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bye(1 / 1)

作者的话

唐诗的五言绝句里,有一句叫作“人生足别离”。我的一个前辈把它翻译为:唯有再见方为人生。的确,相逢时的喜悦乃是转瞬即逝的情愫,而唯有别离的伤痛却刻骨铭心。即便说我们总是生存在惜别之情中,亦绝非戏言。

因此,鄙人把本文题作“Goodbye”。若说是用来意指现代绅士淑女们的别离百态,也许有些不无夸张,但如果能以此描绘出各种别离的模样,将不失为一大幸事。

变心(一)

某位文坛耄宿去世了。在告别仪式结束之际,天上飘起了点点雨丝。显然,这是一场早春的雨。

在回去的途中,两个男人合撑着一把雨伞并肩而行。他们都是前来向过世的文坛耄宿表示礼节性哀悼的,而此刻,他们俩的话题不外乎尽是与女人之间的艳事或丑闻。其中一个半老的大个子男人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是一位文人,而另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美男子则戴着哈罗德·洛伊德式的眼镜,身穿条纹状的裤子,是一名编辑。

“那家伙……”文人说道,“貌似也很好女色哪。而再说你吧,也该到见好就收的时候了。这不,瞧你一副憔悴的样子。”

“我正打算全部都一刀两断呢。”

那个编辑红着脸回答道。

这个文人一贯口无遮拦,说起话来也全都是粗俗的话题。一直以来,美男子编辑都对他敬而远之,可偏偏今天自己没有带伞,所以,无奈之中只好钻进了文人的蛇眼伞下,听凭他说三道四了。

正打算全部都一刀两断。说来,此话也并非全是谎言。

有些东西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战争结束过了三年,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今年34岁的田岛周二,是杂志《OBELISK》的总编辑。虽然他说起话来似乎带着点关西腔,但对自己的出身却几乎闭口不谈。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担任《OBELISK》的编辑一职,不过是为了在社会上装装门面而已,暗地里却在帮人做黑市买卖,大敛不义之财。但有句俗话说得好,黑心钱来得快也去得快,据说他把钱全用在了花天酒地上,甚至包养了近10个女人。

不过,他倒不是单身男人。不仅不是单身男人,现任妻子还是他的二婚对象。他的前妻因患肺炎而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痴呆女儿。那以后,他便变卖了东京的房产,疏散到琦玉县的朋友家里。就在疏散的过程中,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在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后,与她结了婚。而不用说,这段婚姻乃是他现任妻子的初婚,其娘家则是那种家境殷实的农户。

战争结束后,他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妻子的娘家,只身一人回到东京,在郊外的公寓租了一间房,但也只是用来睡个觉而已。他四处闯**,又精于算计,所以赚了大把的钞票。

不过,这样过了三年后,不知为什么,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整个世道变得越发微妙了吧,抑或是因多年的不节制导致身体近来明显消瘦了吧,不,不对,也许只是单纯的“上了年纪”而已,反正如今可谓“色即是空”,连喝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了。常常会有一种近于“乡愁”的情绪倏然掠过他的胸口,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买下一间小房子,把老婆和孩子都从乡下接到身边来……

看来,是该就此金盆洗手,停止黑市买卖,一门心思地做杂志编辑了。说到这一点……

说到这一点,眼下可是面临着一大难关。那就是首先必须和那些女人彻底了断。一想到这里,就连工于心计的他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喟然叹息。

“打算全部一刀两断呀……”大个子的文人歪着嘴巴苦笑道,“这倒是件好事,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养了多少个女人呀?”

变心(二)

田岛一脸哭丧的表情。越想越觉得,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与那些女人一刀两断。如果用钱就能摆平一切,那事情可就简单了,但很难设想,那些女人们会因此而甘愿退出。

“如今想来,我真的是疯了。太荒唐了,竟然染指那么多女人……”

他蓦地涌起一个念头,想向这个半老的粗鄙文人坦白所有的一切,听听对方有什么高见。

“真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正经话来。不过,越是多情的人,就越容易莫名地惧怕所谓的道德,而这也正是他们讨女人喜欢的地方。男子汉仪表堂堂,又有钱,又年轻,再加上又讲道德又温柔,那当然是有女人缘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你打算一刀两断,对方也不会答应吧。”

“就是这一点伤脑筋哪。”

他用手绢揩着脸。

“你不会是在抹眼泪吧?”

