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自认为都是在孤军作战,总觉得随时会败下阵来,心虚得不得了。但事到如今,又不可能去向那些自己一直轻蔑的家伙道歉认错,央求他们把我收入麾下。我还是只有一边独自喝着劣等酒,一边将我的战斗继续下去。
我的战斗。用一句话说,就是与陈旧事物之间的战斗。与那些司空见惯的矫情进行战斗。与那些露骨的伪装进行战斗。与那些小气的事和人进行战斗。
我甚至不惜向耶和华发誓。为了战斗,我已将自己的一切丧失殆尽。而我依旧不能不常常独自喝着闷酒,感到自己就要败下阵来。
那些守旧之人总是居心不良。他们恬不知耻,搬弄出一大通陈腐的文学论、艺术论,以此来践踏拼命萌发的新芽,并对自己的罪恶毫无察觉,让人不得不佩服。任凭你前拉后推,他们照样稳如泰山。他们贪生怕死,视财如命,想依靠出人头地来取悦于妻儿。他们还拉帮结派,相互吹捧,号称“团结一致”来欺负孤影之人。
我这就要败下阵来。
前几天,我正在某个地方喝着劣质酒,不料,走进来三个年迈的文学家。虽说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却冷不丁围住我。当时,他们已醉得一塌糊涂,却八竿子也打不着地说起了我小说的坏话。我这个人就算再怎么喝酒,也不喜欢酒醉失态,所以,对他们的恶语中伤也只是置若罔闻,一笑了之。但回到家里,吃着迟来的晚餐时,突然觉得好憋屈,竟一下子呜咽起来,止也止不住。我放下饭碗和筷子,男人式地号啕大哭起来,对一旁伺候我的妻子说:
“明明人家这么拼命地写作,可大家却偏把我当作嘲弄的对象……那些人,是我的前辈,比我年长10到20岁,但却抱成一团来否定我……真是好卑鄙,好狡猾……算了,不说了。我也不会再谦让了。我要公然说前辈的坏话,我要战斗……真的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一边不着边际地嘟哝着,一边哭得更厉害了。妻子一脸惊呆了的表情,说道:
“还是快去睡觉吧。”
说着,她把我安顿到了**。倒上床后,我还在憋屈地呜咽着。
啊,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讨厌的事。尤其是男人,更是活得痛苦而悲哀。总之,什么都得去战斗。而且,只能赢不能输。
痛哭过后几天,某杂志社的一位年轻记者前来登门造访。他向我提出了一个奇妙的建议:
“去看看上野的流浪汉吧?”
“流浪汉?”
“嗯,想拍张一起的合影。”
“我和流浪汉一起的?”
“是的。”他回答道,显得非常镇静。
为什么会特意选择我呢?说到太宰,就等于流浪汉。说到流浪汉,就等于太宰。难道这两者间存在着某种那样的因果关系吗?
“好的,我去。”
我这个人似乎有个癖好,难过得想哭时,反而容易条件反射似的与对方对着干。
我立刻站起来,换上西服,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反倒像是我在催促那个年轻的记者。
这是冬天寒冷的早晨。我一边用手绢揩着鼻涕,一边默默无语地走着,心情一片黯然。
乘坐省线从三鹰站到了东京站,然后换乘市营电车,在年轻记者的带领下,先顺道去了杂志社。一走进会客室,他们就马上拿出威士忌来招待我。
想来,这种安排或许是出于杂志社编辑部的好意。在他们看来,太宰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如果不喝点威士忌壮壮胆,肯定就没法与流浪汉好好交谈。不过,老实说,拿来的那瓶威士忌颇有些诡异。说来,我也算是见识过千奇百怪各种酒的人,倒不是在这里故作高雅,但像这样喝独角威士忌,确实还是头一回。尽管酒瓶上贴着洋气十足的标签,瓶身也做工考究,但里面的酒却有些浑浊。该说是威士忌的浊酒吧。
但我还是喝了,“咕咕咕”地大口喝了下去。还向聚集在会客室的记者们劝酒,说:“诸位也来一点吧。”但大家都只是笑着,谁也不喝。其实,我也有所听闻,聚集在此的记者们大多是酒中豪杰。但他们却不喝,就连酒中豪杰也对威士忌的浊酒敬而远之。
只有我酩酊大醉,笑着说:
“这是干吗呀?你们这样不是很失礼吗?连你们都不喝的奇怪威士忌,却拿来招待客人,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记者们似乎意识到太宰开始醉了,必须趁他酒劲未退时,赶快让他与流浪汉见面。于是,他们不失良机地把我扶上车,径直开到上野站,将我带到了据称是流浪汉窝点的地下通道。
但记者们这个周密的计划却不能说有多么成功。我下到地下通道里,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着。在临近出口时,看见四个少年正站在烤鸡店前面抽烟,顿时觉得很不痛快,便走过去说道:
“别抽烟了!抽烟反而让肚子饿得更快。快别抽了!如果想吃烤鸡肉串,我来买给你们。”
少年们老老实实地扔掉了刚抽一半的香烟。全都是10岁前后的小孩子。我对烤鸡店的老板娘说道:
“喂,给孩子们一人一串。”
说完,我感到莫名地可悲。
这也可以说是在行善吗?真受不了。我蓦然想起了瓦莱里的某句话,更是觉得受不了了。
倘若在俗人们的眼里,我当时的行为多少还算善良之举,那么,无论遭到瓦莱里怎样的轻蔑,我也只能认命。
瓦莱里说过,在行善时,必须随时心存歉意。因为没有什么比行善更刺伤人的了。
我像是患了感冒一般,蜷缩着腰身,大步走到了地下通道的外面。
四五个记者紧跟着我。
“怎么样?就跟地狱差不多吧?”
