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情到深处深几许(1 / 1)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这一生可以活得长长久久。但是,当他真正走到古稀之年,身边的好友甚至仇人都已经一个个故去,那份怅惘与落寞,可能也是销魂蚀骨的吧?

在送走了自己的一个个孩子,还有好友元稹、韩愈、刘禹锡、甚至元稹的女儿女婿之后,公元846年的一个寂静的黄昏,白居易忽然觉得非常孤单。他摸出以前自己曾经写过的诗篇,那是多年前送给元稹的祭诗: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一字一句地读着当年的诗作,忽然有泪涌上心头,距离这位好友的逝去,已经过去十五年。在这么多年里,自己也经历了风疾、眼疾一身的病,却始终残喘于世间。待到自己白发苍苍魂归地府的时候,昔日英姿勃发的好友,还能认得自己的姿容么?

他叹息着,流着泪,颤抖地放下了手中的诗篇,夜色悄悄浸入书斋,就如同死亡的阴影。那一刻,白居易有一点警醒,却也不无释然,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 天才亦勤苦的少年时光

唐代宗大历七年(772)正月,白居易出生于河南新郑的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他出生之后不久,因为藩镇割据,家乡发生了战争。于是,家人辗转来到了江苏宿州符离安居。也是在那里,白居易度过了童年时光。

追溯一个天才的历史,人们往往会从他的童年开始。白居易的家庭在现代人的眼里有点不可思议。他的父母,据后来的许多学者考证,居然是血缘关系非常近的舅舅和甥女。

这一点,还是从白居易为自己的外祖母写的祭文中发现了端倪。但是,所谓遗传学中担忧的近亲生育恶果,并没有在白居易身上有任何体现。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少年时的白居易聪颖过人,十八岁时,白居易曾到当时唐朝的都城长安游历,并拜访了当时的名流顾况。彼时,白居易还是籍籍无名的“小白”,当顾况听到他的名字“白居易”时,不禁调侃:“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及览诗卷,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仅大为惊叹,击节赞赏之余,乃叹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才少年,也丝毫不敢就此放松,卖弄文采。据他在后来一篇写给挚友元稹的《与元九书》中曾说道: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天才,还有勤奋。少年时期的白居易,走了一条很中规中矩的成长之路。对于古时的学子,最符合设定的人生是科考。白居易的科考之路虽然要比同龄的刘禹锡曲折些,不像小刘同学二十二岁就进士及第,鹏程万里,他在二十八岁时参加乡试,很快获得考官赏识,并顺利地在第二年参加了京城“国考”,以第四名的成绩考中进士。

唐时考中进士只是取得做官的资格,并不是马上授予官职。要取得官职,还需要经过吏部考试,叫作“选试”。又是一番苦读之后,白居易参加了吏考。这一年,他不仅收获了功名,更遇到了一位终身挚友——元稹。

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即使如此,两人依旧一见如故。因为熟了,小弟不免开始操心大哥的终身大事:您这年龄都三张了,怎么还孑孓一身呢?白居易愣怔之余,不免打个哈哈:学业未成,何以为家?元稹不仅撇嘴:要说考试,咱们俩就算幸运的,基本是一闯就是一关,有多少读书人到现在连秀才还没得中呢。如果都像兄长这样以学业为重,恐怕熬到白头也没有尽头了。

白居易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从古至今,但凡在该琢磨婚姻大事的时候,采取消极抵抗战术,基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意中人无法和自己结合。

二 爱而不得的初恋

白居易也是如此。本来,他应该和别的读书人一样,得到功名之后,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但他的人生却在十七岁那一年,走了一个小岔路。那一年,他曾遇到了一个叫湘灵的邻家女孩。

单单听这个名字,就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从古至今,江浙的美女又何其多!岁月悠悠,红颜弹指成皓首,唯有她的美丽,在白居易的诗歌里,一直被记得,也一直被传诵至今:“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这是白居易的那首《邻女》,据很多后来者考证,此诗就是送给他的这位叫湘灵的芳邻。而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也不由得让人想起李白的那首《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但让人忧伤的是,湘灵并没有等到为君妇的那一天,因为少年时这一段苦涩的恋情,她终身都没有再嫁人。