“没有,是雨水打在镜片上起了雾……”

“瞧你,那声音明显是在哭呢。还真是个窝囊的好色男。”

既然是个帮人做黑市买卖的人,那也就没什么道德感可言,但正如那文人说的,田岛尽管是个多情的男人,但奇怪的是,却对女人不乏诚实的一面。女人们似乎也因此对他毫不戒备,百般信赖。

“难道就没有什么高招吗?”

“哪有呀。本来,你去外国什么的躲上个五六年再回来,倒是个好办法吧,但就眼下的局势看,又是没法轻易出国的。还不如干脆把那些女人们全都召集到一间屋子里,让她们高唱一曲离别歌,不,还是唱毕业歌好啦,再由你一一颁发毕业证。然后呢,你就装着发狂的样子,裸奔到外面,一逃了之。这办法绝对靠谱。女人们肯定会被惊吓得从此罢休吧。”

这算得上什么高招呀,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这就告辞了。我呀,就从这里去搭电车了……”

“哎呀,急什么呢?不如一起步行到下一个车站吧。反正,对于你而言,这可是一个重大问题哟。还是两个人一起来想想对策吧。”

看来,那文人这天闲得百无聊赖,就是不肯放走田岛。

“不必了,我会自己想想办法的……”

“不,不,你一个人肯定是解决不了的。你不会打算去死吧?说实话,这下我倒是更不放心了。被女人迷恋上而去死,这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不,完全就是滑稽剧。对,滑稽透顶。谁也不会同情你的。还是不要去死的好。对了,我有了个好主意。那就是,去找个绝世美人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请她假扮成你太太,然后带着她一个个地去拜访那些女人。这一招绝对奏效。女人们看见她,肯定会一声不响地退下阵去。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真可谓溺水者的救命稻草。田岛不由得动了点心。

行进(一)

田岛决定试一试,但这样做分明有个难题。

那就是如何才能找到绝世美女。如果是奇丑无比的女人,则每走一个电车车站的距离,就会发现不下三十来个吧,可一旦说到绝世美女,就不得不怀疑,除了传说之外,她还可能存在于其他什么地方。

田岛本来就自诩仪表堂堂,再加上喜好捯饬,死要面子,他号称,如果和丑女走在一起,立马就会腹痛难忍,所以总是避免与丑女同行。他现在那些所谓的情人,也个个都是美人,但还不至于达到绝世美人的地步。

在那个雨天,从那位半老的粗鄙文人口中听到随口胡诌的“秘诀”后,尽管他内心也认为这何其荒唐,进行了反驳,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根本想不出任何招数。

那就姑且先试一试吧。没准在人生的某个角隅里,就藏着那种绝世美人。一想到这里,他那镜片背后的眼睛就蓦然开始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还带着点下流的意味。

舞厅、咖啡馆、等候室。没有,到处都没有!尽是丑不堪言的女人。办公室、百货店、工厂、电影院、裸舞馆。找遍这些地方,也同样不见踪影。就算跑到女子大学校园附近,透过墙垣朝里偷窥,或是跑到某某选美比赛的会场去寻找,抑或谎称是见习,溜进电影新人的选拔现场去物色,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但万万没料到,猎物竟霍然出现在归途上。

当时他已经开始绝望了。正逢暮色降临,他一副忧郁的表情,徜徉在新宿车站背后一条从事黑市买卖的暗巷里。他甚至无心去造访那些所谓的情人。毋宁说一想到她们,就会不寒而栗。是的,必须与她们做个了断了。

“田岛先生!”

冷不防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差点就跳了起来。

“呃,请问您是——”

“哎呀,瞧你这记性,真讨厌。”

嗓音很难听。就是所谓的乌鸦嗓吧。

“呃?”

他再次定睛看着对方。原来是他没有一下子认出对方来。

这女人,他是认识的。她是个黑市贩子,不,是专跑单帮倒卖配给物资的。尽管只和她做过两三次黑市交易,但她那一口的乌鸦嗓和一身惊人的蛮力气却让他记忆弥深。虽然是个瘦削的女人,但却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的东西。她总是身穿散发着鱼腥臭的褴褛衣衫和工作裤,脚下套着一双长筒雨靴,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感觉就跟乞丐没什么两样。怪不得和她进行交易后,田岛忙不迭地就把手洗了个干净。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灰姑娘!此刻,她的一身洋装也尽显高雅的情趣。身材很苗条,手脚娇小得让人爱怜,年龄约莫二十三四,或者二十五六吧,脸上带着一抹忧愁,恍若梨花般透着幽蓝,显得高贵无比,正可谓绝世美人。做梦也没想到,这便是那个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量的黑市贩子。

