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啊,我只是一个既无大悲亦无大喜的无名漫画家。我渴望着狂暴而巨大的欢乐,即使再大的悲哀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尽管我心急如焚,但眼下的乐趣却不外乎与客人闲聊神侃,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以后,我已过了近一年这样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限于儿童杂志,而开始刊登在车站贩卖的猥亵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情死未遂)这个谐谑的笔名,画了一些下流的**画,并在其中插入了《鲁拜集》中的诗句:
停止做那种徒劳的祈祷。
抛弃那诱发眼泪的一切。
来,干一杯吧,只想美妙的事物,
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防备死者愤然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昨夜,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
今早醒来,却徒留一片凄清。
真是怪哉,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然判若两人!
别再想什么恶有恶报!
如同远方喧闹的鼓声,
那家伙莫名地不安和烦恼。
又怎能得救,倘若放屁也算罪行?
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
那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喧嚣?
哪里有指导我们的原理?
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闪烁?
美丽与恐惧并存在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背负起不堪的重荷。
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无奈的情欲种子,
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
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彷徨踯躅,
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徘徊游**?
你在对什么进行批判、思索和重新考量?
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
哎,忘了喝酒,那全都成了虚假的思量!
不妨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
我们不啻其中浮现的一个黑点。
岂能知道,这地球是凭什么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与我们有何相干?!
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是异端之徒?
人们都误读了先知的圣训,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
够了,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但那时,却有一个少女劝我戒酒。她说道:
“那可不行啊,每天一到中午,你就开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是酒吧对面那家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年纪有十七八岁,名字叫良子。她长得肌玉肤白,还有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有多少酒就放开喝。‘人子啊,消除你心中的憎恨吧!’这是古代波斯人的名言——算了,我甭说这么复杂了。还有呢,‘给悲哀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正是那带来微醺的玉杯’。这,你懂吗?”
“不懂。”
“傻丫头,当心我亲你哟。”
“亲就亲呗。”
她毫不胆怯地噘起了嘴唇。
“傻丫头,居然没有一点贞操观念。”
但良子的表情中,却分明漂漾着一种没有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气息。
在开年后的一个严寒之夜,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买香烟。不料掉进了香烟铺前面的下水道洞口里,我连声叫着:“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使劲把我拽了上来,还帮我处置右手上的伤口。这时,她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死倒是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导致身体残废,那我死活也不干。我一边让良子给我处置手上的伤口,一边寻思着,是不是真的该戒酒了。
“我戒酒。从明天起一滴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良子愿意嫁给我吗?”
关于她嫁给我的事,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当啰。”
所谓“当啰”,是“当然啰”的省略语。当时流行着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髦男子)、“时女”(时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们就拉拉钩,一言为定了。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从中午起又开始喝酒了。
傍晚时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铺前面,高喊道:
“良子,对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着醉了的样子。”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仿佛酒也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才不是故意装醉呢。”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一点也不怀疑我。
“你一看不就明白了吗?我今天又是从中午起就喝酒了,原谅我吧。”
“你可真会演戏哪。”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丫头。当心我亲你哟。”
“你亲呀!”
“不,我没有资格。娶你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脸,该是通红吧。我喝了酒哪。”
“那是因为夕阳照着脸上呢。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说定了吗?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为我们拉了钩的。说你喝了酒,肯定是在骗人,骗人,骗人!”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里微笑着,她那白皙的脸孔,啊,还有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弥足尊贵。迄今为止,我还从没和比我年少的处女一起睡过觉。那就和她结婚吧,即使因此而有再大的悲哀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诗人所抱有的甜美而悲伤的幻觉,可我现在却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那就结婚吧,等到春天来临,我就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定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从中得到的快乐未必如预期的巨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堪称凄烈之至,超乎想象。对于我来说,“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地,也绝非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二
堀木与我。
相互蔑视,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实面目,那么,我和堀木的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多亏了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的侠义之心(所谓女人的侠义之心,乃是一种奇妙的措辞,但据我的经验而言,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富有侠义之心。男人们大多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实则吝啬无比),我和香烟铺的良子开始了同居生活。我们看中了筑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制两层公寓,租下一楼的一个房间居住。我把酒也戒掉了,开始拼命从事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晚饭后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路上顺道踅进咖啡馆坐坐,或是买下一个花钵,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最大的乐趣乃是和这个由衷信赖自己的小新娘子厮守在一起,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欣赏她做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不至于以悲惨的死法终其一生。可就在我心中隐约萌动起这种甘美的想法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哟,色魔!哎呀,从你的表情看,像是多少懂点人情世故了。今天我是高圆寺那位女士派来的使者哪。”说着,他又突然降低了嗓门,朝正在厨房里沏茶的良子那边翘起下巴,问我道,“不要紧吧?”
