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1 / 1)

杜牧:放浪形骸只是我的掩藏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遥远的大唐时代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片绽放璀璨星光的天幕。从没有一个时代,像那片天空一样,曾闪耀如此炫目古今的光彩。但那片天幕却如此深邃且冷酷,曾经有那么多美丽的星星,在释放出最耀眼的光华之后,就随即陷入沉沉的暗夜,他们消逝得如此迅疾,都来不及让人们惊叹,更没有机会说一声再见。

越惊世的才华,越得不到应有的认可,越出色的才干,越容易被荒置在时间的荒漠里。这,好像是那个年代的一个诅咒。

在大唐已经进入暮年时,也曾有这样一位不仅诗才出众、更兼有军事才华的年轻人,曾经无奈地走进了这样一个怪圈。

这一生,他最好的时光,并不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是流连在软玉温香的青楼之所。世人都感叹杜公子恁地桃花缘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曾经有一颗诚心,却被时光消磨殆尽。只是,杀死他热情的,并非这片温柔乡。

一 家有万卷书的杜公子

公元803年,杜牧出生在京兆府万年县,也就是如今的陕西西安。相比于其他诗人,杜牧的出身就高了不少,妥妥的京城人士。而他的家世更是了不得,祖父为唐代宰相、著名史学家杜佑,父亲杜从郁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

杜牧总是谦虚自家的条件一般,没什么钱。事实上,对于这些书香门第好几代的士族来说,太有钱反倒是个有点说不过去的缺点。当然,人家的话锋重点不是说没钱,而是这句:“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我家有一个正处皇城中心的旧房子。屋子里并无长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万卷诗书而已。

据写过《杜牧传》的缪钺先生曾经在文中提道:“杜家的第宅在长安安仁里,即安仁坊,在朱雀门街东第一街,从北第三坊,正居长安城的中心。另外,杜家在长安城南三十多里下杜樊乡还有别墅,‘亭馆林池,为城南之最’的杜佑常邀宾客到此游赏,置酒为乐。”

不知道大唐时期京城中央的房价究竟几何,虽然不像如今这般夸张,但较之其他房舍,一定也是矜贵异常。有文化的世家子弟,自夸起来就如柳叶拂风,不露声色啊。

杜牧的童年时光必然是相当舒心惬意的。家庭条件不是一般的优越,自己本身还是天才儿童,肯定时时被长辈奖励夸赞。

相比于诗人同行,杜牧的军事天分也不容小觑。这大约遗传于他祖先——一位晋代的名将杜预。杜牧十六岁时,正是元和十三年,那时朝廷正派兵讨伐藩镇将领李师道。杜牧看到宪宗连年用兵讨伐藩镇,但败多赢少,有些败仗甚至输得不明不白,不禁大为感慨。于是暂时扔掉文科书目,一头扎进军事研究,他认为,即使是士大夫也应该关心军事。把这么重要的国家职责完全交给武夫,让人不放心呀!

还别说,杜牧的军事理论不光是停留在纸上,还曾经运用到了实践中。比如李德裕平定刘稹叛乱时,杜牧及时献计献策,他的许多具体意见也被采纳,如兵种分配应“精甲兵五千,弓弩手二千”,切实有效。而且,这场战役以朝廷军队大胜而画上句号。但遗憾的是杜牧并没有因此在军事上大展宏图,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他的这份优秀、这份才华明明如此耀眼,朝廷大员的反应居然是集体失声。

二 掩不住的才华,争不过的命运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大唐,已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几代帝王次第更迭,基本都不长命。好容易遇到一个有点责任感的,又不能善始善终。唐宪宗改变代宗、德宗以来姑息藩镇的政策,削平抗命的藩镇,被誉为开创元和中兴的圣天子。但到晚年他骄矜自满,专注大兴土木,炼丹药,最后被宦官害死。继位的唐穆宗完全没有乃父遗风,刚刚即位,就耽于逸乐。至于他的儿子敬宗,更是荒唐出了一个新境界:继位时才十六岁的他,特别喜欢深夜在宫内抓狐狸。抓着抓着,可能觉得宫室还不太大,难度不够,于是又大修宫室。

杜牧的《阿房宫赋》,就是针对这件事的讽喻文。他借秦事讽刺敬宗。“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唐朝后期的统治虽然一代不如一代,但是还有一个特别好的传统,那就是不会对谏言者举刀。皇帝可能不待见你,但不会因为你的直言而杀了你。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白居易韩愈等官员虽然在仕途上吃了不少苦头,但都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而这篇赋带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杜牧因此得到了太学博士吴武陵的注意。老爷子当时非常激动,骑着一头瘦驴,颤巍巍地就去找当时进士考试的副主考官崔郾,一定要他把状元的位置留给杜牧。崔郾表示很为难,说状元的位置早就内定了。吴老爷子也不着急,沉吟一会,就说前三名也行。崔郾赶紧回答,前三名,连第四名也都有人选了!吴武陵听到这儿,不再多说,直接拍板第五名就是杜牧了!