尽管乌鸦嗓是她的软肋,但只要让她保持沉默不就得了。

这女人可以用来试试。

行进(二)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特别是这女人,仅仅是换了一身衣装,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没准她原本就是个妖精。不过,能像她(她的名字叫永井绢子)那样摇身巨变的女人,毕竟还是凤毛麟角。

“看来,你是赚了不少啊。瞧,你今天这身打扮真够漂亮的。”

“瞧你说的,真是讨厌。”

她的嗓音的确很难听。顷刻间,那种高贵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

“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

“你这个人呀,特抠门,就知道一个劲儿砍价……”

“不,不是买卖上的事儿。我呀,已打算洗手不干了。你呢,还在跑单帮?”

“这还用说?不跑单帮,喝西北风呀?”

她说话果然很粗俗。

“可瞧你这身装束,一点也不像呀。”

“我毕竟是个女人呗。偶尔也想打扮得漂亮点,看个电影什么的。”

“今天是去看电影啊?”

“嗯,这不,才看了回来。对了,那电影叫什么来着?是叫《放浪乱步记》……”

“应该是《徒步放浪记》吧。一个人去看的?”

“干吗问这个,讨厌。男人什么的,就是奇怪。”

“正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有事拜托你呢。能不能耽搁你1小时,不,30分钟也成?”

“是好事吧?”

“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两个人并肩走着。擦肩而过的路人,十有八九都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不,不是看田岛,而是看绢子。田岛固然也算是个美男子了,可今天在绢子的气度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看起来是那么黯淡寒碜,就仿佛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田岛把绢子带进了他常去的黑市料理店。

“这里,有什么店家推荐的招牌菜吗?”

“对了,炸猪排貌似是他们的招牌菜呢。”

“那我就点这个了。我呀,肚子可真是饿坏了。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菜?”

“一般的菜,基本上都能做吧,不过,你究竟想吃什么呢?”

“想吃这里的拿手菜。除了炸猪排,就没有别的了吗?”

“这里的炸猪排,有很大一块哟。”

“真抠门。得了,你就拉倒吧。我还是去里面问问。”

这女人有一身蛮力气,还特别能吃,但又的确是个绝世美人。可不能让她跑了。

田岛喝着威士忌,一边不耐烦地看着绢子没完没了地进食,一边说起自己想拜托她的事。绢子继续吃着,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听,貌似对田岛说的话根本不感兴趣。

“你会答应我的吧?”

“真是个混蛋,你这人。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

行进(三)

对方出其不意的尖锐言辞,让田岛不禁有些畏惧。他说道:

“是呀,就是因为没有出息,才拜托你的呀。我现在真是一筹莫展呢。”

“用得着把事情搞那么复杂吗?要是腻了,索性从此不见面,不就得了吗?”

“哪能做出那么绝情的事儿呀。兴许对方今后也要结婚,或者还要另找新的情人,但我毕竟觉得,还是应该让对方自己来做出选择,而这也是作为男人的责任。”

“噗——这算哪门子责任!口口声声说要分手什么的,可还不是想藕断丝连?瞧你这副好色鬼的嘴脸。”

“喂喂,你说话再这样失礼下去,我可要生气了。失礼也该有个限度吧。瞧你,就只知道在那里使劲地吃。”

“能来点甜白薯泥吗?”

“你还要吃呀?你这是在做胃扩张吗?你这分明是一种病嘛。还是去请医生看看吧。从刚才起你就吃了不少。还是适可而止吧。”

“你果真很抠门。女人嘛,吃这么多,算是很普通的。那些才吃一点就说‘哎呀,我吃得够多了’的大小姐,其实是为了保持身材,故意装样子罢了。我可是有多少就能吃多少的。”

“行了,已经行了,对吧。这个店可不便宜哟。你平常总是这么能吃吗?”

“开什么玩笑?只是在别人请客的时候才这样呢。”

“那么,这样吧。今后,你想吃多少我都请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拜托你的事儿。”

“不过,那样一来,我就得撂下自己的活儿不干,所以蛮亏的。”

“那个会另外补偿你的。你平常做生意耽搁了的损失,我会每次都付给你的。”

“只是跟着你到处走走,就行了?”