“没事儿,尽管说吧。”我平静地回答道。
事实上,良子真算得上信赖的天才。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和我之间的关系自不用说,就算我告诉她在镰仓发生的那起事件,她也对我和常子之间的事毫不怀疑。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善于撒谎,事实上,有时候我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良子却只是当作笑话来听。
“你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哪。说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托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圆寺那边玩玩吧。”
就在我刚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又扑打着翅膀飞过来,用鸟喙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于是,转眼之间,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再度复苏,让我感到一种想要高声呐喊的恐惧,不由得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好的。”堀木回答道。
我和堀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限于四处游**着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间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起,我们又开始重温起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的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这事被他老母亲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上也没钱,所以就照老办法,让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典当。不过,借给堀木后还剩了点余钱,于是就让良子去买来了烧酒。我们来到屋顶上,吹着隅田川上夹杂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摆了一桌略显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玩起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那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在喜剧中只掺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堀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哪。”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头不就是一个大悲剧吗?”
“好吧,就算是我输给你了吧。不过我告诉你,奇怪的是,药品和医生都属于喜剧(喜剧名词)哪。那么,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总不能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你说的什么呀!你自己才是一个大悲剧哪。”
一旦演变成这样一种低俗的谐谑,就的确是很无聊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认为,这是世界上所有沙龙中都没人玩过的机智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则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称其为反义词哪,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啊。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不是有句话说,花逢烟云吗?”
“不,应该是月逢烟云吧?”
“有了,有了,花与风。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中的句子吗?你这下真是露了老底儿哪。”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离谱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举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等一等,什么呀,莫非是女人?”
“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呗。”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人。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倒是有点精彩。就照这样子再来一个。羞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住了我们,仿佛满脑袋都是玻璃碎片似的,俨然那种喝多了烧酒后特有的感觉。
“你别出言不逊!我还没像你那样遭受过被关押的耻辱哪。”
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堀木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只是视为一个自杀未遂的、不知廉耻的愚蠢怪物,即所谓“活着的僵尸”。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罢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仅止于此,我不禁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堀木那样待我也在所难免,我一开始就是个没资格做人的小男孩。遭到堀木的蔑视,也实属理所当然。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大难题哟。”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次审视着堀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的霓虹灯闪烁着,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显得威风凛凛。我不禁更加惊讶,说道:
“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不过,没准世上的人们都是抱着这种简单的想法,而满不在乎地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就有种基督教徒式的味道,让人恶心。”
“别那么轻易下结论,让我们俩再想想看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吗?我觉得,单凭对这个题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晓那个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别再开那种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哪。”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
“我想是不同的。善恶的概念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是人创造出的道德词语。”
“你还真啰唆哪。那么,就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归结为神,总不会有错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饿了哪。”
“良子正在楼下煮蚕豆哪。”
“那太棒了。那可是我爱吃的好东西。”
他双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仰躺在地上。
“你好像对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来也是,因为我不像你是个罪人。就算玩女人,我也决不会害死女人,或是卷走女人的钱财。”
并不是我害死女人的,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只听见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回**着这微弱但却竭尽全力的抗议之声。但随即我又转念想到,那一切皆是我的错。而这正是我奇特的习性。
我怎么也无法与人当面抗辩。我拼命地克制着,以免自己的心情因烧酒阴郁的醉意而变得更加阴森可怕。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嗫嚅道:
“不过,唯独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都是同义词。那,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快去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下去拿,不就得了吗?”
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声音说道。
“好吧,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呢。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莫非是蚕豆?”
他已经酩酊大醉,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起身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蓦然掠过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为震惊。没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当作同义词,而是当作反义词排列在一起的……罪与罚,两者绝无相通之处,水火般互不相容。把罪与罚视为反义词的陀氏,其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啊,我总算有点开窍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突然传来了堀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这蚕豆也离谱了!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若变了个人。他刚才是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踅了回来。
“什么事?!”
倏然间,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下到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堀木停下脚步,用手指着什么说道:
“瞧!”
