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1 / 1)

刘禹锡:这一生都不曾放弃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唐代的诗人,很少没有不想去做官的。而做了官的人,很少能保全一生不被贬谪。被贬谪的人,就没有不因此而抑郁或愤愤不平的。一辈子就在希望、失望之后是绝望的圈子里打旋。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虽然很不巧地踩到了前边两个坑,但是,却依然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最后还得了个颐养天年的完美结局。

23年的贬谪生涯,而且是一波接着一波。如果第一波是天灾,那么第二波第三波完全跟个人有点“肘”不无关系。即使如此,这位老先生,却依旧乐呵呵地来回奔波,打定主意锻炼身体,保护自己。十年二十年算个啥,谁笑到最后谁才是人生赢家!

这位大唐牛人,就是著名的“诗豪”刘禹锡。

一 忆当年,也曾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公元772年,也就是杜甫去世的一年后,刘禹锡生于苏州嘉兴县嘉禾驿。当然,他与前辈杜甫在历史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关联,之所以把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只是作者想感慨,唐代实在是一个盛产诗人的朝代。那么多天分努力俱佳的才子,在其他时代出那么一个两个都足以让人惊叹,而在这个时代,就好像果树上的果子一样,结了一茬又一茬。

再说回刘禹锡,史书想记述一个才子是多么特别,都喜欢把他的家谱往上多追溯几代。在这一点上,刘禹锡是不遑多让的,他在《子刘子自传》中自言,他是汉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刘备也曾自言如此)。据《史记》记载,这位汉武帝刘彻的异母兄弟刘胜为人喜好酒色,有儿子、支属一百二十余人(《汉书》记载有儿子一百二十余人)。所以,自称是他的后代,即使有假,穿帮的可能性也不大。

不管是不是王族后代,刘禹锡的聪明却是如假包换。九岁的他就师从名僧皎然、灵澈学诗。这两位高僧是唐代非常著名的人物,不仅修行了得,作诗以及茶道都堪称一绝。特别是皎然,有人说他的茶道与后来被称为“茶圣”的陆羽不相伯仲。

写诗,修行,喜欢茶道,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刘禹锡的科考运不错,二十二岁时就登进士第。二十四岁授太子校书。二十九岁那一年,他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中任记室,为杜佑所器重,后来也是借重杜佑的举荐入朝,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

刘禹锡所处的时代为安史之乱后期,虽然民间已无战乱,但朝廷并不安稳。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皇帝对国家的控制力愈发衰弱,地方军阀割据,朝堂大臣抱团,皇帝不得不搬出家奴宦官来对抗大臣。结果,这又造成了宦官专政,势力甚至比外臣还大。唐顺宗即位后,他身边的东宫旧臣,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改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从宦官手中夺回兵权。

宦官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马上就联络了藩镇节度使开始反对这个集团。很可惜,这些改革派虽然笔下功夫了得,手上却一兵一卒都没有。最后的结果是,才当了不到两百天皇帝的唐顺宗被迫退位,新皇登基。闹得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宣告失败,这个改革集团中的首要人物王伾被贬后病死,王叔文被贬后不久也赐死,另外包括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内的八人,被贬到边远州做司马,这就是历史上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二 探底人生正式开启

从那之后,刘禹锡就开启了自己被一贬再贬的探底人生。当年九月,刘禹锡贬连州刺史。一路顺风顺水的他,在三十四岁这一年却栽了个大跟头,即使强作欢颜,但在江陵遇到昔日好友韩愈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透露了对当下的惶恐忧思,以及对未来若有若无的希望。

北风忽震**,惊浪迷津涘。怒激鼓铿訇,蹙成山岿硊。

鹍鹏疑变化,罔象何恢诡。嘘吸写楼台,腾骧露鬐尾。

景移群动息,波静繁音弭。明月出中央,青天绝纤滓。

这首诗借景喻情,景致说的就是著名的岳阳楼景。如果全球评选伤心地之最,岳阳楼绝对是榜上有名。千百年来,位于湖南的这座楼阁迎来送往了不少被贬谪的名人志士,承载的感情也大多是悲情与无奈。楼还是那座楼,但往来的忧伤却各有不同。

但刘禹锡也没想到,让他迎头一棒的这次波折还不算是人生低谷的底部。还没走到连州,他又接到旨意,以他的被贬连州“不足偿责”为由,再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马。看起来地方没那么远了,但职位也降了不少。如此看来,等到“明月出中央,青天绝纤滓”,还得假以时日。