“嗯,是的。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在其他女人面前,你不要说一句话。这一点就拜托你了。笑一笑呀,点点头呀,摇摇头什么的,你最多这样就行了。第二,在别人面前,不准吃东西。只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你再怎么吃都没关系,但只要有其他人在场,你就最多只限于喝杯茶吧。”

“此外,你还会另付我钱吧?你这人很抠门,不会骗我吧。”

“不用担心。其实我这次也是孤注一掷。如果失败了,也就是全军覆没。”

“就是所谓的‘覆水一战’,对吧?”

“覆水一战?你这个傻瓜,是‘背水一战’哪。”

“啊?是吗?”

她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而田岛倒是变得越发不耐烦了。不过,她是那么美,有一种凛然绝伦的高雅气质,俨然来自另一个世界。

炸猪排、鸡肉可乐饼、金枪鱼的生鱼片、乌贼鱼的生鱼片、中华面、鳗鱼、火锅、牛肉串烧、寿司拼盘、海虾沙拉、草莓牛奶。

这一切都被扫**一空了,可现在,她居然还要甜白薯泥!该不会每个女人都这么能吃吧?不,抑或真的有这种可能?

行进(四)

绢子的公寓位于世田谷一带,她说,早晨她通常都要去跑跑单帮,但下午两点以后,基本上都是闲着的。于是,田岛就和绢子约定,每周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先打个电话联络好在哪里碰头,会合后再一起前往田岛打算分手的女人那里。

几天后,两个人的首站目标选择了日本桥某个公寓内的美容院。

前年冬天,喜欢打扮的田岛溜达着偶然进了这家美容院,在这里烫过发。这里的“美容师”名叫青木,年龄在30岁左右,是所谓的战争遗孀。与其说是田岛去勾引对方的,还不如说是女人一方主动贴上来的。青木每天都是从筑地的公寓来日本桥的店里上班,而收入仅勉强够她维持自己的生活。于是,田岛就开始资助她生活费。如今,在筑地的公寓里,田岛和青木的关系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不过,田岛却很少在青木上班的店里抛头露面。因为田岛认为,像他这样高雅的美男子出没在店里,肯定会妨碍她做生意。

可今天,田岛却出人意料地带着一个绝世美人,翩然出现在她的店里。“诸位好!”他先是有些见外地寒暄了一声,然后说道,“今天把内人也带来了。是这次从疏散地把她接回来的。”

寥寥数语,已传达了所有的弦外之音。青木长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而且显得聪明伶俐,也是个不同凡响的美人。但和绢子放在一起,就像千金小姐脚上的银靴子与士兵脚上的大筒靴一样,还是相距悬殊。

两个美人默默地点头以示寒暄。青木脸上已经是欲哭无泪的卑屈表情。显然,两者间的胜负已经昭然若揭。

前面也说过,田岛对女人不乏诚实的一面,从未向女人们隐瞒过自己已婚的事实,而且一开始就坦白道,老婆和孩子现在暂时疏散在乡下。从今天的架势看,这回是“尊夫人”终于现身了,而且还如此年轻、高贵,富有教养,堪称绝世美人。

青木除了欲哭无泪,别无他法。

“请帮我夫人打理一下头发吧。”田岛乘胜追击,试图给对方最后一棒,“据说,不管是在银座,还是别的地儿,都找不着您这样手艺高超的美容师呢。”

这倒也不纯粹是奉承话。事实上,青木的确是个手艺精湛的优秀美容师。

绢子面朝镜子坐了下来。

青木把白色的肩披搭在绢子身上,开始梳理绢子的头发。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似乎随时都要夺眶而出。

绢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倒是田岛离开座位,走了出去。

行进(五)

绢子刚做完头发,田岛就悄悄走进美容室,将一寸厚的一扎纸币塞进青木白色上衣的口袋里,怀着近于祈祷般的心情,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

“Goodbye!”

那声音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道歉,带着温柔而哀切的口吻,让他自己也备感意外。

绢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青木也默默无语,只顾着整理绢子坐皱了的裙子。田岛则一步当先走出了门外。

啊,分别是如此痛苦。

绢子面无表情地从后面跟了上来,说道:

“其实,也并不咋地。”

“你是指?”

“烫发技术呗。”

混蛋!田岛真想大骂一声绢子,但考虑到是在百货店里,就只好忍住了。田岛心想,青木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也不向我要钱,还经常给我洗衣服。

“这样,就算结束了?”