我房间上方的小窗户敞开着,可以看到房间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甚至忘了快去救良子,而只是呆立在楼梯上。
堀木大声咳嗽着。我就像是一个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布满水汽的夏日夜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恐惧,它仿佛来自远古,不容你分说。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上出现了白发,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信心,对其他人也越来越怀疑,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都是一件具有决定性的事件,如同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正中部位,使我无论与任何人接近时,都会感到那道伤口正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多少得了点教训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汉哪。我这就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久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喝着烧酒,然后开始号啕大哭。泪水不断地向外奔涌。
不知不觉之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
来,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是罪过?!那男人三十岁左右,个子矮小,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来找我给他画漫画,离开时总是会煞有介事地搁下点钱,然后才离开。
此后,那商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在他第一时间看到时,原本他可以用大声咳嗽来加以阻止,可他却什么也没做,就径直回到屋顶上来通知了我。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时常会在不眠之夜席卷而来,使我呜呜呻吟。
不存在着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日后埋下了我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总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感早已布满裂纹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天夜里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也十分在意了。
“喂——”每次我叫她,她都会被惊吓到,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笑,她都一直是那么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甚至对我说话也滥用敬语。
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侵犯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样悲惨的侵犯。她的遭遇是成不了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还有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得到拯救。然而,就是在某个夏日的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仅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嘶哑,白发陡然出现,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战战兢兢。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未构成太大的苦恼。至于原谅与否,拥有这种权力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无须大声喧哗,只要立刻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默默忍受。不管怎么说,只要丈夫自己心态好,就能平息八方事态。总之,在我看来,即使那种事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拥有权利的丈夫是可以借助愤怒来处置和化解这种纠葛的。而我的情形又如何呢?作为丈夫却不具备任何权利,一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一切皆是自己的错,不用说发怒,就连一句怨言也不能说。而妻子恰恰是被她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给残酷地侵犯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为“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至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卑微,一大早就开始喝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手头上画的漫画也几近于春宫**画。不,还是让我坦白吧。那时候,我开始临摹春画来偷偷贩卖了,因为我急需酒钱。每当我看到良子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忍不住会胡思乱想: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有过不止一次瓜葛吧?还有,和堀木呢?不,或许还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结果,疑心再生疑心,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但我却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至于被惯有的不安与恐惧所纠缠着,只有在喝得烂醉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发问。尽管内心忽喜忽忧,可表面上却拼命地搞笑,在对良子施以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年末,夜深人静之后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糖开水,可良子却貌似已经睡着了,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半点白糖,而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看了看盒子上贴的标签,顿时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却留下了标有洋文的部分,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靠烧酒帮助睡眠,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置人于死地。盒子还尚未开封,想必她曾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藏在这种地方吧。说来,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了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暴露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给盒子开了封,把药全部塞进嘴里,冷静地喝完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跟死掉了没什么两样。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据说我那么说完后,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绷着脸,坐在我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哪。可他偏偏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一旁听着“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什么事?你醒过来了?”
