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9日 东绒3交会点 晴(1 / 1)

早上7点半起床,二本营的兄弟们陆续都出了帐篷。昨天定好了8点吃早饭,8点半,各交会点队员准时出征。

我换上了国测一大队的队服。因为昨天圣山公司传话:不允许除测量或登山队员之外的人前往5800米以上区域。那我就当一次测量队员吧。

吃早饭时,我心里有些紧张,仿佛今天要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我不确定能不能到达东绒3点,能不能跟上兄弟们的脚步。虽然西绒点的经历给了我一些自信,但也让我对路途的艰险有了更清醒的预期。在五六千米的海拔之上爬山,不只是体力够不够的问题,身体各个器官都要经受极端考验,一旦哪个器官闹脾气甚至罢工,到不了目的地是小事,还会有生命危险。我担心的正是自己的身体。

西绒点的程璐和薛强强第一个出发,我对他们说:保重,加油!薛强强大声喊道:胜利!之后就是我们东绒2点和东绒3点的“大部队”出发了。这两个交会点位于5800米营地以上的登山路线两侧,在半山腰上,隔着东绒布冰川对望。东绒3点因为要穿过冰塔林,距离更远。

刚离开二本营,就是一个大陡坡,这是攀登珠峰的第一个考验。一个巨大的滑坡体,遍布松动的岩石,我们必须踩着乱石,沿一条窄窄的小道往上攀爬。好在还有一条小道,不像西绒那边,根本没有路。身体还没调动起来,出发前又刚吃过饭,正处于缺氧状态,真是上气不接下气,感觉特别累,心里又开始嘀咕:刚出来就这样,我能到东绒3吗?往上爬了20分钟左右,走在前面的王战胜终于停下休息了,我们也都停下来。我喘了一会儿,问他们:你们感觉到累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累啊,每次出来都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有人说,吃的饭还没消化,有一次刚吃了碗泡面就爬这个山,一路打嗝都是泡面味。有人说,第一次爬到一半就累得不想爬了,但一想刚出来就打退堂鼓,太丢人了,咬着牙爬上去。听他们这样说,反而给了我信心:不只我一个人累啊,看来有希望跟上他们。

在转过几个弯,休息了几次之后,我们终于爬上了第一个大陡坡。路平缓了一些,但有些路段旁边是陡峭的山崖,有被落石击中的风险。之后,我们要走过一个大冰湖,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脚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响连成一片,我在后面看着四位交会队员的背影,他们列成一队,走在茫茫的白雪中,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倔强的脚步,勇敢的心。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不断地爬上爬下,有的山坡特别高特别陡,爬之前要先休息一下,鼓鼓勇气。有的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山坡,其实泥土和石头下面是巨大的冰川。天空飘起了雪花,风也大起来,令人感到路途更加艰难。在翻过几个陡坡后,我看到5800米营地的帐篷,搭在前方半山腰的一小块平地上。此时我们从二本营出发已经3个半小时。

我们在5800米营地旁休息,吃点零食当午餐。谢敏说,今天我们走得算是快的,再用4个小时就能到东绒3点了,不过下面的路更难走。大概休息了半小时,我们与东绒2点的李飞战、孙文亮告别,再往前,我们要走不同的路了。李飞战笑着说,晚上我用手电筒给你们打信号。

从5800米营地出来,依然有一段危险的道路,沿着山崖边的小路,往上看,头顶上全是随时可能掉落的岩石。或许因为我之前采访过很多地质灾害防治方面的工作,对地质灾害风险比较敏感,我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停留,快速通过。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翻下一个陡坡,来到峡谷里,和几座冰塔近距离接触。我赶紧拿出摄影机拍摄,谢敏说,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看到真正震撼的冰塔林了。

我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冰沟和冰塔林了,谁知并不是。面前还有一道高大的山梁,我们爬几步,歇一会儿,等爬到顶部,壮美的东绒布冰川冰塔林出现在面前。和中绒布以及西绒布冰川相比,这里的冰塔更加密集,更加高大,形态也更加奇特而瑰丽。从我站立的地方看下去,仿佛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冰雕”艺术展,有的像两只并拢的手掌,有的像母亲怀抱婴儿,有的似一颗爱心。那些冰塔仿佛都有生命,只是暂时被定格在岁月中,而他们的岁月,就像星与星之间的距离,就像风与风擦肩而过时的回眸。

沿着山梁继续向前,就能抵达6500米前进营地,我们要翻下山梁,穿过冰塔林,到东绒3交会点去。两根百米长的绳子绑在一起,一直悬垂到山下的冰塔旁,上端牢牢捆在一个大石头上。我抓着绳子慢慢向下挪,脚下特别滑,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摔倒了几次。有惊无险地到了底部,仰头看他们,人就像岩石上红色的小点,不由得感叹这坡实在是太高太陡了。明天返回时,怎么爬上来呢?

