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到拉萨后天气最晴好的一天。早晨拉开窗帘,雪已经停了,阳光把树上的雪照得晶莹,也让它们悄悄融化。云路过,光影在地面、在山峰和布达拉宫上演奏乐曲。下午,天空中几乎没有云朵踪影,太阳的独角戏,她似乎心情很好,把我的床烤得暖暖的。
上午我正在整理资料,酒店经理发来信息,我瞄了一眼,看到“满7天”“无症状”“解除隔离”几个词,心里一激动。我们明天不就满7天了吗?我们要解除隔离了?激动了还没10秒钟,经理电话来了:“王老师啊,拉萨市调整了政策,从19个低风险省份来的,7天无症状就可以解除隔离了,你们是北京来的,北京不属于低风险省份……”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本来就做好14天的准备了。“你们队伍里有一位老师是从云南直接来拉萨的,他明天可以解除隔离了。”哦,对啊,澎湃新闻的记者王万春是从云南来的,明天他将获得孤独的自由,但总归是自由。
今天我看到测量登山队员的详细行程,3月20日至4月2日,在羊八井登山训练基地隔离14天,同时训练技能。4月3日启程前往珠峰大本营。接着他们将在大本营、前进营地、C1营地(北坳营地)经过反复的适应性训练和休整,计划5月10日第一次向顶峰突击。这比我之前看到的冲顶日期要早。不过行程最后也写着:珠峰地区气候变化无常,具体行程视现场天气情况确定,计划第二次突击顶峰时间为5月16-23日,第三次突击顶峰时间为5月24-30日。
下午站在窗边望着阳光中的布达拉宫,突然走神——我到拉萨了,我看见布达拉宫了,我得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过去每次出差,我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还会把当地的风景拍下来发给她。但我立刻意识到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悲哀袭击了我,眼泪已在眼眶里。
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的翌日,开始在裁剪好的纸条上写“哀痛日记”,虽然大多数都是只言片语,但持续了近两年(母亲去世两年半后他也去世了)。他写对妈姆(他在日记中如此称呼母亲)的思念,写自己的哀痛,分析自己的哀痛。
有一次他去商店买东西,听见售货员把商品递到顾客手中时说了一句“好了”,他就不能自已,跑回家痛哭了一场。因为他在照顾妈姆时,每当送给她一样东西时都会这样说。妈姆在弥留之际,有一次半清醒之中也回了他一声:“好了”。还有一次,他看一个乏味的电影,银幕上闪过一盏带褶皱灯罩的灯,这让他情绪激动,感觉妈姆整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他的妈姆过去也常做灯罩。
妈妈去世两年半了,在我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瞬间,但大多数时候不适宜哭泣,甚至不能表露出来。罗兰·巴特写道:哀痛就出现在爱的联系被重新撕开的地方,最强烈之点出现在最抽象之点上。当生活中的细节使我忆起妈妈还在的时候,然后马上意识到她的永远不在,于是爱的联系被一次次重新撕开,这种撕开夹杂着很多回忆和想象,是抽象的,但悲哀却那么具体。
三天前的夜晚,我梦见了妈妈,她很虚弱,身上穿了很厚的衣服,她知道她要走了,我也知道她要走了,但我们很开心地说了好多话,就像久别重逢。我说妈妈,你等等,我要用手机拍下来。可手机里的摄像功能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知道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我焦急万分,即使在梦里,我也清醒地知道,我和妈妈相聚的时刻,就像天边的彩虹。果然,妈妈还是走了,我哭着醒来。
罗兰·巴特还写道:哀痛不是连续的,你也无法消除哀痛,你只能转化它,把它从静态(停滞、堵塞、同一性的重复出现)转化为动态。我认为哀痛是连续的,它已经和我的呼吸融为一体,有时觉得它中断了,其实是因为有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当哀痛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它就不再是单纯的哀痛了,它是阳光、空气、水,它是对这世界深刻的体认,它是内心的财富。在这世上,我是妈妈最珍贵的遗物,她的生命也借由我的生命继续生长。
我给妈妈每周订的鲜花,因为疫情停送了。离京前一天,我去花店给她选了一束花,康乃馨、玫瑰、雏菊,摆在她的遗像前。她的遗像就摆在书柜的一格里,那是思念的寄托。
我愿意相信,妈妈一直和我在一起。
此刻,我们看到了灯光灿烂的布达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