老板娘俯身对着我说道,仿佛要把她的那张笑脸贴在我脸上。
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就让我和良子分手吧。”
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老板娘欠起身,发出了轻声的叹息。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更加唐突,不知该说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先是“比目鱼”咧嘴大笑,随即老板娘也偷偷笑了。最后,我自己也流着泪,红着脸,苦笑起来。
“唔,那样倒是好呀。”“比目鱼”一直吊儿郎当地笑着,“你最好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在,你就彻底没治。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倒是个好主意哪。”
没有女人的地方。不料,我这近于痴人说梦般的胡言乱语,不久竟悲惨地化作了现实。
良子似乎一直认定,我是作为她的替身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更加手足无措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只要待在公寓的房间中,我就会觉得胸闷气短,忍不住跑到外面去酗酒。但自从巴比妥酸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手脚也变得软弱无力,画漫画时也懒洋洋的。那时,“比目鱼”来看我,留下了一笔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随即递过那笔钱,俨然是从他的荷包里掏出来似的。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托人捎来的钱。这时,我已不再是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能够隐隐约约地看穿“比目鱼”那套装腔作势的把戏了,所以,我也就狡猾地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向“比目鱼”道了谢。不过,“比目鱼”干吗要弃简从繁,不直截说出真相呢?对其中的缘由我似懂非懂,好生奇怪)。我打定主意,用那笔钱独自到南伊豆温泉去看看。不过,我不属于那种能长时间畅享温泉之旅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无限的悲凉。而我与那种透过旅馆窗户,眺望山峦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远,在那里我既没换上棉和服,也没有泡温泉澡,而是跑到外面,钻进一家肮脏的茶馆,猛喝烧酒,直到把身体糟蹋得更加孱弱后就回到了东京。
那是在一场大雪降临东京的某个夜晚。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的小巷里,小声地反复哼唱着“这儿离故乡几百里,这儿离故乡几百里”。我边唱边用鞋尖踹开街头的积雪,突然间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见雪地上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太阳旗。好一阵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后用双手捧起没有弄脏的白雪,边洗脸边哭了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一个女孩哀婉的歌声恍若幻听一般,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了过来。不幸。在这个世上不乏各种不幸之人,不,即便说尽是不幸之人,也绝不为过。但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而“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源于自身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抗议。假如我敢结结巴巴说出某句近于抗议的话,则不仅“比目鱼”,甚至连所有的世人都肯定会因我口出狂言而深感讶异。我果真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吗?还是恰好相反,显得过于唯唯诺诺?对此连我自己都蒙在鼓里。总之,我是罪孽的集合体,所以,我只可能变得越发不幸,无从找到防范的具体对策。
我站起身来,心想应该先随便吃点什么药。于是,我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就在我与老板娘四目交汇的瞬间,就像被闪光灯射花了眼睛似的,她抬起头瞪大了双眼,呆然伫立在原地。但她瞪大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的神色,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是流露出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的表情。啊,这也肯定是个不幸之人,因为不幸之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也万分敏感。正当我这样想着时,我发现,那女人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立着的。我遏制住冲过去的念头,和她面面相觑。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而此时,泪水也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潸然而下。
也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家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公寓,让良子化了杯盐水给我喝,然后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谎称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对自己吐血的秘密感到很是不安,便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一次我微笑着对老板娘坦诉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向她咨询治疗方法。
“你必须得戒酒。”
我们就像是至亲的骨肉一般。
“或许是酒精中毒吧。我到现在都还想喝哪。”
“那可不行。我丈夫得了肺结核,却偏说酒可以杀菌,整天泡在酒坛里,结果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是好担心。我已经害怕得不行。”
“我这就给你开药。不过,唯独酒这一样东西,你必须得戒掉哟。”
老板娘(她是一个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不久就患上了与父亲相同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有只脚已经没有知觉)拄着松树的拐杖,翻箱倒柜地找出各种药品来。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治疗肠胃病。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充满爱心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品。但对于我来说,这个不幸女人的爱情,委实太过沉重了。最后她说“这药是在你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才用的”,说罢迅速将那种药品包在了一个纸盒里。
原来,这是吗啡注射液。
夫人说,“这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再说当时正好我自己也觉得,酗酒是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所以,暗自庆幸终于能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纠缠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吗啡注射进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害羞等,一下子全都被扫**一空,我甚至变成了一个开朗阳光的雄辩家。而且,每当注射吗啡以后,我就会忘却自己身体的虚弱,而拼命地工作,一边创作漫画,一边构思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绝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针的,没想到一天增加到了两针,最后再增加到一天四针。到了这时,一旦缺了那玩意儿,我就简直无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哟。一旦中了毒,可就要命了。”