事实证明,吴武陵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谈判高手,他或许知道状元榜眼探花都不可能留给杜牧,但还是凭着很高超的谈判技巧,为自己的偶像争来了不错的利益。

被一锤定音的崔郾有点恼火,但他对吴武陵非常尊敬,所以,并没有再对这个结果表示异议,即使那时候有人还在说杜牧的坏话:此人细行不谨。但崔郾表示:我已经答应吴老了,就算他是个屠户,这第五名也是他了!

时间可以证明,吴武陵真的是很有眼光,他竭尽全力为大唐找到了一个全能型的人才。但个人的命运永远是和时代分不开的,杜牧的遗憾就在于,生在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晚年,纵有一腔抱负,满腹才华,也逃不过“黯然”两字。

三 消逝得太快的露水情缘

但那个时候的杜牧,当然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即使他对现状有太多的不满,但金榜题名之后,他还是兴奋地作诗予以纪念和庆祝。“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桃花春色,一张张年轻的脸孔,踌躇满志的热情,组成了青春最动人的风景,当时光进入暮年,杜牧回忆起年轻岁月的时候,他可能也会苦涩地承认,那一天,确实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刻。

唐朝的科考只代表你有入仕的条件。想真正成为国家公务员,还要参加制举考试,这对于本来就出身官宦之家的杜牧来说不是难事,他有天分,有见识,当然,更有名气。很快,他就制策登科,官任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十月随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外放到洪州(今江西南昌),从此,就开始了自己的幕僚生涯。

事实上,外放的这段生涯应该算是杜牧仕途中比较轻松的一段时光,唯一比较难过的,就是与美人张好好未能结成良缘。

杜牧曾有一首著名的《张好好诗》,写的就是他与这位美女的露水情缘。当年,杜牧还只是一个小科员的时候,邂逅了沈传师府中的歌妓张好好,当即惊为天人:“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凤生尾,丹脸莲含跗。高阁倚天半,晴江连碧虚。”张好好不仅长得美,歌唱得也好听:“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只可惜,这样的美女不仅杜牧喜欢,其他人也很是看好。于是,才子佳人还没来得及续上一段佳话,张好好就被沈传师的弟弟纳为妾室。为此,杜牧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四 磨人的党争

本以为两人的命运从此再无纠葛,但没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竟然在洛阳东城再次见到了卖酒的张好好。两人见面百感交集,从一个豪门贵妾沦落为“当垆”之女,张好好的经历一定是一言难尽。但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她在杜牧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的时候,就把杜牧的话全堵住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

小杜啊,你怎么年纪轻轻胡子都白了?你以前那些朋友都还联系么?一句话把杜牧的眼泪都快引下来了。是啊是啊,看起来我衣冠楚楚,风流年少,也只有少年时的伙伴才知道我现在的苦楚。一句话,我只想大哭一场啊。

张好好成功地把杜牧的悲伤和惊诧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事实上,杜牧的这些年过得确实很憋屈。明明怀有大才,却始终得不到重用,眼看着朝政一日日腐败,自己全身武功却无用武之地。最要命的是,自己还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牛李党争。

在唐代统治后期,以牛僧孺、李宗闵等为领袖的牛党与李德裕、郑覃等为领袖的李党展开了将近40年的党争,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被卷入其中,像元稹、李绅,甚至努力保持中立的白居易等都未能幸免。以致唐文宗有“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之哀叹。

王权越衰弱无力,朝中的大臣越容易拉帮结派,而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没有人真正关心政事,他们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整人搞事儿上。朝堂上乌烟瘴气,皇帝的后宫也不太平,安史之乱后,宦官就开始把持朝政,从他们掌权到最后被朱温一窝端的这段时间里,一共死了两位皇帝,一位妃子,还有四位宰相。