“嗯,是的。”

田岛的心被一种无尽的悲凉给裹挟住了。

“这么轻易地就分手了,那女人也太窝囊了。不是也还算个美人吗?既然还有那份姿色……”

“给我住口!什么叫‘那女人’?不准再用那种失礼的称呼了。她可是个大好的老实人哟。和你不一样。总之,你给我住嘴!一听到你那乌鸦嗓,我就忍不住抓狂。”

“我的妈呀,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哇,多么粗俗的说法!田岛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出于奇怪的虚荣心,田岛与女人在一起时,总是事先把钱包交给对方,让女人去付账,假装自己对账单漠不关心,一副阔佬的派头。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不征得他同意就擅自买东西的。

但这个嘴上挂着“不好意思”的女人却泰然自若地破例了。在百货店里,到处是昂贵的商品。她会毫不犹豫地专挑高档商品,而且尽是些优雅无比、品位不凡的东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能不能给我适可而止!”

“果真是抠门!”

“接下来,你又要去狂吃一番吧?”

“好吧,今天就算我为了你忍一忍吧。”

“把钱包还给我。从现在开始,用钱不准超过5000日元。”

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虚荣和面子。

“我才用不了那么多呢。”

“胡说,你不是用了吗?一会儿看看钱包里剩余的钱,就知道了。你肯定花了一万日元以上。要知道,上次带你去吃的料理也不便宜哟。”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说来,又不是我自个儿愿意跟着你这样走来走去的。”

这话近于一种威胁。

田岛只有一阵叹息。

大力士(一)

不过,田岛原本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他靠帮人做黑市买卖,一下子就能轻松获利数十万,就足以证明他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就性格而言,他绝不是那种被绢子大肆挥霍,还能默默表现出宽容美德的人。如果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他是绝不肯罢休的。

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嘚瑟什么呀?看我怎样把你变成我的女人!

分手的行动就姑且暂缓一步吧。我要首先征服那家伙,让她变成一个彬彬有礼、温顺而节俭的小胃口女人,然后再继续实施分手计划。照现在这样下去,只会枉费钱财,不可能推进分手计划。

胜利的秘诀就在于:不让敌人靠近,而是主动打入敌营。

根据电话簿,他查到了绢子公寓所在的街区门牌,准备主动出击。他提上一瓶威士忌和两袋花生就出发了,心想要是饿了,就让绢子给做点什么吃的。他还打起了如意算盘,心想,自己只管大口大口地喝下威士忌,佯装着喝醉的样子,就直接睡在绢子那里好啦,接下来嘛,那女人就该是我的了。关键是,这一招绝对划算,还可以省下在外住宿的房费。

在女人面前,田岛向来是个自信爆棚的人,可现在居然想出如此粗暴、无耻、下作的攻略,看来的确是抓狂了。也许是被绢子花掉了太多的冤枉钱,神经有些失常了的吧。应该克制色欲这一点就自不用说了,人如果过分纠结于金钱,整天只想着赶快收回成本,其后果也必然堪忧。

这不,田岛因为过于憎恨绢子,竟制订了丧失人性的卑鄙计划,结果招致了差点丢掉性命的大灾难。

傍晚,田岛终于找到了绢子位于世田谷的公寓。这是一栋老式的两层木制建筑,显得阴气十足。一爬上楼梯,尽头处就是绢子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

“谁呀?”

里面传来了乌鸦嗓的声音。

打开门,田岛吓了一跳,顿时站住了。

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哇,好不凄凉。是一个四铺席半的房间。只见榻榻米的外表已经黢黑到油光发亮,还像波浪般高低不平,压根看不到榻榻米的四个边。整个房间堆满了像是用来跑单帮的工具,比如石油罐、苹果箱、1.8公升装的酒瓶,还有裹在包袱皮里的不明物品,像是鸟笼似的东西、纸屑等等,显得杂乱无章,几乎找不到下脚之处。

“怎么,原来是你呀!干吗来了?”

绢子又回到了几年前见到她时的那种乞丐装束。身上穿着又脏又破的工作裤,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互助信贷公司的宣传画。此外,其他地方就再也找不着堪称装饰的东西了。就连窗帘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姑娘的房间?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尽显凄凉和阴森。

大力士(二)

“就是来玩玩。”田岛毋宁说被一种恐惧感攫住了,声音也不由得变成了绢子式的乌鸦嗓,“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的。”

“你肯定有什么算计吧。因为你是一个不会白跑路的人。”

“哪里哪里,今天嘛,真的是……”

“还是爽快点吧。你呀,有点太磨叽了……”

可是,眼前这房间也未免过于寒碜了。

莫非要在这里喝威士忌?哎,早知如此,就该买更廉价的威士忌来了。

“才不是磨叽,只是爱干净罢了。瞧你今天,不是也太邋遢了吗?”