经药店老板娘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已严重上瘾(我这人天性脆弱,动辄就听信别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说,这笔钱是不能花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听这话,我就会陷入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不花掉那笔钱,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所以肯定会马上把它花掉)。出于对上瘾的担忧,我反倒加大了对那种药品的需求。
“拜托,再给我一盒吧,月底我一定会付你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倒是警察查起来很麻烦。”
啊,我周围总是笼罩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
“请你想办法帮我搪塞过去,求你了,夫人。我亲你一下吧。”
夫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趁势央求道:
“如果没有药的话,工作就一点也进展不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剂一样。”
“那样的话,还不如注射荷尔蒙吧。”
“开什么玩笑呀。要么靠酒,要么靠那种药,否则我是没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对吧?自从我用那种药以后,就一直滴酒未沾哪。多亏了这样,我的身体状况好着哩。我也不想永远画那种蹩脚的漫画,从今以后,我要把酒戒掉,养好身体,努力学习,当一个伟大的画家给你们瞧瞧。眼下正处在节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让我亲你一下吧。”
夫人扑哧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辙。你上瘾了,我可不管哟。”
她“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种药,说道:
“不能给你一整盒,你马上就会用完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哎,没办法呀。”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打了一针。
“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当然疼啦。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也只能这样啊。这阵子我很精神,对吧?好,我这就开始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道。
我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敲过药店门。老板娘裹着睡衣,“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我扑上去抱住她,一边亲她,一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她只是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更讨厌更可恶的东西——当我深切地体会到这点时,已经彻底染上了毒瘾。那真可谓无耻至极。为了得到药品,我又开始临摹春画,并与药店的残疾女老板发生了丑恶的关系。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态已不可挽回。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一场,只会丢人现眼,雪上加霜。骑自行车去观赏绿叶掩映的瀑布,已是我难以企及的奢望。只会在污秽的罪恶上叠加可耻的罪恶,让烦恼变得更多更强烈。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尽管我这样左思右想,但却依旧近于疯狂地来回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拼命工作,因药品用量随之递增,所以,积欠的药费已高得惊人。老板娘一看到我,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为了逃出地狱,只剩下了最后一招。若是这一招也归于失败,那么,日后便只有勒颈自尽了。我不惜把神的存在与否作为赌注,斗胆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向他坦白了我的一切实情(有关女人的事儿,最终还是没能忝书纸上)。
没想到结局更加糟糕。无论我怎么等待,都一直杳无音讯。等待的焦灼与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药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暗下决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是用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说着,在我面前盘腿坐下。他脸上的微笑**漾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温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兴奋不已,以至于我不由得背过身子,潸然落泪。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们把我强行送上了汽车。“无论如何你必须得住院治疗,剩下的事就全部交给我们吧。”“比目鱼”用平静的语气规劝着我(那是一种平静得甚至可以形容为大慈大悲的口吻)。我就俨然是一个没有意志和判断力的人,只是抽抽搭搭地哭着,唯唯诺诺地服从于他们俩的指示。加上良子,我们一共四个人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周围变得有些昏暗时,才抵达了森林中一家大医院的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家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个年轻医生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和良子撂下我一个人回去了。临走时良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然后一声不响地从腰带中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品交给我。她还蒙在鼓里,以为那是强精剂吧。
“不,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这可是很难得的事儿。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敢于斗胆拒绝别人的劝诱,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例外。是的,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的不幸乃是一个人缺乏拒绝能力所带来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中,以为一旦拒绝别人的劝诱,就会在对方和自己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可是,但良子递给我药品时,我却很自然地拒绝了自己曾四处疯狂寻求的吗啡。或许是我被良子那种“神一般的无知”所打动了吧。在那一瞬间,难道我不是还没有染上毒瘾吗?
在那个腼腆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领下,我进了某一栋病房。随即大门“咔嚓”一声挂上了大锁。原来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到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时的胡言乱语竟奇妙地化作了现实。在这栋病房楼里,全部是发疯的男人。甚至连护士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已算不上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也不曾疯狂过。但据说,大部分狂人都是这么说的。换言之,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都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曾经感激涕零,甚至忘记了做出判断和反抗,便搭上了汽车,被他们带到这儿,变成了一个狂人。即使重新从这里出去,我的额头上也会被打上“狂人”,不,是“废人”的烙印。