两情相悦,却不能终成佳偶,是白居易少年乃至中年最深的遗憾,而这只因为两家的门第之别。当时的白家为官宦之家,而湘灵只是一介村女,两人的婚事遭到了白母的激烈反对。白居易无法抗拒母命,只能以拒绝娶亲作为无声的反抗,这一拖就是十多年。

在这一次吏试成功之后,白居易再一次向母亲请求迎娶湘灵,依然遭到拒绝。而且,就在不久全家即将迁往长安的时候,白居易都没有机会向湘灵做最后的告别。

白居易这一生中,情诗写得最为动人,或许正是因为,与其他人相比,他有过一段爱而不得的情感。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这首《长相思》是白居易早期的一首情诗。但其中的诗句“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与后期被广为传唱的那首《长恨歌》非常相似:“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诗人的悲痛可以用诗歌来倾诉。而对于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主人公——湘灵,她的悲伤和无望则只能深藏在茫茫的岁月里。白居易的诗中有“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的句子,有后人推测,两情相悦之时,这两个年轻人可能偷食禁果,有了肌肤之亲。到最后,湘灵没能够嫁入白家,也只能选择孤独终老。而这个推测,在白居易后来的一首诗《井底引银瓶》里,似乎对湘灵的命运也有了隐隐的暗示:“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以当时的世俗眼光来看,白居易的母亲不允许他和湘灵结婚,也是从他未来的仕途考虑。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必定前程似锦,而这夫人的位置怎么可能被村妇取代?就算是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恐怕也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解:兄弟何必为一凡俗女子如此劳心?或许,他还会把自己当年的艳遇说出来开解好友。想当年,他也在书生之时,成功撩到自己的表妹,一旦考取功名,马上喜新厌旧。多年之后,还写成小说《莺莺传》以作回忆。自己都能如此放得开,兄长为何如此挂心呢?

相比之下,年轻时的白居易对感情还是相当执着,他从不认为自己与湘灵的感情有何不妥。多年以来,他都以拒不受婚作为对母亲的抗议。而对湘灵的怀念,也都留在了一首首的诗中。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看到这首诗,忽然想起《红楼梦》中黛玉的《葬花吟》有一句与其中有些相似: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一样的愁绪满怀,因为一样都怀着爱而不得的忧伤。

三 第一次做基层干部

公元805年,白居易的第一份公职校书郎任期已满,他得开始为下一份工作继续参加考试,这是一场更高级的考试——制考。制科考试最主要的项目是试策,所谓“策”,就是回答皇帝的“问”。皇帝所问的当然都是当前的时政问题,借以发现考生处理问题的才干。

那一年,他都和元稹一起住在华阳观里,“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篇”。后来,白居易把这些文章编成四卷,这就是有名的《策林》,这套书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刑法、吏治、风俗等各个方面,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堪称当时国考的经典教材。

学霸就是不一样。在普通考生还在拼命死读书的时候,人家都已经自己编撰教材了。而这一段时间,白居易和元稹同吃同住,共同进步,不仅学习大有提高,两人的感情更是与日俱增。

事实上,他们后来可能才知道,就在自己闭门造书的那一年,也是朝廷最乱的时候,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实行“永贞革新”,不到半年全军覆灭,不仅官员大换血,连龙椅上的皇帝都换了人,未曾入仕的他们,侥幸逃过一劫。

终于,在这一年四月,通过殿试,元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任命为左拾遗,白居易被任命为周至县尉。没通门路,也不找熟人,白居易的仕进之路,真的全都是靠自己的苦打硬拼换回来的。

这是白居易第一次做基层干部,有着一颗悲悯之心的他,天天为农户的辛苦忧心忡忡,人家是努力耕作都吃不饱,而自己,也没流几滴汗,反而还拿高薪,这让他相当不安。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四 以爱情之名创作《长恨歌》