就在杜牧遇到张好好之前不久,唐王朝还爆发了相当可怕的“甘露之变”,就是唐文宗和大臣密谋,想把宦官集团一窝除掉。谁知道队友水平实在太次,关键时刻被宦官发现,一夜之间,600多名大臣被杀,朝政再次彻底被宦官掌握。当皇帝当到了这个份上,也使得本来很有雄心壮志的唐文宗,最后郁郁而终。

当时的杜牧不在权力中心,也侥幸地逃过了这场大劫,但作为士子一员,他很清楚这场浩劫对于士族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可怕的灭顶之灾。惊怖和忧虑,使得这位年轻的才子几乎一夜白头,所以也才有了张好好之问:(为何)少年垂白须?

洛阳一别,张好好便从此消失在了杜牧的记忆中,除了那首他亲笔所写的诗文。当然,这也成了杜牧目前唯一存世的书法真迹,价值不可估量。但在当时,张好好也许并不在乎与杜牧的相见与再次错过。她知道当年自己吸引这位风流才子的是什么,再美的面庞也敌不过岁月的磨砺,既然自己已经不复红颜,杜牧自然也就不再为她驻足,一首诗,为一生的缘分画上了句号。

五 十年扬州梦,才子足风流

事实上,张好好想的一点都没有错。当年,在她嫁人之后,杜牧接受了牛僧孺的邀请,到扬州任幕府推官,后转为掌书记。在那里,杜牧谱写了一首又一首的风流诗篇。

杜牧人生中的第一宗功勋事件,是跟着李德裕完成的。当时,李德裕平定刘稹叛乱时,杜牧及时献计献策,使得唐军的这场仗打得极为顺手,杜牧也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才华。于是,在那位权臣眼里,不管他有没有再次启用杜牧,小杜就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但年轻的心却禁不起太久的搁置,就在牛僧孺也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杜牧迫不及待地就接受了。

事实上,如果杜牧生活在一个朝政清明的时代,他的选择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大家都是朝廷官员,都是为黎民百姓服务。你没有实际工作指派给我,我当然可以另求高明。但那个时期不同,就在杜牧乐颠颠到扬州走马上任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埋下了祸端。

杜牧到了扬州,他虽然是牛僧孺亲自请来的,却因为忌惮他曾经为李德裕效力过,反而不敢真正委派职务给他。结果,杜牧在扬州的大部分时光都是流连在青楼会所。

彼时,江南的富庶和繁华天下闻名,即使当时已经处于唐朝晚期。而江南的精华又全部集中在扬州,这里不仅有最美的景致,更有数不清的绝代佳人。

扬州城气势恢宏,美景如画。“柂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城中商业繁华,奇珍遍地。“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城中有豪侠同道,诗酒年华。“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旧游。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白日里,可以慢慢欣赏城中的小桥流水,夜幕降临之后,整座城市彻夜笙箫。“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尤其让杜牧感到惬意的是,唐代很多城市,连长安都多有宵禁,只有上元节等少数时间,民众能在夜间自由活动。而扬州则是例外,“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如此纸迷金醉的夜生活,足以让这位风流才子纵情放浪,乐不思蜀。

自古以来,才子与风流之间总有扯不断的联系。在长安时,杜牧就被人议论“细行不谨”,《太平广记》曾记录过这样一个故事:洛阳有一位叫李司徒的富豪,他家中豢养的歌伎阵容豪华,在当地堪称第一。这位老兄也喜欢请客,经常在家大摆宴席。因为杜牧是当地的监察御史,所以他不敢相邀。但没想到杜牧主动找人传话,表示自己愿意来参加他的宴席。李司徒不敢怠慢,马上致书邀请。到了主人家,只见“女妓百余人,皆绝艺殊色”。而杜牧则“独坐南行,瞪目注视。饮满三巵。问李曰:‘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复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

从来没到别人家串过门,第一次去就主动要东西,不对,应该是主动要人,这样的狂放之举也只有杜牧能做得出来。但更绝妙的是,李富豪并不以为忤,反而慷慨地把这位叫紫云的美女送给了杜牧。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杜牧的传记里出现有关紫云的介绍,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拥有绝世姿容,却出身贫贱,在那个时代就是一种诅咒,你会被主人家当成一件精美的小玩意来回赠送,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就算杜牧是一个正人君子,高人名士,但是,以他第一次见面就相讨的这种轻慢的态度,可以想象,那位紫云姑娘日后的生活,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杜牧离开扬州准备到洛阳任职的时候,他的老上司牛僧孺就提醒他,你以后要做监察御史了,个人行为一定要严谨。当时杜牧还嘴硬:谁说我不严谨了?我都是相当注意的。老头子会心一笑,让手下拿出一个大箱子,“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报也。凡数十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对之大惭”。

