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酒店经理打来电话说,我们明天就可以解除隔离了,下午会让我们填写居家隔离留观册,明天去社区帮我们代办解除隔离通知书。我说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挂上电话,我马上在记者群里公布了这个消息,一片欢腾。
可我并没有设想的那样兴奋。到了下午,我甚至希望可以按照原定的14天,继续隔离下去。人在禁锢中对自由的期盼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当自由突然来临,未必已经做好了准备。电影《海上钢琴师》里,在船上出生、船上长大的1900,曾盼望着下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自信地走下舷梯,可当还有最后一级就能踏上陆地时,看着满眼的高楼大厦,他迟疑了、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这世上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要做什么,怎么与人交往?于是他转身回去,再也没动过下船的念头。当然,此时的我并非像1900那样惧怕外面的世界,只是这9天来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活规律,准备这次报道、熟悉材料、读书、思考、写作,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我已经适应并且享受这份孤独。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喜欢和自己交流,越来越珍视独处的时间。隔离中,孤独是义务,孤独是正当的权利,孤独是有保障的。在我的生活中,这样天经地义的孤独多么难得。
今天从黄昏开始,我一直在读海子的诗。31年前的这个黄昏,海子躺在山海关附近的一处轨道上,让火车驶过了他的身体,那年他25岁。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只要外出,就带一本海子的诗集,那些诗在我心中响过无数遍。海子最向往的地方,一个是青藏高原,一个是海南岛,因为都有热烈的阳光,因为被他看作是哥哥的梵高拥有阿尔的太阳。海子也像梵高那样,为了艺术炽烈地燃烧,将自己完成为一个太阳。海子曾两度来到高原,创作了许多抒情诗。因为他,高原成了我的梦想,从而使我和高原结下了特殊的缘分。
1988年8月,海子在拉萨写下“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还写下“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他写“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海子关于青藏高原的诗里经常用到石头这个意象,“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他曾从高原带回去几块沉重的大石头,如今安放在他的墓前。
海子的诗句有一种魔力,甚至像是一种咒语。汉语在他那里获得了自由,获得了凄美、高贵和神性的力量。他创造了一个诗歌世界,一个强大的语言场,在那里,他是绝对的王。他的诗如歌谣般优美,又如利剑般刺痛人心。他的诗与其说是献给农耕文明的挽歌,不如说是对永恒事物的召唤,唯有这永恒的事物才能为人类照亮黑暗。
我一直把海子当成兄弟,如今我已经比他大11岁了。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如他这般消瘦,也如他这般赤诚,也如他这般热烈,可惜我天生愚钝,那时还没找到诗歌之门。如今我在世俗中越来越顾虑重重、如履薄冰,在这样的状态下,语言的使用自然平庸粗鄙,自由从何说起。
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教书时,工资并不算低,但他绝大多数都寄回老家和用于远行,因此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有一次他想喝酒了,跑到饭店对老板说,我为你们朗诵我的诗,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说,酒可以给你,诗不要朗诵。
也许是心态老了,我现在喜欢和年长的人交往,对于20出头的年轻朋友不是很信赖。但如果他走过来说:我今天刚写了一首诗,第一句是,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我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说,兄弟,今天酒管够,咱们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