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大雪让珠峰大本营变成了平原。深夜，四顾一片苍茫，世界像刚刚溶化在玻璃杯里的奶粉。那是上个世纪的袋装奶粉，每次喝一勺，妈妈再用小夹子封上口。

雪一直下，我曾拿着心爱的小手电筒，在雪地里寻找一条走失的小狗。那手电筒是生日礼物，可以同时发出红色和黄色的光。那小狗是流浪狗，被我们家收留了几天，又流浪去了。时间过去30年，那时我六七岁。那时，大多数参与这次珠峰高程测量的队员们，都还不知道自己今生将从事什么职业，更想不到此刻，他们会身处世界最高峰。

雪一直下，大本营、二本营和6500米营地收到同样洁白的来信。而在7000米以上，雪小了很多。准备登顶的测量登山队员已经驻扎在7790米高度，他们即将迎来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天上飘落下多少雪花，地上就有多少颗石头。石头和雪花同样静默，又同样是美丽的语言。

一颗石头是泪水的近义词。泪水凝结着伤心、狂喜、感动、真诚。如果此生遇到的某件事物最终没能让你留下一滴泪水，那说明它尚未抵达内心最深处。而这世界太复杂，复杂到你不能简单地把它凝结为一滴泪水。我忘不了测绘队员的泪水，谢敏思念父亲的泪水，韩超斌心疼兄弟们而流下的泪水。他们也进入了我的泪水之中。昨天我送谢敏去海拔6000米的东绒3交会点，到了5800米营地，他从羽绒服里掏出一罐饮料递给我。我说太凉了，不敢喝。他笑着说，我从昨天夜里就开始给你暖上了，不凉了。和测绘队员兄弟们相处时，在寒冷的空气中，不时有温暖沉入我内心最深处。

两颗石头是爱的近义词。热爱是这世上最神奇的魔法。因为热爱，铸就了英雄的国测一大队。因为热爱，每名队员都拥有精彩而厚重的青春。因为热爱，张兆义、刘宏炜、宁伟等参加过2005年珠峰高程复测、年过50岁的老队员，主动请缨执行这次任务。因为热爱，15年前把重力测量推进到7790米的任秀波和柏华岗，还有一批当年的小伙子，如今挑起了珠峰高程测量的大梁。交会组中年龄最大的队员田锋，一年中八成以上的时间在野外度过，说起艰苦，他只是微笑对之。

三颗石头是永恒的近义词。30年前，我们还在孩提时代，再过30年，我们已近古稀。所有的河流都将在大海中重逢，只要有一条河还在流淌，就不曾有河流干涸。我的帐篷里挂着2005年珠峰高程复测的老照片，一张是队员施仲强、刘卫辉在珠峰脚下进行重力测量。如今，史志刚和昝瑾辉接替了他们。另一幅是交会组队员张建华、张伟、高北战等人从大本营出发，如今他们变成了李锋、程璐、薛强强、王战胜。飞鸿雪泥，白驹过隙，但我们一生为之付出的，一生坚守的，就是永恒。

雪一直下。等雪停了，雪化了，石头又会露出来，然后是另一场雪。队员们登顶在即，我的任务也接近尾声。我无法预料今后的人生中将发生什么，但和这些可爱的兄弟们共度的几十天，是我的巅峰时刻，和他们一起测量珠峰的高度，是我做过最浪漫的事。

不要再问为什么测量珠峰，从大地测量的角度、生态的角度、科学的角度都意义重大。是的，它和金钱无关，和功名无关，和世俗的一切利益无关，从某种角度看，是无用的。但我倾心于无用的事情，在我看来，越是无用的，就越无价。

雪一直下，在我们的上方，珠穆朗玛峰、卓奥友峰、洛子峰、马卡鲁峰，这几位亲密的朋友正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空间里窃窃私语，她们的语言是风，是云朵，是神秘的宇宙射线。如果想要翻译她们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动用泪水、爱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