原来,在扬州的这几年,牛僧孺一直在派人偷偷看着杜牧,有人说他是担心杜牧生活放浪,所以着人保护。但也不排除杜牧曾经为李德裕效力过,所以他更要紧张。

老谋深算的人,活得就是累,既然这样不放心,又何必把人讨在身边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这一点来看,牛僧孺也只算得上是一个二流政客。

相比之下,杜牧应该算得上是一个豁达的人,因为他从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兴趣和热爱。他喜欢美女,所以,在他的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诗描述他与歌伎们的感情纠葛。“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说的是他离开扬州时,与一位少女歌伎的依依惜别。而这首“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更有道不尽的心酸。本以为欢场并无真情,只是在离别时,才知道自己动了真情。那一刻,本来想笑着离别,却默默无语,唯有案前的蜡滴,仿佛不敢流出的眼泪。

六 经天纬地才,唯留黯然销魂矣

扬州一别,杜牧的人生也开始转为黯涩。因为他必须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到底要跟随牛党还是李党。

一直以来,杜牧都不愿意让自己卷入牛李党争,但人在朝廷,身不由己。以杜牧的政治观点来看,他赞同削藩,也就是与李党的观点不谋而合。但在个人情感上,他更喜欢牛僧孺。但牛党务求苟且、姑息纵容的为官态度,他实在无法苟同。

在扬州偎红依翠的日子里,他抓紧时间写了一系列重磅的政论文,包括《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屡次批评朝廷讨伐藩镇用兵时的失策,从形势、政策、调兵遣将等方面,论证了制服藩镇的方略,非常有见地。也许李德裕也曾经看过这些文章,也暗暗地参照制兵部署,但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重用过杜牧,心眼之小,可见一斑。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杜牧也始终无法走进权力核心圈。最让他心痛的是,到洛阳三年之后,他在扬州的亲弟弟生了眼病,这可让杜牧急坏了。

杜牧这一生虽然风流豪拓,但对于这唯一的亲弟弟非常关心。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两人曾经一起过过很苦的日子,属于“难兄难弟”。

杜牧小时候的家庭条件不错,因为有爷爷杜佑撑着,爷爷一去世,他的仨儿子立马分家。杜牧的大伯善管家务,二伯的一个儿子又娶到了当时唐宪宗的公主,富贵非常。只有杜牧的父亲,身无长技,等到他父亲也去世了,家世是真正地败落下来了。就如他在一封书信中所说:

某有屋三十间而已。去元和末,酬偿息钱,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居,奴婢寒饿,衰老者死,少壮者当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竖,恋恋悯叹,挈百卷书,随而养之。奔走困苦无所容,归死于延福私庙,支拄欹坏而处之。长兄以一驴游丐于亲旧……

而那个时候,他那位娶了公主的堂兄正过着富贵豪奢的生活,有一位他门上的清客就写过这样的诗句,描述驸马家的美满生活:“五月清凉萧史家,瑶池分水种菱花。回文地簟龙鳞浪,交锁天窗蝉翼纱。”

即使如此,在杜牧最难的时候,这些亲属并没有对他们哥俩施以一丁点援手。当时,骑着毛驴帮他俩到处向亲戚借贷的,是杜牧的另一位关系较远的堂兄杜慥。

公元837年,35岁的杜牧来扬州看望弟弟,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扬州,当小船悠悠驶过河岸,他看到杨柳拂风下景色依然。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他,感觉不到一点欣喜,反而有无尽的哀愁涌上心头。就在那红楼之上,曾有人与他依依惜别,虽未曾哭,却眼见着蜡烛滴泪到天明。

只要一个转弯,他就可以重新踏上那熟悉的台阶,或许还能看到旧日相识相知的面孔,但他终究决然地没有回头。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这座城市,不仅记载了他声色犬马的过往,也留下了他夜不成寐、笔耕不辍的热情和青春。只是,在这个世间,他注定要辜负别人,也终将被理想所辜负。

