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 珠峰大本营 多云(1 / 1)

今天是我住在珠峰大本营的第一个夜晚,此刻,狂风正吹着帐篷哗哗作响。

今天的白云和蓝天都闪耀着荧光,云一层一层,山一层一层,有时,天的蓝色也一层一层。早晨离开白坝村时,远远看着卓玛日山就像一个金字塔,在群山中十分特别,难怪协格尔曲德寺修建在上面。

翻过加吾拉山口,喜马拉雅诸峰都蒙着云的面纱,只有珠穆朗玛的峰顶露在外面。从山口,我们一路下坡,到扎西宗乡后道路分岔,我们没有往珠峰大本营方向,而是继续下坡,前往曲当乡。海拔不断降低,从5200米到3660米,拉萨的高度。路边的草滩渐渐泛出青色,成群的牛羊在河边吃草。

快到曲当乡时,我看到一座雪山黑白条纹交错,就像是一匹斑马,又像是孟加拉白虎,卧在天地之间,十分神奇。在地图上看,那山的名字是亚静隆巴。

国测一大队一个水准测量组正在扎西宗乡到曲当乡之间测量。水准测量通常由水准已知点出发,沿选定的水准路线逐站测定各点的高差。2020珠峰高程测量的水准测量是从日喀则国家深层基岩水准点出发。去年12月,国测一大队的水准测量组就在西藏开始工作,经拉孜县一直推到定日县和聂木拉县,复测了珠峰地区的一等水准网。然后以此一等水准网为基准,从定日县和岗嘎镇分成两条支线,进行珠峰地区的二等水准测量,一直传递到珠峰大本营的水准基点。然后再以此为已知点,通过三等水准测量、高程导线、三角高程测量、跨河水准测量等方式传递到珠峰脚下6个交会点。待到觇标竖立在珠峰峰顶,各交会点通过三角测量,并和其他测量手段所得结果综合计算,确定珠峰的精准高程。

一等水准的精度高于二等,二等高于三等。但即使是三等水准测量,每公里的偶然误差也是毫米级。对误差要求极其严格,以保证水准数据的精确。我们采访的水准测量组,从扎西宗乡测到曲当乡,再原路测回去,如果数据误差达不到标准,就必须从头开始测量。

曲当乡水准测量组的组长叫吴元明,43岁,河南安阳人,副组长叫金良,32岁,陕西商洛人。

下午4点,扎西宗乡和曲当乡之间,六七级大风,人都有些站不稳,水准组开始准备测量了。他们找到公路边土地里三个大钉子般的尺桩,这是他们上午测到的位置。水准测量要避开正午,太阳直射不利于观测,他们的工作时间是上午8点到12点,下午4点到8点,每半天被他们称为一个光段(多浪漫的名字啊)。在这里,他们每个光段能测3公里多。每段路线,都必须一步一步走。

金良把电子水准仪从仪器箱里取出来,让它适应环境温度,以最大限度避免热胀冷缩可能带来的影响。经过简单的调试,测量就开始了。风太大,人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标尺固定在点位上。一个负责测距的工人,手持一个像是单轮手推车的测距仪,从点位出发,量12米,摆一个石子,再量12米,再摆一个石子。金良扛起仪器,用三脚架固定在第一个石子正上方。另外一名工人扛着标尺快步走到第二个石子处,先把一个金属的尺台放在地上,再把标尺固定在尺台上。这样,水准仪距离前后两个标尺的距离都是12米,用他们的术语说就是前后视距要相等。

金良把水准仪对准后方的标尺,观测、瞄准,读取并记录数据,转过头,再对准前方的标尺,同样的流程,就得出了这两点间的高程之差。他一挥手,扛起仪器就走,后方标尺的工人也扛起标尺就走,前方的标尺则保持不动。金良把仪器扛到不动的标尺前面第一个石子处固定住,而工人则把标尺扛到第二个石子处固定住。这时,刚才位于前方的标尺就成为后方的,而刚才后方的标尺则成为前方的,水准仪依然位于两个标尺正中间。就这样再重复刚才的测量流程,就这样,两个人轮流操作仪器,一段一段测下去。

路边是陡峭的山坡,堆满乱石,经常正测着测着,一块石头就滚落下来,有的是被风吹落,有的是被山上的岩羊踩落。有时,石头就滚过他们身边,幸好都有惊无险。

吴元明和金良住在曲当乡的马卡鲁峰宾馆二楼,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整个宾馆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房间里没有水,他们用水桶从楼下提水上来,饮用和洗脸都用桶里的水。吴元明说,这在他们外业工作中,算是比较好的住宿条件了。

去年12月,吴元明就到日喀则来测一等水准网,为珠峰测量做准备,一测就是40天。他说,那时天气更冷,更艰苦。测完回家过了个年,3月初,他又回来了。

国测一大队的车队副队长张兆义今年55岁了,性格开朗、直率,身上露着一股硬气。他这次负责我们记者团队的出行,担任我们的司机。张兆义参加过2005年珠峰测量,听说大队又要测珠峰,他第一时间给队长写了请愿信。他说,人一生如果能测两次珠峰,是多么自豪的事情。而吴元明也是第二次测珠峰了,他们两个曾在珠峰大本营共事。

两人见面,甚是亲热。吴元明说:“老哥哥,一晃15年了,都把你晃老了。”

张兆义说:“是啊,15年前我比你现在还小。咱俩第一次见面是2003年宁波测桥吧?”

吴元明说:“不是,是2002年骊山,兵马俑测图。”

张兆义说:“对,那一次真能把人热死。”

吴元明说:“还有2008年西部测图,我们在可可西里,比这苦多了。一提测珠峰,大家都觉得很苦,但咱们经历过的,有不少比这更苦的。”

离开曲当乡时,张兆义对我说,刚到国测一大队时,看到老前辈们受的那个苦,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这哪是人受的苦啊。可当自己亲身经历了,完成了任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后来这样的经历越来越多,字典里也就没有苦这个字了。

我们的车到绒布寺检查站时,张兆义下车办理通行手续,地上有冰,他脚下一滑摔倒了。我们急忙下车把他搀扶起来,问他要不要紧。他一瘸一拐地直说没事没事,继续驾驶前车带路。晚上在帐篷里,他撸起裤腿,我看到他膝盖和迎面骨上都流血了。

此刻已是夜里11点半,狂风依旧,我们的帐篷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帐篷里住了6个兄弟,大家都已钻进了睡袋,但没有一个人入睡。晚上,大家都没敢喝水,怕起夜。

外面,除了营地几顶帐篷微弱的光亮,就是星星在云层中闪着的朦胧的光,珠穆朗玛隐匿在不远处的黑夜中。

我已经把睡袋摊开了。写完这几个字,出去方便一下,也钻进睡袋里去了。这第一个夜晚,不知是否能睡得安稳。但我激动而满足。海子写过: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让我彻夜难眠。

彻夜难眠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