竟是漫山遍野的花栎树,那橄榄形的叶子刚刚成长圆满,稚气的嫩绿尚未淡出;一阵风儿吹过,翻卷过来的叶片经了太阳的照射,一片银白,煞是耀眼。置身密实的树林,想起儿时的花栎树,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一棵棵树干,感到特别亲切。花栎,不仅仅栖身于荆山老林,在我新来的这座城市近郊,它一样生长得葳蕤高大,一样铺展得满山满岗。感慨系之,不由涌出一句诗来:常上岘山看花栎,犹忆初心在孩提。
二十年来,每个季节,我都是要去岘山看花栎的。尤其春秋两季,我更会多次登临岘山,去抚摸一下花栎树干,去饱览一回花栎树的风姿……唯其如是,那些躲避在隐处的纷争与喧嚣,才会真正离开疲惫的心灵。
与城内的行道树不一样,岘山上的花栎树广大浩繁,没有规整的株距,没有根部人工砌就的或方或圆的护基,没有园林工人精心修剪后的造型;当然,也就更没有播着音乐的洒水车定期为其浇水抗旱,洗尘净身。但是,它们却有着一种旷达的自然之美,有着一种恬然的放浪之趣。整个岘山,沟沟坎坎,旮旮旯旯,到处都是无序排列的花栎树身影。密集的是壮年树,好似正在集结却永远排不整齐的队伍;疏散的自是一些老树,犹如得到了大自然的照顾,有着自己静养的空间。可是,无论疏密,无论置身高岗还是低坳,岘山的花栎树们都无有拘束,无有顾及,满坡枝丫交错,比肩恣意生长,直至长成了古城的风水林,长成了古城的生态屏障,长成了古城人放松身心的森林公园。
前些年创建森林城市,政府在岘山兴修了数十公里绿道,山坳间、树丛里,弯弯曲曲的绿道宽窄适度,色彩斑斓,为满山的花栎树增添了时尚之美。每天,岘山绿道上都有成千上万的徒步爱好者,身着五颜六色的运动装,肩背轻便的行囊,端着相机或握着手机,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捕捉绿道边的风景。于是,那些满山的花栎树们,无有不随了徒步者的风采而被定格,而被拍摄,而被网晒。而随了季节的更迭,岘山花栎树春有春色,秋有秋颜,夏则酽绿养眼,冬犹幅幅素描遍布……古城人登山赏景健体,四时不亦乐乎。
岘山花栎树的今生是华丽的。每次登临,我却总会猜想它前世的模样。因为长满花栎树的岘山是一座非凡的历史文化名山,它西接古隆中,东连习家池,孔明躬耕地、马跃檀溪处、风林关古战场、羊祜堕泪碑、习郁与刘表墓、杜甫衣冠冢、孟浩然与皮日休故里、伏羲庙、谷隐寺、真武观、张(唐朝宰相张柬之)公祠……这些响当当的历史遗迹无不都在岘山宽厚的怀抱之中,说它遍山皆名胜、处处有古迹一点也不夸张。
唐代田园派诗人孟浩然在家门口与诸子登岘山赋诗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岘山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人文典籍不胜枚举。这使我对岘山花栎树的前世揣想,没有了空穴来风,而是深深感到了它的璀璨源远流长,它的辉煌无与伦比;它与丰厚的岘山一起承载历史的风风雨雨,一起见证襄阳的兴衰更替,以超然的淡定,以自然的延续,默默守护着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根脉——
伟哉,岘山花栎树;幸哉,襄阳古城人!
(稿于2017年11月,原连载于2017年12月5日至8日《襄阳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