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愁多病身,只因有情老
那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后,太阳刚刚慢吞吞地爬出乌云,阳光从繁密的树叶中洒落在林中的空地上。四下一片寂静,偶然传来鸟叫声。
一个身着青衣的小童猛然从青石板上惊醒。他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的小主人不见了。当他睁开眼时,吓得差点心跳停止,小主人可不就是真的不见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一边急急地走着,一边喊着小主人的名字。
在密林深处,他终于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小小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他的心终于放下来:还好,主人没有走远。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嘴里嘟囔着:你又吓我,不是说好咱们一起躲雨,雨停了就回家么?
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过来,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容:谁让你躺在石头上都能睡觉啊!你过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小童懵懵懂懂走过去,吓得差点跳起来:我的天啊,这是一座新坟!少爷,你坐在这干吗!小心阴气太重,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小少爷笑得差点打跌:我就知道你会害怕!坟里的人已经死了,不会哭不会笑,更不能动了,你怕什么?你过来看看,这座新坟里埋着的,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呢!哎!
他轻声叹了口气:你看,那坟前的青草上的露水,像不像人幽怨哭泣的眼睛?
一听此言,小童吓得更不敢靠前了,他几乎是带着哭音:少爷,你干吗这么吓我?咱们回去吧,天色晚了,夫人还在等你呢!
小少爷听到这话,只好站起来:你就会用夫人来压我,我们走吧,对了,回去的时候,不准说我又在林子里写诗了,你就说我,嗯,说我们游玩了一下午……
小童松了口气:是,是,我们的驴呢?……一番收拾之后,主仆两人一个骑驴,一个跟着,总算是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在他们的身后,是如同被打翻了红色颜料盒一样美丽的晚霞天空。
一 身未老、心先衰的少年人
那一年,李贺只有七岁。但据史书记载,孩童时的他,就与常人不同。在其他孩子还专注玩乐的时候,他就已经像小大人一样,一头扎进书本,沉迷学习无法自拔。
对于一般人的父母来说,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不学无术,虚掷光阴。但对于李贺的母亲来说恰恰相反,她最发愁的就是总能看到儿子因为吟诗苦学而日渐憔悴。
据李商隐后来所著的《李长吉小传》记载,李贺的长相甚为奇特:“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寥寥数笔,就在读者心里勾勒出一位传奇诗人的长相。自然,从颜值来看,无论古今,他都算不上出色,但肯定能达到让人过目不忘的效果。
不管世人怎样评判李贺,在母亲眼里,他的儿子是最出色的。她看不出好看与否,她所心疼的,就是他有没有胖些?是不是很结实?在这一点上,李贺着实让她操心不少。每次李贺带着书童外出归来,他母亲必会在他的书囊里找到新作的诗篇,那一刻,她不是欣喜,而是忧怒:“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事实上,对于像李贺这样的天才而言,天分有时不尽然都是赏赐,更是一份痛苦的折磨。就如同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所描述的画家高更一样,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证券商,但突然有一天,绘画的灵感在他内心中觉醒,他放弃了原本舒适的生活,孤身一人来到巴黎,不为世人所容,最后来到了一个孤岛上,穷尽一生不停地作画,在得麻风病临死前,还毁掉了大部分的画作。即使如此,余下的少部分画作也足以让世界疯狂。但这对于他本人来说,又有何意义呢?毛姆把这种天赋称作上帝的诅咒。
李贺也是如此,从小他的身体就不如常人那样健康结实。据说,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写诗自述已经两鬓斑白,“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但他却不能不把全部身心用于创作。或许,那就是一团火,一股气,一份折磨着他不吐不快的“呕心沥血”。
二 名满天下,命途多舛
但不管怎样,天才就像一颗最耀眼的星星,即使发出的光芒是妖异的,依旧引得世人趋之若鹜,连韩愈这样的大才也慕名而来,一见便引为奇才。
李贺打动韩愈的是那篇名作《雁门太守行》。在他十八岁那年,他拿着这篇作品去拜谒韩愈。据唐朝张固的《幽闲鼓吹》中描述,当时,韩愈已经非常劳累了,送完客人回来就想赶紧上床睡觉休息,谁知道,当门人呈上这篇“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作品,老夫子马上精光大盛,觉也不睡了,连忙把这位青年奇才热情地邀请进来。