写《长恨歌》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公元806年,他与好友王质夫、陈鸿一道,前往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游览。熟悉安史之乱的人,都对马嵬驿这个地名印象深刻。当年,也就是在这里,唐代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位丽人,在乱军之中被号称最爱她的男人下令缢死。

此时距离安史之乱已经过去数十年。然而,一提及当年战乱中的惊心动魄,以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生离死别,依然让人感慨不已。两位好友不约而同地提议,让白居易为此事赋长诗一首。听到这个建议的白居易沉默了。

在中国的历史上,杨贵妃一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存在。在历代帝王的后宫群里,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一样,不仅宠冠六宫,最重要的是,她获得了一个皇帝的爱情。尽管,对于李隆基在最后关头并没有选择保全她的性命,后人对这份情义的分量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对于一个后妃来说,她生前得到的爱与死后得到的思念,没有一个王宫中的女人能与之媲美。

在她死去之后,这个帝国也随之走向没落。那个年老的统治者,从此失去了原有的生气勃发的精魂,迅速地衰老了。

在爱而不得的悲剧面前,帝王与普通人承受的痛苦没什么两样。

在那一刻,白居易望着悠悠的远山,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不知道是被传为唐代第一美女、却早已婉转蛾眉马前死的贵妃杨玉环,还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的湘灵……

很快,这篇名**古今的长篇叙事诗在白居易的笔下被创作出来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一千多年前,当这首《长恨歌》一问世,立即轰动朝野。不仅士大夫争相传颂,连民间歌女也以能诵唱《长恨歌》为荣。白居易给友人的信中曾说:“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

五 朝廷里最难惹的“耿直哥”

一曲《长恨歌》,白居易或许只是为了借古事抒发内心的积郁。没想到的是,因为这首诗,他受到了来自当时朝廷的注意。

客观来讲,《长恨歌》不仅是一首爱情诗歌,也隐含着作者对时政的不满。但意外的是,当时的唐宪宗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反而把他调到京城,并任他为左拾遗。拾遗虽然是小官,但供奉讽谏,天下发生任何不恰当的事情,都该由拾遗提出来,或是上书,或是廷诤。他有权力不断向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进言,即使言辞犀利,也不会因为触犯龙鳞惹来杀身之祸。

白居易很适合这个位置。因为,在他当值的这段日子,他很成功地做到了把当时的唐宪宗李纯每每气到发昏。据《新唐书》记载:

后对殿中,(易)论执强鲠,帝未谕,辄进曰:“陛下误矣。”帝变色罢,谓李绛曰:“是子我自拔擢,乃敢尔我叵堪此,必斥之。”绛曰:“陛下启言者路,故群臣敢论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非所以发扬盛德也。”帝悟,待之如初。

皇上的意思是,是我把你提拔上来的,你说撅我就撅我,一点情面都不留,下回再这样,我一定要好好地训斥你!但很快就被其他官员劝服:别这样别这样!陛下您给了他们这些言官权力,他们才敢大胆进言。您要是不让他说了,就不能显示陛下您的盛德了。

一口口恶气就这样一次次地被皇帝咽下去了。但性情耿直的白居易惹到的不仅仅是皇帝,还有周围被他一次次上书批评的官员。他曾写过的一首《宿紫阁山北村》,就激愤地抨击了当时的不公乱象。

有一次,白居易游紫阁峰回来,晚上投宿在一家农户。晚上主人捧出美酒佳肴,正准备痛饮一番,结果,就听到相当粗暴的敲门声。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原来,这些人是皇家的神策军。因为这家农户院子里有一棵奇树,他们看中了,就直接蛮横无理地砍树来了。很不巧,如果当时只有农户自己,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当时有一位口诛笔伐最厉害,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左拾遗在场,这事儿就遮不过去了。

从这篇诗歌的风格来看,简直就是一篇揭露不公现状的新闻稿件,如果放到今日,像白居易这样热情勃发的性格兼之妙笔生花的才华,一定是一个一流的媒体人物,而且还总是勇于冲在第一线。只是,如今新闻的爆炸性传播要借助于互联网的帮助,而白居易靠的全都是个人魅力。