田岛紧蹙着眉头,说道。

“今天呀,我背了有点沉的东西,所以有些累,就睡了个午觉,直到刚才才醒来。哦,对了,有好东西呢。要不要进屋里来?这东西还蛮便宜的。”

貌似绢子想的是买卖上的事儿。说到赚钱,那可跟房间脏不脏没关系了。于是,田岛脱下鞋子,选了个榻榻米上还算干净的地方,就那样穿着外套,盘腿坐了下来。

“你,应该喜欢吃乌鱼子吧?看你平时挺爱喝酒的。”

“那可是我的大爱。你这里有吗?就请拿出来招待我吧。”

“开什么玩笑。那就赶快交钱吧。”

绢子真是恬不知耻,居然把右手伸到了田岛的鼻尖前。

田岛一副受够了的表情,扭着嘴说道:

“看到你的所作所为,觉得整个人生都好虚幻。快收回你的那只手吧。乌鱼子什么的,我才不要呢。那是马吃的东西。”

“我会便宜卖给你的,真是个傻瓜。真的很好吃哟,是正宗产地的正牌货。别磨蹭了,快把钱拿出来吧。”

她晃动着身体,似乎并不打算把手收回去。

不幸的是,乌鱼子的确是田岛的大爱,喝威士忌的时候,只要有这玩意儿,就一了百了了。

“好吧,那就来一点吧。”

田岛有些气恼地把三张大纸币放在了绢子的手心上。

“再来四张。”

绢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田岛吃了一惊,说道:

“混蛋,还是给我适可而止点吧。”

“果然很抠门。要不,就大大方方地买下一整块吧。别像在买柴鱼片似的,还要人家切下一半来卖给你。真抠门。”

“那好吧,就来一整块吧。”

到此,就连磨叽的田岛也终于爆发了,说道:

“好啊,一块、两块、三块、四块,这样该行了吧。快收回你的手!我真想见识见识,生下你这种无耻之人的父母究竟长得什么样。”

“我也想见识一下呢。要是看到他们,我还想掴他们几巴掌,问他们,干吗扔下我?一旦被扔掉,就算再新鲜的青葱也会马上枯掉的。”

“算了,别跟我提身世什么的,好无聊。把杯子借我用一下。从现在开始,就只想着威士忌和乌鱼子了。对了,还有花生呢。这个给你。”

大力士(三)

田岛把威士忌倒在大杯子里,“咕咕咕”地两口就喝干了。本来今天是打定主意让绢子请客的,不曾想反被她强卖了所谓“正宗产地”的高价乌鱼子。眨眼之间,只见绢子毫不手软地把一大块乌鱼子全部切成小片,满满地盛在一个脏兮兮的大碗里,再一股脑儿撒上味精,说道:

“请用吧。味精就算我请客了,别介意。”

这么一大碗乌鱼子,是怎么也吃不完的。何况还撒上了味精,简直就是胡来。田岛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就算是把七张纸币放在蜡烛上一烧了之,也不会涌起如此惨痛的损失感吧。实在是浪费,而且毫无意义。

田岛怀着欲哭无泪的心情,从满满的碗底夹起一片幸好没被撒上味精的乌鱼子,一边吃,一边惶惶然地问道:

“你,自己做过饭吗?”

“要做是当然能做啦。只是嫌麻烦,不做罢了。”

“洗衣服呢?”

“你别门洞里看人。说来,我还算挺爱干净的呢。”

“挺爱干净的?”

田岛茫然地环视着恶臭弥漫的凄凉房间。

“这个房间嘛,原本就是这么脏,根本无法整理。再说我不是还在做生意吗?所以,屋子里免不了乱堆些东西。来,让你瞧瞧壁橱吧。”

她站起来,一下子打开了壁橱。

田岛顿时看傻了眼。

里面整洁干净,井然有序,散发着光芒,甚至还飘来馥郁的香味。衣柜、梳妆镜、行李箱,木屐箱上面还摆放着三双小巧可爱的鞋子。换句话说,这个壁橱就是有着乌鸦嗓的灰姑娘悄悄拥有的魔法密室。

很快,绢子又“啪”地关上了壁橱,从田岛身边挪开一点距离,很随意地坐了下来。

“一个星期好好打扮一次,这就够了。又不想讨男人的欢心。平常就穿成这个样,正好。”

“不过,那条工装裤是不是太邋遢了点?看起来也不卫生。”

“你这话啥意思?”