事实上,对于韩愈来说,李贺应该算得上是他最欣赏的那一类诗人,一直以来,韩愈对孟郊贾岛这样的苦吟派诗人都非常推崇。李贺之于他们两人,虽诗风类似,但他的风格更为奇诡,更重要的是,当韩愈遇到他时,他还那么年轻!尽管不如普通人那样意气风发,才华满腹却不容置疑。彼时的韩愈笃信,这位年轻人一旦走出自己的书舍,会如出鞘的名剑一样光芒四射,震动朝野。
只可惜,这个预言他只猜对了一半。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播的李贺,在二十一岁那一年赴长安应试,却遭遇了一个非常奇葩的挫折。有人上书主考官,认为李贺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因为他的父亲名讳为“晋肃”,和“进士”两字相仿。
古人对于君王或者父母亲的名讳极为尊重,比如《红楼梦》里,林黛玉把自己母亲名讳中“贾敏”的“敏”字就改为“密”。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好几位倒霉的考生,因为考试时不小心写到了当朝皇帝的名讳,干脆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但像李贺这样,因为父亲名字的缘故,居然就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实在过于牵强。
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此事,韩愈是满心不服,还特地作文为小友说话:“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但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李贺这一生也没能有机会进入考场,满腹的才华化成了一声叹息。
李贺遭遇的这场变故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好比如今寒窗苦读十几年的莘莘学子,忽然被告知,你没机会参加高考了,别问理由是什么,总之学业这条路你走不通了。这份压抑和怨愤,只要想想,都会升起感同身受的同情。
但同情对于李贺来说是没有用处的。这份怨恨和压抑就像一块石头一样,一直压在他心里,以前的他,不懂愁苦的意味,只是呕心沥血地寻词觅句,现在,所有的悲伤和怨愤都如一腔碧血,洒在了诗篇之上: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在那个时候的诗作里,可以看出李贺只想表达这样的情绪:我不开心,我非常地不开心。我借酒浇愁,人生无望。
有人从李贺的诗作中分析他当时的情绪,认为这个挫折对他这一生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换作常人,此路不通,大不了行走他路。但李贺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把一生都专注于一件事的人。事实上,他的这种性格可能不适合进官场。但不让一个天生的好学生,去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他下一步就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了。
三 剑在匣中作狂歌
早就有人说过,人生的悲剧恰恰就是文艺创作的温床。古往今来的名家,如果没经历过悲伤的洗礼,很难创作出激**人心的传世之作。李贺也不例外,但他却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在他的作品里,你似乎并不能品味到属于平常人的悲伤或忧郁,感受到的,是让人只打寒战的鬼气森森。
李贺在十八岁时就创作了著名的《雁门太守行》,他一生也未曾到过边关,却也如杨炯一样,能写出仿佛身临其境的边塞诗篇。但即使是这篇豪气冲天的作品,还是有人读出了惨烈的血腥气味:“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暮色中塞上泥土就如紫色的胭脂,泥土为何会有这般奇异的颜色?自然是因为浸透了沙场战士的鲜血!
十几岁的少年人,就已经神色自若地在自己的作品里描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沙场之惨烈。较之诗家同行,李贺的作品有一股“邪气”,这固然与他呕心沥血地钻词捉句有关,在他遭遇了人生变故之后,这种奇峭诡谲的诗风愈加强烈。
这一年的冬天,考试无望的李贺从京城回到故乡。据史书记载,李贺出身贵族,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属于唐宗室的远支。幸而是远支,由此也躲开了武则天执政时的被杀戮。但李家到了李贺父亲李晋肃时,早已世远名微,家道中落。李贺这一生,不仅与官途无望,也始终处于生活窘迫之中。
好在他还有一个始终记挂着他的“伯乐”韩愈,对于李贺的不得志,韩愈比他还抑郁,怎么自己看上的人才个个都推不上去呢?孟郊贾岛如此,好容易有个“石破天惊”的李贺,依然无人赏识。几经努力,他为李贺谋得了一个“奉礼郎”的职务。
奉礼郞这个官职有点像皇家司仪,管理的要不就是宗庙,要不就是在祭祀朝会时,引导君主和臣子的在位拜跪之礼。看起来非常体面,实际则寡淡无味,估计收入还相当低。
但即使是这么一个形如鸡肋的职位,李贺还是借了皇家远亲这个身份的光。理想光芒灿烂,但现实却是如此猥琐干瘪,这不能不让李贺仰天长叹,世道何其不公啊!