六 新乐府诗词的倡导者

有关写作,当年他在写给元稹的信中,曾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说得浅显些,就是写出的东西要言之有物,不要为了写而写。文辞质朴易懂,切中时弊,使闻者足戒。“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在这方面,白居易认定的偶像是杜甫,比如他的《兵车行》“三吏”“三别”等等,简直就是完美的样板文章。写东西就该这么写,这不仅展示一个文人的才华,更体现他忧国忧民的风骨。而这一类文章,被白居易统称为“新乐府诗词”。

一看到兄长如此推崇新乐府诗词,作为小弟的元稹立刻响应,不光是他,还有其他著名诗人,比如李绅、张籍等人也作诗应和。而文章的主旨也都集中在揭露当时的社会矛盾,究竟这些诗作有多大的反响呢?在白居易写给好友的信里,就直言不讳地提到过:“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山北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诗作,基本上是惹恼了各行各业的豪强权贵。如此一来,他未来会遭遇罢黜的命运,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白居易在左拾遗的位子上做了一阵,忽然得到提升,做了太子赞善。不明白的,觉得他是乘了东风;明白人一看便知,不管官员也好,皇帝也罢,实在受不了天天接到他的谏文,索性把他移了个无法随意发言的位置。就在这时,长安城发生了一起蹊跷的刺杀事件。

唐宪宗时期,河北三镇以及淮西一直和中央为敌,当时的宰相武元衡是一个积极的主战派。而他却在凌晨去皇宫见皇帝的路上,被刺客围攻残忍杀死。武元衡的死让当时的很多大臣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出兵之事。白居易一听此事,完全忘记自己已经不是谏官、不能随意发言的事实,一大清早,急急奔到朝廷上奏,建言严惩凶手。

接到奏折的唐宪宗非常不爽,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刺杀行动目的是什么,但当时的朝廷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削藩,白居易的这一次进言,就好像在他又羞又恼的内心里直接撒了一包粗粒盐。

皇上不愉快,底下的臣子自然一清二楚。但是,对白居易这次大义凛然的上谏直接驳斥,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们就开始罗织别的罪名,最后的结果就是,正直的白大官人,因为这次冲动,被贬到江州做司马。江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九江。

七 有缘太短暂比无缘还惨

白居易带着家眷离开长安那一天,正是一个雨夜,一叶孤舟漂**在黑黢黢的江水之上。妻子杨氏已经睡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船头。他的这位贤妻是他三十七岁,马上就要奔四十的时候才娶的,还是一位老友的妹妹。因为自己的不婚,白母急得以死相逼,无奈之下,白居易屈服了。

嫁给一个心里有其他人的丈夫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千百年来,杨氏的喜怒哀乐都藏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她不能言,她的丈夫也从来没有为她言过,而是把多年求而不得的思念都寄托给了他少年时的那位湘灵姑娘。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情感。在去江州的路上,他居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湘灵。

这一段情节,是熟读白居易诗歌的人们在《逢旧》这首诗中找到的线索,“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命运对白居易真是反复无常。在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湘灵永远是隔在远远乡的人。而如今,他繁华落尽,一身憔悴的时刻,却正好和少年时的恋人不期而遇。

那一刻的相遇,他们会说些什么,抱头痛哭还是相对无言,后人不得而知。但唯一可以了解到的,就是在这次难得的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再续前缘,就如两颗交汇的星星,一瞬间的相遇,从此又奔向各自茫茫的旅程。很多人都对他们偶遇之后的再度分开很不理解,甚至有人还对白居易冠以“渣男”的称号。

幸好如今已然是千年之后,白居易已经耳根清净地不必听这世间的纷纷纭纭。为何没能在偶遇湘灵之后再续前缘,其实和当时的环境关系很大。有可能,他当时也正是身世飘零,湘灵跟他在一起,也无法得到安全的保障。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白居易已经娶妻,湘灵如果留在身边,只能是妾室。如果可以为妾,两人也不必等这许多年。