另一个则说:
“总之,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吧?”
还有一个说道:
“你是不是大吃了一惊?请问,感想如何?”
我大声地笑了。
“像地狱?怎么会呢?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吃惊。”
说着,我朝上野公园的方向缓步走去。我渐渐变得话多起来:
“实话说,一路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直视着正前方,匆匆地穿过了地下通道而已。不过,我总算是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会特意选中我,让我去看地下通道。肯定因为我是美男子呗。”
大家全都大笑了。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你们没有发现吧,我就算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也还是留意到了,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几乎个个都是长着端正面容的美男子。换句话说,美男子坠入地下通道生活的可能性更高。瞧,你们不也皮肤白皙,堪称美男子吗?所以,危险着呢。要当心哟。当然,我也会当心的。”
大家都哄然大笑了。
人喜欢妄自尊大,自我陶醉,不管别人怎么说,都照样自恋。但某一天很可能突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下通道的角落里,甚至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仅仅是径直走过地下通道,我便已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战栗。
“美男子这一点姑且不论,你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
被这样一问,我回答道:
“还有就是,香烟。看起来,那些美男子们都没有醉酒,而只是在抽烟。说来,香烟也并不便宜,对不?既然有钱买香烟,那至少该买得起一床草席或一双木屐,是吧?可他们就那样直接躺在水泥地上,打着赤脚,吧嗒着香烟。人啊,不,现在的人啊,无论坠入怎样的深渊,就算一丝不挂,也做不到不抽烟吧。这并非在说别人。事实上,那种心情我也能体会到。看来,这越来越为我的地下通道之行增添了现实性呢。”
来到了上野公园前面的广场。刚才那四个少年正沐浴着冬日正午的阳光,兴高采烈地嬉戏着。我游**着,不由自主地朝少年们那边走去。
“别动,就那样!”
一个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这边,“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这次,笑一笑!”
那个记者看着镜头,再次高声叫道。一个少年看着我的脸,说道:
“这样相互看着,忍不住会笑的。”
说着,他笑了。被他一逗,我也笑了。
天使在天空中飞舞。听从神的意志,天使隐去翅膀,宛如降落伞一般,飘落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我飘落在了北国的雪原上,你飘落在了南国的柑橘地里。而这群少年则飘落在了上野公园。差别仅此而已。少年们啊,从今以后,无论你们如何长大,都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要抽烟,也不要喝酒,除非逢年过节。而且,要持之以恒地去爱一个姑娘,一个腼腆而又有点臭美的姑娘。
附 记
后来,记者给我拿来了当时拍下的照片。一张是我和流浪儿相视而笑的照片,另一张则是我蹲在流浪儿面前,握住一个流浪儿的脚,一副非常奇妙的姿势。如果这张照片日后上了杂志,或许又会引来人们的误解吧,说太宰真是个矫情的家伙,故意装着基督的样子,模仿基督在《约翰福音》中给弟子洗脚的场面,真是恶心!——对此,我想声明一句。我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打着赤脚的孩子们的脚底是什么样子,才做出如此举动的。
还有,再多说一件好笑的事儿吧。收到那两张照片时,我叫来妻子,告诉她:
“这,就是上野的流浪汉。”
不料,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这就是流浪汉呀?”
她边说边仔细端详着照片。突然,我循着妻子的视线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你呀,都想成什么了,在看着哪里?那,明明是我呢。是你丈夫哟。流浪汉在这边呢。”
妻子生性就是这样,特别一板一眼,远不是一个能开玩笑的女人。看来,她是真的把我错认成流浪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