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测量登山队在定日按兵不动,继续休整,计划明天前往珠峰大本营。等待是难熬的,可这也是攀登的一部分。希望他们利用难得的休整机会,以最好的状态去接受珠穆朗玛的考验。
我也得以继续在安静的房间里梳理这些天采访的点点滴滴,翻开已经写满的采访本,测绘队员兄弟们的面容一个个出现在我眼前——他们都有清澈的眼睛,话语真诚而朴实,笑起来像天空的云朵舒展那样自然。
有一个采访我迟迟没写,不是因为没时间、不是因为采访不够,而是缺乏勇气,我知道它会碰触我内心深处的疼痛。
那是4月底,队员们第一次大规模下山休整。下撤前,在大本营营地中央的风雪中,我和谢敏结识。到了定日,我就约他,他忙着整理外业资料,直到3天后,我们约定了晚上见面。那天,他和队友一起出去踏勘测试仪器的点位、采购物资,直到晚上10点才回到宾馆。见到我,他连说了两句: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他给了我一支烟,非要帮我点上,显得有些拘谨。
那天,距他父亲去世刚过去23天。他的父亲谢忠华,1975年从部队复员进入国测一大队工作,担任车队的司机。在那**燃烧的岁月里,谢忠华随着队伍跑遍了祖国西部最艰苦的地区,他们填补了我国测绘的诸多空白。提起谢忠华,无论老队员还是年轻队员,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现任车队副队长张兆义说,谢忠华是我师父,他为人真诚、正值、善良,对待工作特别认真,特别负责任。测量登山队员马强说,谢老师傅为人直爽,刚到一大队时有一次出外业坐他的车,和他之前并不认识,但他一路上都在给自己讲怎么好好做事,怎么好好做人。
2007年,谢敏毕业后也进入国测一大队工作。小时候,父亲长年出外业,没时间陪他,那时他不理解,常埋怨父亲。随着年龄增长,自己又学了测绘,他越来越理解父亲,越来越觉得父亲伟大。进入一大队后,经常听到身边的同事夸赞父亲的为人处世,他难免感到压力,心想决不能给父亲丢脸。谢敏深受父亲影响,他也继承了父亲的勤恳、踏实、和善、真诚。
谢敏的父亲退休后,一直保持着早晨和晚上走路锻炼的习惯。2018年的一天早晨,他在锻炼时突然晕倒,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患上了低血钠症,从那以后,时常需要住院治疗。今年春节前夕,他病情突然严重,在重症监护病房住了17天。除夕夜,谢敏和母亲就是守在病房外度过的。后来父亲病情有所好转,转到了普通病房,10天后便出院回家了。过了没多久,谢敏就领到任务,前往西藏参加珠峰高程测量项目。
到西藏后,谢敏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父母都告诉他:不要担心家里,多保重身体,好好工作。谢忠华还让随后进藏的车队司机宁伟给谢敏带话:能参加珠峰测量是光荣的,一定要把任务完成好。
3月31日,谢敏和家里视频通话报平安后就和交会组兄弟们一起入驻二本营。手机失去了信号。4月2日一早,谢敏和几个兄弟从二本营徒步前往大本营,乘车到定日采购物资,到达时已是中午。3点钟,手机响了,噩耗传来:父亲于一个小时前离世,因为疫情原因,遗体下午就要火化。谢敏觉得天昏地暗,脑子一片空白。回去,马上回去,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在车上,他泪流满面。车已经驶出了定日县,向日喀则奔去。这时,母亲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母亲说:别回来,回来也来不及了,好好干你的工作。谢敏哭着说:我想送爸爸最后一程。母亲说:听话,你爸爸要是知道,他也不希望你回来。谢敏一边流泪,一边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会在今后让自己后悔,但他知道此刻这是正确的决定,他对司机说:调头。
第二天,谢敏就上山了。他负责的东绒3交会点,是离二本营最远的交会点,也是离珠峰峰顶最近的交会点,和西绒点并称为最艰难的交会点。兄弟们都不敢提这件事,谢敏也尽量不表现出悲伤。“在上面,我一空下来就和兄弟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聊天。我不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情景。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我回去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在攀爬东绒3点最后一个高高的陡坡筋疲力尽时,在点位上狭小的帐篷里,外面狂风呼啸而他彻夜难眠时,在固定好测量仪器后,某个发呆的瞬间,谢敏会想到他的父亲吗?他会被巨大的悲伤吞噬吗?我没问,我也不需要问。
前几天本来想去东绒3点看他,可由于登顶日期延迟,队员们都下撤了,计划改变。我一定要到东绒3点去一次,我要爬一次他反复爬过的那个陡坡,我想我理解他,我想更加理解他。
谢敏说,这些年来,父亲的话语中时常流露出没能参加2005年珠峰高程复测的遗憾。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注意安全,完成好这次测量任务。在父亲心中,儿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弥补了遗憾。而谢敏在我面前流着泪说,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是他今生的遗憾。我想,在他内心深处,这遗憾也是一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