在白居易生活的年代,妻妾的分别是非常严格的。《礼记正义》中明确规定:“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没有明媒正娶,男女结合一律视作非法,唐朝法律非常强调正妻的优越性,“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杀一名无辜婢女,至多判一年徒刑了事。而事实上,妾室与婢女的地位分别不大。如果正妻要惩罚妾室,即使作为男主人也是无权干涉的。

当年,白居易无法给湘灵明媒正娶的身份。蹉跎了多年,如今红颜已哀的她,还要顶着妾室的名头嫁入白家吗?这份尴尬,白居易说不出口,湘灵更是做不到。所以,在白居易日后的生活中,歌姬婢妾成群,却没有一个湘灵的立足之地,所以这一见,真的就是以离别为名的再见了。当年,因为母亲的决绝,他无法与湘灵成就姻缘。如今,因为身份之别,佳人在前,也只能含恨而别,兜兜转转,依然无缘。

所有的思念,最后都只能化成一声长叹。就如他的这首《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八 遇到琵琶女时的忧愁

其实,被贬谪的日子对白居易来说,也不甚难过。不论是在江州,还是后来的忠州,以及杭州等,就如他在给好友元稹的书信中曾说:“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而白居易也曾在《江州司马厅记》中,描述过自己在江州的工作环境:“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

由此可见,不同的人面临困境的态度也是不同的。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韩愈等人都遭遇过被贬谪的命运,郁闷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刘禹锡和白居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寄情山水。柳宗元一直在五年之后,熬死了老娘和爱女,才一点点把心结打开,最后还是死于郁闷。

如果他们之间一定要找到区别,那可能就是柳宗元被贬谪的永州环境太差了,相比于江州和朗州更为艰难?不然的话,同为司马,为什么白居易就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还蛮舒心畅意呢?

当时,也可以认为,这所谓的舒心畅意也只是表象,真正能体现诗人内心感受的还是他的作品,比如他在那段时间创作的《琵琶行》。

那是一个深秋时节,那一晚的浔阳江上,水波粼粼,一弯新月挂在枝头。彼时,白居易刚刚到江州两个年头,正是内心最凄惶的时刻。有朋自远方来,执手相握,说不尽的知心话,可惜匆匆又要离别。江上一叶扁舟,岸上一骑孤马,好友相对无语,即使有酒,也醉不成欢。幸好那江上忽然响起的琵琶声,犹如仙乐,拯救了这最艰难的时刻。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一位过气的京城名姬,一位被贬边地的江州司马。即使在当年的长安,两人也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剧命运却使得他们一见如故,你为我写诗,我为你奏曲。

但这首曲子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当这位琵琶女“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这“凄凄不似向前声”的曲调,使得一千多年前浔阳江上的诗人白居易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普通人的情绪,在抽抽噎噎中就已经得到了完美释放。而他,却由此完成了这首著名的《琵琶行》。一千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感慨唏嘘。

九 坎坷过后是油腻的中年

此后六年时间,白居易也辗转了一处又一处的贬谪之地。远在长安的大明宫风云诡谲,很快,唐宪宗也和他早死的老爹一样,莫名暴亡,他的儿子穆宗继位,白居易重新被召回。

这一次仕进之路,白居易走得很顺畅,但朝堂上的党争让他感到无比腻味。官员们在忙着为自己争夺权力,却没有人关注当时已经民不聊生的惨状。而他也明白,自己这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性格,朝堂是容不下的。这一次,他主动请求外放到杭州做刺史。到了地方,白居易是撸起袖子加油干。先后修钱塘湖堤,蓄水灌地千顷。又浚城中李泌六井,供民饮用。看来,白刺史不仅善于写诗,在水利工程这块也是不遑多论的。

但不管怎样,在苏杭的日子,也是白居易人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他只是一个外放的官员,努力做好了本职工作之后,就可以和好友游山玩水,互相唱和,当真是风雅至极。自古江南多美女,白居易的两位宠妾樊素和小蛮,或许也正是在这里收纳到府中的。

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符离之行,这种云上一样的日子还会让五十多岁的老白乐上很久。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在五十三岁那一年,鬼使神差一样,他又绕道来到了少年时曾遇到湘灵的地方。只可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在那个傍晚,有个孤独的老人在一所破旧的民居前伫立了很久。晚风吹得泥墙上的残草簌簌地响,偶尔有来往的乡民看到他,都在窃窃私语,这位异乡人看上去是位贵人,为什么眼中充满凄楚的神色?