我站在冰层上,脚下是清脆的流水声,眼前是一座五六层楼高的巨大冰塔。太阳出来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塔泛着蓝色的光芒。我看到它的顶部有一道大裂缝。过中绒布冰塔林时,我听到过冰开裂的巨大响声,电影《攀登者》里也有冰塔坍塌伤人的情节。我有些担心,随着温度继续升高,这座冰塔的顶部会不会坍塌下来?不过这种担心如一片云飞过,我们在冰塔中穿行,如同流连在仙境,云朵和太阳做着游戏,冰塔也随着阳光变幻着颜色,时而光彩夺目,时而深邃典雅,时而晶莹剔透,我们流连再流连,暂时忘记了疲惫。

让我流连的,还有脚下的石头。这里有许多集多种色彩于一身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石头,靛青的底色上绿色和黄色的花纹在纠缠、旋转,就像印象派的油画。我欣赏了许久才舍得离开。

我们沿着东绒布冰川朝着珠峰的方向,走走停停,已经远远看见前方左侧山腰上的黄色帐篷,可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来到山脚下。和西绒点一样,最后的考验,依然是一个陡坡。又是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山上垂下来,仰头看了一会儿,我说:我先上吧,你们往旁边躲躲。抓着绳子,我尽量让脚下踏稳,但依然不停地有石头被踩松,滚落下去。有了几次爬坡的经验,我有意控制节奏,不让自己的体能到极限,一开始10步一歇,后来5步一歇,大口拼命喘气,等心跳慢一些,头不那么眩晕了,再继续往上爬。终于爬到绑绳子的大石头那里,抬头一看,还有一段陡坡,碎石更多,但没有绳子了。我像个筋疲力尽的野兽,手脚膝并用,不知改变了多少石头本来的位置,爬上了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平台,那就是东绒3点。看了下手表,已是下午6点半,我们用了将近10个小时,才抵达这里。

一天就喝了一小杯水,我特别渴,但这里没有水。谢敏和王战胜扛起水桶,取冰去。海拔6000米,我来到了人生最高的地方,继续往上走,虽然走得很慢,但我仍然因缺氧而头晕眼花。在营地上方,还有一条山沟,里面遍布着高大的冰塔。我们来到距离最近的冰塔下面,把悬挂在巨大冰体下的冰凌敲下来,装进水桶里,满载而归。

煮水用了半小时,装满一锅冰,煮化了,不到半锅水,再往里加冰。小小的燃气罐,小小的火焰,在寒风中忽明忽灭。等水开的时间,我们都很安静。

眼前是神奇的景色,这座“观景台”,我们的星球上没几个人来过。向南看,珠穆朗玛峰顶被慢慢地镀成金色,宛如寺庙的金顶,云朵在山顶升起,又快速地聚散。向北看,红色的晚霞铺在群山之上,于是山像海浪般柔软,那色彩恢宏瑰丽,让人觉得它的下面、山的后面,必定正有亿万人同时发出诵经声,必定正有亿万个母子重逢,必定正有亿万缕炊烟冉冉升起。而向下看,东绒布冰川如气势磅礴的卷轴在我们脚下展开,一座挨着一座的冰塔,在夕光里显得更加神秘,震撼如巨龙的脊骨,晶莹可爱如刚钻出地面的春笋。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珠峰的金顶和群山上的晚霞一点一点消逝。静默,那静默似乎由无数的声音构成,而当我想要去分辨,静默。我知道,今夜我将与神同眠。

喝了杯热水,简单吃了点东西,我们都钻进了帐篷。帐篷搭在斜坡上,头在坡上,脚在坡下。躺下后,一会儿就滑下去,然后如虫子般扭着身体挪上来。再滑下去。没办法,这里连一块平地都没有,我们比较了许久才选定这片“宝地”。

我来到了东绒3点,实现了承诺,完成了心愿,我的“冒险”也就此结束。明天我将直接撤回大本营,准备最后的登顶报道。准备和珠峰告别。

西绒点和东绒3点有什么?除了石头和冰雪,一无所有。

应该这样问:我们能从空灵和神秘中感悟什么?我们能从执着和坚守中获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