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日 拉萨 晴(1 / 1)

昨天睡觉前,手机软件提示,我走了近两万步。这为我带来一个好觉,一夜未醒。今天早晨,云又不知跑哪去了,太阳孤独地在窗外等我。连续两天外出,我的脸已经晒得有高原红的迹象了,这很好。

酒店大堂的书架上,摆了很多关于高原的书,我抽出一本西藏地图翻看。我喜欢看地图,在最向往远方的时候,家里那本中国地图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看每一个省、每一个城市,那些山脉、河流、湖泊、草原的名字,都是多美的名字啊,喜马拉雅、南迦巴瓦、呼伦贝尔、玛旁雍措,光是念这些名字都令我心醉。这些魂牵梦绕的名字,影响了我一些人生的选择,以至于我这些年都在经常出差的岗位,给了我亲近他们的机会,多么幸运啊。

如今,那些我到过的山川,提起他们的名字,都会有一种亲切感,仿佛在说我的朋友,甚至我的亲人。他们都是有灵的,我一直认为南迦巴瓦是个阳刚英武的小伙子,秦岭是个漂亮灵巧又重情重义的姑娘,珠穆朗玛是慈爱的母亲,冈仁波齐是宽厚的父亲。如今,祖国的版图上还有一些名字让我心驰神往,比如贡嘎,比如巴音布鲁克,比如武夷。

余光中在美国留学期间写下几句诗令我共鸣: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在我最思念故乡的时候,假期里在故乡的新华书店买了张单县地图带到北京,也时常饕餮地图,代替还乡。

来西藏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电脑上看一部叫《星际探索》的电影。开片不久,男主人公在空间站外面例行检查维修,背景是旋转的地球,其实就是电脑特效做成的地球影像图快速掠过。突然,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蓝色图案,一个我曾经想过纹在身上的蓝色图案出现在我眼前,紧接着,又一个熟悉的图案。我立刻大叫一声,暂停播放,倒退影片。我告诉妻和儿子,这是中国的青藏高原,这是青海湖,这是羊卓雍措。

最让我心心念念的,还是高原的湖泊。那时我20出头,受海子诗歌的影响,加上自己对高原太多美好的想象,青海湖一直是我心中第一目的地。我做过一个梦,下雪的冬天我站在北京的车站等车,上了车,广播里说:前方到站,青海湖。我的心一下狂跳起来。车行驶了一会儿开始慢慢下沉,竟然沉入水里,我想这就是青海湖底吧。突然窗外出现蓝天白云,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大片的油菜花田,多么温暖明亮啊。我还看到很多认识的人,有亲人、朋友,还有儿时的伙伴,他们都远离痛苦,幸福快乐。前方到站,青海湖。

做了这个梦不久,24岁那年秋天,我利用国庆假期和今生第一个年假,独自一人背上大大的登山包,来到西宁。我永远不会忘记去青海湖的那个早晨,我坐在西宁汽车总站的一个检票口前,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前方到站青海湖。

我用9天时间沿顺时针方向绕青海湖走了一圈,从南岸的青海湖渔场出发,又走回青海湖渔场。脚上磨出水疱,我夜里就用针挑破,拿碘伏消毒,第二天接着走。我住过湖边的帐篷,住过草原上牧民搭建的简易木房,住过招待所。我无法形容青海湖,因为我纵使大费笔墨描写一个绝美的景色,用上我所能想到的词汇和比喻,也无法描写出青海湖美丽的千分之一。我一路都在问自己: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种蓝色啊?当我即将返回起点,画一个完整的圆,从109国道向青海湖渔场走去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个圆,圆了我的梦。当我有幸得到一个天堂般的梦境,我多么怕它消失,我多想做些什么来表达对它的珍视。但我能做什么呢?我能想到的唯有以苦行僧的方式绕它行走。我有时想,在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语言表达都是不可靠的,至少是不足够的。语言只有在将这时刻内心化、抽象化之后,才能完成一定程度的表达。而在彼时,最真实最可靠的表达是眼泪、是肢体动作。那眼泪、那肢体动作其实是内心涌现而尚未被说出的语言。

我在玛旁雍措见过最美的黄昏,萋萋的红草滩,仿佛沉淀了无数个天空的湖水,通体雪白的纳木那尼女神,层层隐现的云朵,精灵般的飞鸟,那一刻,除了我和她,世间无一人,脑中无一物。与她相对望的,便是纪念碑、墓碑般无上庄严的冈仁波齐。

当我第一眼看到纳木措时,汽车刚刚转过一个垭口,车上的人同时发出一声“啊”的惊呼,都被她散发出的光芒惊呆了,那不像是世间物质所能发出的色彩。纳木措和她身旁连绵的念青唐古拉雪山相依相偎,交相辉映,神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创造出这幅画面时一定也颇为得意。

而羊卓雍措像是个鬼灵精怪的女孩,每一眼,只能看到她的一个局部,必须走近她,了解她,才能真正体会到她的美妙之处。我有幸在朋友的带领下,深入羊卓雍措鲜有旅游者去过的几个湖岸,她时而热烈,时而纯真,时而梦幻。朋友说,三年来,他一有时间就到羊卓雍措去,可每次都能看到新的模样,羊卓雍措永远都看不够。

佛教里讲因缘、遇合。她们,我此生得见一次便已感恩命运。我记住了她们的光芒,她们的体温,她们的轮廓。她们的名字唤起来就感到甜蜜,唤起来,我仿佛就拥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