良久,白居易才跟随仆从慢慢地原路返回。他走得很慢,偶尔还会回头。虽然他知道,他再也遇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但是,他更明白,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回到这里。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就如同少年时再也无法相遇的恋人,也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时光。

时光是多么温柔,它能抚平人内心所有的伤痛。但时光又是多么残忍,它会在你以为已经被岁月温柔相待的时候,再夺去你最珍视的东西。

十 接二连三,失去人生“挚爱”

公元831年,已经花甲之年的白居易接连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噩耗。先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夭折,紧接着,他一生引为首位知己的元稹,也因为患病去世,时年才五十三岁。

自从得到噩耗,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几乎整日都在哭泣,就如同他写给元稹的诗: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

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

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一首诗里两个“哭”字,看得读者也不禁为之恻然。但最让人心痛的还是这一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这时的眼泪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号啕大哭,而是日思夜想的暗暗垂泪,生死相隔的是彼此的携手,但隔不断悠悠的思念。

大唐的许多诗人,都有一个彼此心意相通、感情甚至好过情侣的友人,而白居易与元稹绝对是其中一对。即使在两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当他听到有歌者在唱元稹生前的诗句,依然忍不住心伤:“时向歌中闻一句,未容倾耳已伤心。”

十一 老来也有伴的悠然时光

往后的日子,白居易又得到一老友在旁,那便是号称“耿直兄”的刘禹锡。说来也有意思,如果把白居易和元稹形容成原配,那么他和刘禹锡的关系特别像“续弦”。如果在年轻时,他们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彼此忍让。但相遇的时候比较好,岁数大了,也都是宦海沉浮了好几十年,老来寂寞,又才高性清,别的人也看不上眼,他俩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对”。

两人经常相约在一起喝酒。或许酒酣耳热时,白居易思的想的,都是故去的元稹,而刘禹锡感慨的,也只是英年早逝的柳宗元,但这也不妨碍他们絮絮叨叨,说说往事,再对现状吐吐槽。白居易喜欢没事吃些丹丸补养身体,刘禹锡是百般看不上,只说喝酒才是养生秘诀。但不管怎样,同样注重养生的刘禹锡还是死在了白居易前头。

而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在刘禹锡的心里,他一辈子到死,都不能把“永贞革新”时受到的冤屈完全冰释。当年一起遭贬的二王八司马大部分人都魂归地府,只有他坚持活到了古稀之年,已经算得上奇迹。而白居易则不同,在他这一生里,不觉得这世间对他有太多的为难。即使有,后来的岁月也已经补偿得差不多了。就如他自己在诗中的那份心满意足: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老年就是这样不好,虽然不愁生计,但肉体不再给你年轻时的便宜。在送走了一个个老友甚至仇人之后,白居易也不断地受到病痛的折磨。在一次突发风疾之后,他忍痛送走了自己最喜欢的爱妾樊素和小蛮。

这就是白居易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如同这世间凡人一样,他喜欢锦衣玉食,美酒佳肴,更兼之美人在侧。据说,白居易晚年时的姬妾数目众多,而且是几年便一换。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诗人。他懂得爱不是自私地占有,而是适时地放手。虽然在离开樊素时,他心里万般不舍,连刘禹锡都曾揶揄他,这位美人不知“随风好去落谁家”。但他也只能苦笑回应:“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

公元846年,七十五岁的白居易卒于洛阳家中。

他可能绝对想不到,自己的死比生要荣耀许多,当时的皇帝甚至亲手为他写悼诗: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诗歌甚至漂洋过海,成为日本文坛的最爱。当时的日本天皇,还有女作家紫式部都是他狂热的粉丝。

而这一切荣耀或谤毁又能如何?生前白居易都不会为之挂怀,更遑论死后了。只是沉迷其中的后来人,总是有牵扯不断的忧伤与怀想:又送诗人去,萋萋满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