七 被岁月和现实消磨的真心

此后的日子里,他先是把弟弟委托给了堂兄杜慥,自己又重新回到京城。但这一路的官职变迁都是随着牛党和李党的此起彼伏而改变的。牛僧孺得宠的日子,他还能在朝堂中待得住。等牛党势力一倒,他也被外放到黄州。

但杜牧并不泄气。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支持李德裕的政论的。尽管自己没得到重用,他还是一篇接着一篇地写,并呈献给朝廷。最著名的,就是他为《孙子兵法》所做的十三篇注释。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凝聚着他心血的文章,自从被递上去之后,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

岁月磨砺的不仅仅是容颜,更是一颗充满热情和希望的心。此去经年,当牛党的人物再次当权,而杜牧也有机会留在京城之后,他却选择了要求外放江南。理由是京官赚得太少。

或许,这确实是杜牧曾考虑过的理由。但更多史学家认为,他已经对朝廷彻底地失望了,无论是哪个团体当权,他都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更何况,眼见着大唐就如一艘满目疮痍的大船,已经要渐渐没入水下,越是旁观越是心惊,何不一走了之呢?

杜牧一连乞求了三次,更是以他生病的弟弟为理由,写得是情真意切。他说自己家长寿的人很少,大多数是五十岁左右就去世了,而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但自己死了没关系,如果只留下弟弟一个人,死也不能瞑目。“愿未死前,一见病弟异人术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无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

终于,杜牧如愿被外放到了浙江湖州。在走之前的一次郊游后,他写下了这首诗: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在乐游原上,他不望山不望水,只是看到了唐太宗的昭陵,其中之滋味不言而喻。因为这位老皇帝,让他想起了大唐往昔的辉煌岁月,再看看惨不忍睹的现在以及将来,啥也不能说了,就是生不逢时啊。

八 最后一次写文,是为自己写墓志铭

事实证明,杜牧的泣血请求并不是危言耸听。公元851年,他到了湖州刚刚一年,弟弟就去世了,心灰意冷的杜牧又重新回到长安。这一年,他还是以升迁后的身份回来的。

但杜牧再也不会为这人生的起起落落多花一点心思了。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修缮樊川别墅上。这曾经是他爷爷最喜欢的地方,而杜牧最快乐的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无法猜想在人生的最后岁月,这个50岁的老人是怎样努力地把每一天时光都全神贯注于修补一座老房子。只有在最后完工的时候,他才肯放心地死去。

公元852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接连几个晚上,杜牧都梦到了他去世的弟弟。在梦里,弟弟的眼睛完全好了,目光柔和明澈,就如少年人一样。他很惊喜:你终于找到良医了吗?弟弟只点头微笑,但不说话。杜牧颤巍巍地想拉住弟弟的手,抱怨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还想让弟弟带着他去找那位神医好好看看。终于,弟弟说话了:别担心,兄长,你很快就会好了。

早晨醒来的杜牧,忽然觉得无比的清明,他喊来家人备好纸笔,从早晨到黄昏,把一篇文章写了又改,改了再写。他的外甥裴延翰悄悄捡起地上的纸条,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舅舅是在给自己写墓志铭:“年五十,斯寿矣。某月某日,终于安仁里……”

他偷偷地观察舅舅,想看到他是否有恐慌不安的神色,但让他惊奇的是,根本没有,案前的老人神色如常,就如写一份账本一样平静淡然。

之后,他喊来裴延翰,让他把自己所有的文章全部拿来,亲自焚毁。还是在裴延翰苦苦哀求下,才留下了十之二三。

第二年,杜牧去世。而他的外甥也将杜牧诗文450篇编次结集为20卷的《樊川文集》,通行于世。

之后的一百多年后,北宋司马光在编撰《资治通鉴》的时候,对杜牧的许多文章爱不释手,特别是有关军事方面的论断,所以一并收入其中。

而在这一千多年之后的时光,杜牧的诗文更是反复被读者流连吟诵。当年,曾压在他前面的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没有一个人记得。当年,那个在运气上好了他不止一个阶位,让杜牧一直为之耿耿于怀的堂兄,也没有人记得。只有曾经和他有过关联的历史人物,才有幸出现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他们的名字,都因为和他有关才被偶然提起。

这份被读者延续了千年的回忆和想念,是否能让积郁一生的诗人得到些许的释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