“好臭。”

“假装优雅,有什么用?你不也一样,总是一身酒臭吗?这味,闻着就不爽。”

“也就是说,我们是臭味相投的一对?”

随着酒劲逐渐上来,房间凄凉的景象,还有绢子一身乞丐般的装束,都不再让田岛心怀芥蒂了。毋宁说心中燃烧起一种欲望,要去实施一开始就制订的计划。

“不是有句话说,‘不打不成交,越打越亲热’吗?”

这种挑逗方式未免太下作了吧。但男人每到这种场合,即便是所谓的大人物或大学者,都是采用这种愚蠢的说话方式来勾引女人的,而且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得成功。

大力士(四)

“能听见钢琴声呢。”

他越发装腔作势起来,故意眯缝着眼睛,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广播声。

“你也懂音乐?明明就是一副音痴相。”

“你这个傻瓜,不知道我是音乐通呀?如果是名曲,我巴不得听一整天呢。”

“那曲子,叫什么?”

“肖邦。”

当然是在信口开河。

“咦?我还以为是越后狮子舞的音乐呢。”

两个音痴之间的这场对话,显然是前言不搭后语。田岛感到实在是索然无趣,就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想来,你以前也是和人谈过恋爱的,对吧?”

“说什么蠢话。我可不像你那么****呢。”

“还是注意一下你的用词吧。真是个粗俗的家伙。”

田岛蓦地感到很不痛快,更是大口地喝着威士忌。看来,恐怕已经取胜无望。但就此败下阵来,又会有损于身为好色男人的名誉。

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到取得胜利。

“恋爱和****,根本就是两码事呢。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就让我来教教你吧。”

说着,田岛也不能不为自己那种下流的口吻感到不寒而栗。这可不成。虽说时间早了点,但还是装着喝醉了,就这样躺下睡了吧。

“啊,怎么这就醉了啊。因为是空腹喝的酒,所以醉得不轻吧。

让我在这里借个地儿躺一下吧。”

“这怎么行?!”

乌鸦嗓一下子变成了怒吼声。

“别以为我好骗!我早就看穿你的把戏了。想在这里过夜,那就拿50万,不,100万出来!”

这下全盘皆输了。

“你犯得着那么动怒吗?只因为喝醉了,才想在这里……”

“不行,不行,快给我回去!”

绢子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时的田岛早已黔驴技穷,只好使出了最丑陋、最卑鄙的一招。

他站起身,冷不防想抱住绢子。

只听到“乓”的一声,田岛的脸被拳头猛揍了一下。他不由得发出了“啊”的一声怪叫。就在这一瞬间,田岛想起绢子是个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量的大力士,不禁直打哆嗦,说道:

“请饶了我吧。你这个强盗。”

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后,赤着脚跑出了门外。

绢子镇定下来,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田岛的声音:

“喂,对不起,我的鞋……另外,如果有绳子之类的东西,拜托你给我。我的眼镜脚坏了。”

在作为好色男人的历史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田岛懊恼得怒火中烧。他用绢子施舍给他的红绳子临时绑住眼镜,再挂在两只耳朵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着,说道:

“谢谢!”

说完,他一下子冲下了楼梯。不料途中踩虚了一步,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冷战(一)

田岛绝不甘心在永井绢子身上投入的资本付之东流。说来,他还从不曾做过如此亏本的买卖。一定得千方百计地利用她,发挥她的价值。不收回成本,岂不冤枉?不过,那家伙可不好对付,是个大力士,还是个大饭桶,再说又贪婪无比。

天气渐渐转暖了,各种花儿也开了,唯独田岛一个人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中。从那个彻底溃败的夜晚算起,又过去了四五天。他新配了一副眼镜,脸颊上的红肿也已消退,先给绢子的公寓打了一个电话。他琢磨着,要向绢子展开一场思想战。

“喂喂,我是田岛呢。前一阵子,我喝得烂醉,真是不好意思,哈哈哈……”

“女人家一个人过日子,难免会遇到各种状况。才没放在心上呢。”

“哪里哪里,那以后我也认真地想了很多,结果呢,还是决定和那些女人一刀两断,买一间小小的屋子,把妻儿从乡下接回来,重新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道,这在道德上是不是说不过去呀?”