很多时候,李贺和一群暮气沉沉的老者,静默无声地坐在一间大堂中。只是端坐着,看着日影从升起再到倾斜,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只能把所有的积郁都倾诉在诗文里:“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只可惜,再锐利的剑锋,也被隐藏在乌沉的匣鞘之内。文学的道路走不通,李贺转而开始羡慕“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从戎之路。和初唐的许多诗人一样,他认为,男儿若要建功立业,一支笔是帮不了什么忙的,“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整个大唐,也没有以文章而封侯的先例。
四 一颗心从热烈到枯死有多远
这个时候读李贺的诗,依然能看出年轻人勃发的精力和奔腾的热血,尽管遭遇过挫折,但他还是信心满满地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赏识和重用:“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只可惜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在长安的三年里,尽管李贺也在韩愈的门下结识了不少知己,眼看着这些朋友陆陆续续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黯然回乡,反观自己的前途已如黑夜般黯淡无光。常年的贫困,无望的前路,使得李贺本来就孱弱的身体更是百病缠身。
彼时的大唐,就如落日前的天幕,灿烂辉煌的晚霞是这个帝国最后的一丝荣光。繁华的长安依旧一派琉璃奢华的景象,仿佛每个人都并不知晓黑夜马上就要把这个时代吞噬。
也许是一直站在这场繁华之外,也许是因为诗人过于敏感忧郁的内心。那一时期,他所创作的诗作,也如所处的时代一样,表面秾艳绮丽,却掩藏不住让人打冷战的死亡气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青春本该是狂笑当歌、恣意挥洒的年代。但李贺却悲哀地发现,属于他的青春,就如大唐摇摇欲坠的晚年,带着无法缓冲的颓唐,向深渊滑落。他来不及抓住这灿烂的光景,只能用似笑更似哭的诗句,记录人生中最后的盛景。
那首《李凭箜篌引》被誉为李贺诗篇中的精品。描写的是一位伶人李凭高超的乐技。他的琴声一起,“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以幻想的形象形容天妙绝音,这首《李凭箜篌引》经常被后人拿来与白居易的《琵琶行》作比较。如果说二者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作者的写作功底不相上下。但细读之,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悲伤,属于人间的悲伤,而《李凭箜篌引》中虽无一个哀字,却透着不属于这个人世的丝丝凉意。就如大提琴家杜普蕾的音乐,被世人惊为天乐,却有人评判:能弹奏这样曲子的人,一定不会长寿。
李贺也是如此,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透支了太多的惊世才华,那精美绝伦的词语,隐隐预示着诗人逃不过早夭的命运。
长安三年,李贺终于决定放弃这个本就不喜欢的职位,称病辞职,归还故里。
李贺这一走,是无可奈何地走,因为多愁多病的身,兼之看不到希望的前程。在他的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就表达了这份难言的伤痛:“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也许,有人不知道李贺的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没读过他的那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但几乎无人不知这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自然,因为毛泽东很喜欢李贺的诗词,所以借用在他的诗篇里,也使得这句古诗让现代人听来如雷贯耳。但多少年来,许多诗词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这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写尽人间沧桑的第一千古绝句。
回到昌谷故乡的李贺,也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愉悦时光。他与妻子的感情很好,就在他远走长安做奉礼郎的日子里,他还以妻子的口吻写了一首柔肠百转的思念诗句:“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虽然这一次回来得狼狈而沮丧,但异地归乡的心之安然,以及娇妻在旁的燕婉之乐,让李贺的诗作里,虽然依然愤世嫉俗,吐槽自己的怀才不遇,但也罕见地出现了脉脉温情:“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
五 身份贵重,仍为斗米操劳
从古至今,有勇气赋闲在家,就得承受经济吃紧的压力。不久,李贺就满怀不舍地送别了自己的弟弟。“欲将千里别,持此易斗粟,南云北云空脉断,灵台经络悬春线”,兄弟二人千里之别,不为别的,只为了赚得几斗米来糊口,想来也真是让人心酸。李贺很懊恼自己的无用,“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不过,懊恼归懊恼,他很快还得为自己一家老小的生计担忧,就如他在送别友人时写的诗句:“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夜雨叫租吏,春声暗交关。谁解念劳劳?苍突唯南山。”由此可见,李贺辞官之后的主要生活来源还是种田。虽然身份贵重,但李贺这一生也没能摆脱生活的窘困。
除此之外,多病也是李贺这一生的隐痛。从史书中记载他的“细瘦”身形,就看得出他原本体质就不太好,成年之后的郁郁不得志,加上没完没了地钻研写诗,生活作息肯定也不规律。久而久之,竟熬成了一个多愁多病身。常年生病的人,肯定少不了抑郁的情绪。身体不好,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他写给弟弟的诗中也难免吐苦水:“病骨独能在,人间底事无!”像我病成这样了,还活着呢,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不能发生呢?