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人了。
来到这儿时,还是初夏时节。从铁窗向外望去,能看见庭院内的小小池塘里盛开着红色的睡莲花。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庭院里开始绽放波斯菊了。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大哥像过往一样,用略带紧张的严肃口吻说道:“父亲在上个月末因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对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让你为生活操心劳神。你可以什么都做。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是,虽说知道你肯定依依不舍,但还是必须得离开东京,回老家去好好疗养。至于你在东京闯的祸,涩田先生已大致帮你解决了,你不必记挂在心。”
蓦然间,故乡的山水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得知父亲病故以后,我越发萎靡颓废了。父亲已经去了。父亲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他作为一种可亲而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如此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如今,我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泄气的气球,甚至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我的诺言。从我生长的城镇坐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那儿有一处东北地区少有的温暖海滨温泉。村边有五间破旧的茅屋,墙壁已经剥落,房柱也遭到了虫蛀,几乎已经无法修缮。大哥为我买下了那些房子,还为我雇了一个年近六旬、一头红发的丑陋女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多次遭到那个名叫阿铁的老女佣奇妙的侵犯。有时我和她甚至像一对夫妻似的拌嘴。我肺上的毛病时好时坏,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甚至还咯出了血痰。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卡尔莫钦,谁知她买回来后我一看,其药盒子的形状和平常的大为不同。对此我也没有特别在意,可睡觉前我连吃了十粒也无法入睡。正当我觉得蹊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就急忙跑进了厕所,结果腹泻得厉害。那以后又接连上了三次。我觉得好生奇怪,于是仔细察看了药盒上的名字,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把热水袋放在腹部上,恨不得对阿铁发一通牢骚。
“你呀,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哪。”
我刚一开口,就哈哈地笑了。“废人”,这的确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入睡,却错吃了泻药,而那泻药的名字又正好叫海诺莫钦。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不再有什么幸福与不幸了。
只是一切都将逝去。
在我一直过着地狱般生活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这或许是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一句话。
只是一切都将逝去。
今年我才将满二十七岁。因为头发花白的缘故,人们大多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
后 记
我与写下上述手记的狂人,其实并不直接相识,但我却与另一个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记中所出现的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身材娇小,脸色苍白,有着细长的丹凤眼和高挺的鼻梁,给人一种硬派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美人,不如说更像一个英俊青年。这三篇手记主要描写了昭和五至七年间的东京风情。有两三次,我曾在朋友的带领下,顺道去京桥的酒吧喝过Highball,当时正是昭和十年前后,恰逢日本“军部”越来越露骨地猖獗于世之时。所以,我不可能见到过写下这些手记的那个男人。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访了疏散在千叶县船桥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校友,现在是某女子大学的讲师。事实上,我曾拜托这位朋友给我一个亲戚说媒,也因为有这层原因,再加上我打算顺道采购一些新鲜的海产品给家里人尝尝,所以,就背上帆布包往船桥出发了。
船桥是一个濒临泥海的大城市。因为这位朋友是新近搬过去的,所以,尽管我拿着他家的门牌号去问当地人,也没人知道。天气格外寒冷,我背着帆布包的肩膀也早已酸痛不已,这时我被唱机里传来的小提琴声吸引住了,随即推开了一家咖啡馆的大门。
那儿的老板娘似曾相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十年前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们彼此都很吃惊,然后又相视而笑了。我们没有照当时的惯例彼此询问遭到空袭的经历,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点也没变哪。”
“不,都成老太婆了。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倒是你才年轻哪。”
“哪里哪里。小孩都有三个了。今天就是为了他们才出来采购东西的。”
我们彼此寒暄着,说了一通久别重逢的人常说的那些话,然后相互打听着共同认识的朋友近况。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突然改变了语调,问我:“你认识阿叶吗?”我说:“不认识。”老板娘进到里面,拿来三个笔记本和三张照片,交给我说道:
“没准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呢。”
我的天性如此,对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是无法加工成小说的,所以,我当场便打算还给她,但却被那些照片给吸引住了(关于那三张照片的怪异,我在序言中已经提及),以至于决定暂且保管一下那些笔记本。我说:“我回来时还会顺道来的,不过,你认识街号的人吗?他在女子大学当老师。”毕竟她也是新搬来的,所以倒还认识。她还说,我的那个朋友也常常光顾这家咖啡馆,他的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里,我和那个朋友一起喝了点酒,决定留宿在他那里。
直到早晨我都彻夜未眠,一直出神地阅读那三篇手记。
手记上所记述的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但即使现代的人读起来,想必也会兴致勃勃的。我想,与其拙劣地进行加工或添写,还不如原封不动地让哪家杂志社发表出来更有意义。
给孩子们买的海产品,尽是一些干货。背上帆布包,告别了朋友,我又折进了那家酒吧。
“昨天真是太感谢你了。不过……”我马上直奔主题,说道,“能不能把那些笔记本借给我一段时间?”
“行啊,你就拿去吧。”
“这个人还活着吗?”
“哎呀,这可就不知道了。大约十年前,一个装着笔记本和照片的邮包寄到了京桥的店里。寄件人肯定是阿叶,不过,邮包上却没有写阿叶的住址和名字。在空袭期间,这些东西和别的东西混在了一起,竟然神奇地逃过了劫难,到这阵子我才把它全部读完了……”
“你哭了?”
“不,与其说是哭……不行啊,人一旦变成那个样子,就已经不行了。”
“如果是已经过了十年,那么,或许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这是作为对你的感谢而寄给你的吧。尽管有些地方言过其实,但好像的确是蒙受了相当大的磨难哪。倘若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而且我也是他朋友的话,那么,说不定我也会带他去精神病医院的。”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