“你说的话,让我总觉得不明就里,不过,每个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一旦攒了钱,都会尽想些放不上台面的奇怪事情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样做不对,是吧?”

“不是挺好吗?看来,你是攒了相当多的钱吧?”

“不要口口声声都是钱……我是问,关于道德上,也就是思想上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对于你做的事儿。”

“当然,你那么说是没错,不过,我觉得嘛,我这么做是对的。”

“如果是那样,不就得了吗?我要挂电话了。那些废话,我才不想听呢。”

“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关系到死活的大问题。我觉得,道德上的问题还是必须得重视的。你就救救我吧,对,求你救救我。我就是想做好事呢。”

“你今天好奇怪。不会是又想装着喝醉了的样子,来干什么坏事吧?我才不会上当受骗呢。”

“别数落我。其实,人都有一种从善的本能。”

“可以挂电话了吧?没别的事儿了吧?刚才起就一直想撒尿,正憋得我原地跺脚呢。”

“请稍等一会儿,对,就一会儿。一天付给你3000日元,怎么样?”

思想战转眼间演变成了金钱战。

“还要招待我吃饭吧?”

“这个就饶了我吧。最近,我的收入也着实少了很多。”

“没有一张(一万的纸币),那可不成。”

“就5000吧,好不好,就这样办吧。因为这是道德问题。”

“我要尿了。你就高抬贵手吧。”

“就5000,求你了。”

“你呀,还真是个混蛋呢。”

电话那头传来了“哧哧哧”的窃笑声。看来,她是答应了。

冷战(二)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绢子了。除了一天付给她5000日元之外,绝不再招待她一片面包、一杯水。对绢子若是不尽其所用,实在是亏大了。总之,温情是最大的忌讳,很可能招致自身的毁灭。

田岛曾被绢子猛揍一拳,发出了奇怪的尖叫,这反倒让田岛心生一计,决定好好利用绢子身上的蛮力气。

在田岛的所谓情人们中间,有一个叫作水原景子的人,年龄不到30岁,是一个不算太高明的西洋画画家。她在田园调布租了个两室的公寓,其中一间用作起居室,另一间则用来做了画室。有一天,她带着某个画家的介绍信来到《OBELISK》编辑部,红着脸,战战兢兢地问,能不能让她给杂志画点插图什么的。田岛觉得她很可爱,决定尽微薄之力来接济她的生活。水原性格温和,沉默寡言,还是个爱哭的女人。不过,她哭的时候,绝不会疯狂地大声嚷叫。正因为哭起来就像纯洁的小女孩一般楚楚可怜,所以,倒也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这女人有一点特别棘手,那就是她有个哥哥。她哥哥曾在满洲当过很长时间的兵,自幼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而且身强力壮,体形彪悍。当田岛最初从景子那里听到她哥哥的事儿时,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儿。显然,她这个身为军曹或是伍长的哥哥,对田岛这个好色男人来说,打一开始就成了不祥的存在。

这个哥哥最近从西伯利亚那边回来了,而且就一直住在水原的公寓里。

田岛特别不愿意与这个哥哥碰面,所以,先给景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想把她约出来见面,不料这一招根本就行不通。

“本人是景子的哥哥,不知你……”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有力,一听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彪悍的男人。原来,那家伙果然还在那里呢。

“我是杂志社的人,想找水原老师谈谈画稿的事儿……”

田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都在不住地颤抖。

“不行。她感冒了,正躺着呢。眼下,工作的事儿就免了吧。”

真不走运。看来,想要把景子约出来,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如果因畏惧这个哥哥,而一直拖着,不赶快和景子分手,这对景子而言,似乎也是有失礼数的。再说,既然景子因感冒而卧病在床,还有个从军队回来的哥哥赖着不走,想必也急需钱用吧。所以,兴许这反而是一个好机会。田岛寻思着,到时候给病人说一些体贴好听的安慰话,再悄悄递给她一笔钱,这样一来,就算是当兵的哥哥,也不会出手打人了吧。没准比景子还感激涕零,主动找自己握手也说不定。不过,若是万一对我大打出手的话……到时候,我就索性躲到永井绢子这个大力士的背后去好啦。

这样一来,就算是让永井绢子物尽其用了。

“这样行不?尽管我倒是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那边有个蛮横粗暴的男人。如果他敢动武的话,就请您轻轻挡住他好啦。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貌似那家伙很弱,不难对付的。”

不知不觉之间,他对绢子说话的口吻已悄然改变,开始显得彬彬有礼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