从古至今,国人最忌谈到“死亡”,但李贺恰恰相反,在他的诗作里,从不忌讳说到死,不仅如此,还在遣词用句上很下功夫。
公元814年的那个冷秋,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不知道李贺是否已经感觉到,生的气息正一点点脱离他孱弱的身体。连秋风吹落梧桐树叶子的声音也使他惊心动魄,无限悲苦。家徒四壁的寒舍,只有一盏残灯沉默相随。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自始至终,有志不获骋都是他一生的遗憾。事实上,李贺这样的性格,即使通过了科举考试,也未必能在官场这幕戏里活到第二集,但考场大门都没能进入,成了他内心无法消释的死结。这股怨念有多深?恨血千年土中碧!
清代王琦曾这样解释这句诗:“若秋坟之鬼有唱鲍家诗者,我知其恨血入土,必不泯灭,历千年之久而化为碧玉者矣。”秋坟之鬼生前定是不遇之人,一生坎坷,抱恨九泉,他们的恨血化为碧玉。孤灯凄雨、香魂来吊、鬼唱鲍诗、恨血化碧,初读凄凉又绝望,再读不禁背后一身冷汗淋漓。
六 与苏小小引为知己
病体稍微和缓的时候,李贺想着不能继续在家中隐居了,于是,他也曾试着到吴楚之地,一来拜访亲友,二则寻糊口之路。李贺在南方的时间不长,那首著名的《苏小小墓》就源于那个时期的创作。
苏小小是南朝齐的一位钱塘名妓,生前美貌而多文采,曾与当时的才子阮郁有一段爱情悲剧。当时的她,乘着油壁车,遇到了这位骑着**青马的温润少年。彼此心有所属奈何世情凉薄,海誓山盟也终成虚化,一代名姬香消玉殒。
据说她生前曾写过这样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而李贺的灵感也来源于这首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是李贺“鬼诗”中最为著名的一篇,用词之秾艳绮丽让人称绝。但很多人却认为,不敢多读这首诗,愈咀嚼,愈有鬼气森然的惊悚。没读过李贺的诗时,苏小小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但读过这首诗后,幽兰,烟花,青草,微风,溪水,仿佛处处都能看到她若隐若现的身形,都能看到她凝着眼泪的双眸。
时光穿越两百多年,苏小小终于找到了懂得她的知音。而这份懂得,恐怕也是因为他们都曾遭遇过人世间的太多不公。
七 诗人何在
辗转了一年多之后,李贺在朋友张彻的推荐下,来到了当时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那里做了幕僚,虽然无法持长剑、骑骏马驰骋沙场,但边塞生活肯定让李贺的心情开阔了许多。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世人言李贺的诗篇,都认为秾艳有余,刚硬不足。事实上,李贺曾写过二十多首“马诗”,在诗里,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带吴钩,踏清秋”。建功立业是他的伟愿,也是他终不能成行的遗憾。
不久之后,因为藩镇割据,郗士美兵败,回到老家洛阳,他的朋友张彻也回了老家西安,李贺走投无路,只好再次回到昌谷。
如果说第一次的辞官回乡,还只是李贺生命中的一次打击,而这一次归来,则是深深的重创了。
悲满千里心,日暖南山石。
不谒承明庐,老作平原客。
四时别家庙,三年去乡国。
旅歌屡弹铗,归问时裂帛。
二十七岁这一年,李贺归乡,没多久便病倒。据李商隐所著的《李长吉小传》记载: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歘下榻叩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这一段描写,非常像《红楼梦》中林黛玉死去之时的情形,仿佛仙乐飘然,引得诗魂上九霄。
对于深爱深痛惜之人,我们不愿相信当他的躯体冷却之时,魂灵也化为虚无。那么,离苦得乐的天阙,是他最好的归宿。是真耶,还只是愿望?无从得知。但不管怎样,连写出这段文字的李商隐都有不平之言: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而清代洪迈在他的《容斋随笔》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十二月,左补阙韦庄奏:“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俱无显过,皆有奇才。丽句清词,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报恨,竟为冥路之尘。伏望追赐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
看来,这许许多多的后世之人,是真心真意要为李贺找回一个正名。不管是及第,还是朝廷的认可,他都是值得拥有的,而不应该衔恨千古。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是李贺死后十五年,另一位著名诗人杜牧为他的《昌谷集》所做的序,也被公认为为李贺诗集写得最好的一篇序。因为他说出了太多人对于李贺作品的感受。
一颗曾被苦苦压抑的灵魂,一腔化为碧色的热血,才写出了照耀千古的文字。或许,李贺真的已经成为天阙之人,因为,于他而言,人间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