三 把贬谪生涯过成了假期的唐代第一人

对于千年之前的官员来说,被贬谪是再悲惨不过的命运。但事实上,所谓的蛮夷之地,都不乏山明水秀,是最为养身养心的好地方。刘禹锡所任的朗州司马,是一个闲散的副职,正好可以让他优游自在,游山玩水。

他最先游赏的,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文中所说的武陵,就在湖南常德,正是刘禹锡的所辖地,他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自己最长的《游桃源一百韵》叙述了这次游览的经历。

他还曾几次在洞庭湖泛舟游览,写了不少诗,特别是那首《望洞庭》,更是千百年来赞美洞庭湖难得的佳作。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看山是山,看水还是水,相比一写诗就要借景暗寓自己身世坎坷的诗人来讲,刘禹锡的这份豁达相当难得。最重要的是,这位夫子特别地能融入当地环境,俗话讲,就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可是一种特别好的品质,要知道很多官员一听说自己被贬谪到“巴山楚水”,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都要哭死。因为他们总觉得那里是蛮夷之地,而自己这么才高八斗的文化人,又怎么能和当地人沟通往来呢?但刘禹锡显然不同,他不仅不以为然,反而还兴致满满。

当时的朗州,有些地方的耕种还没有完全摆脱刀耕火种的方式,少数民族还有跳月、对歌的风俗。还有人以舟为家,在水上生活;青年男女的交往也自由随意得多,而这些,都被刘禹锡写进了诗里。

家家竹楼临广陌,下有连樯多估客。

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

那是个月光如银的晚上,陌生的估客(驾船的客商)和卖菱角的姑娘在对歌调笑。水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是年轻人洒下的银铃般的笑声在水中跳跃。

年轻多好,恣意的欢喜多好。这一切,在现代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千年以前,一位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大诗人也能以这样温情浪漫的笔调写出来,就不能不让人惊叹了。

《唐书》曾这样介绍当时朗州的情况:“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儜(声音刺耳难听)。”但刘禹锡显然不这样认为,他每到一地,就是在当地民歌的基础上,创作出一系列的诗词,比如著名的《竹枝词》,就是在四川夔州创作的。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千多年前,在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北来的谪人刘禹锡在一家茶楼慢慢地品茶。之前,他的眉间还有深锁的忧愁,因为他刚刚收到来自长安的消息。宪宗诏:刘禹锡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那个时候,他也第一次听到了王伾已病卒、王叔文赐死的噩耗。

一般逢遇新皇登基,被贬谪的官员都有起复的希望。而唐宪宗显然是恨极了“永贞革新”的这些人,竟然下旨,即使有大赦的机会,也绝不会让他们享受福利。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偏远之地待上一辈子么?在来茶楼之前,刘禹锡的心情十分糟糕。但当他落座下来,随着清香的茶汁缓缓爬过舌尖,心情竟莫名地好起来。放眼望去,窗外的景象更是让人心情愉悦:不远处的湖水中, “秋阳灿烂,湖平如镜,紫菱如锦,彩鸳飞翔”。扎着蓝花布帕的少女,驾着美丽轻巧的采菱船,伴着欢快的歌谣和会心的笑语,忙着采菱。

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鸾翔。

**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

夜幕降临了,但依然可以看到细腰的朗州女子正结伴走在城外大堤上,她们唱着软软的南曲,自由嬉戏。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窗映树鹧鸪鸣。

这样的景象,在长安是很难看到的。虽说这里是人们口中的边远之地,但街面上茶楼酒肆林立,渔鼓声声,酒令阵阵,这让久居尘网的刘禹锡感到了生活的闲适与美好。

四 坚若磐石,此心如初

后世有评论认为,刘禹锡谪居朗州这九年多,绝不是虚度的,他至少对当地的文化发展有过相当大的贡献。而波折的生活历练就像海浪,能够淘沥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性格特征。刘禹锡就属于被大浪淘沙之后依然顽立下来的磐石。

在朗州期间,他也写过不少赋,比如《何卜赋》《砥石赋》等等。《何卜赋》是刘禹锡在贬谪朗州后期所写,“何卜”即何必占卜的意思。

《何卜赋》开头指出:“余既幼惑力命之说兮,身久放而愈疑。心回穴其莫晓兮,将取质夫秉龟。”

刘禹锡说自己从小就对这种智力拗不过命运的说法表示疑惑,身遭长期贬谪就更加怀疑,反复思考还是想不明白,于是就去找占卜的人来解答疑难。而朗州地属楚域,楚人风俗信巫神而好占卜,于是他召来一个卖卜的老头询问。他说,不管是按照面相还是所谓的否极泰来,我觉得我都不该一直窝在这个地方,可为什么到现在我的命运也没有改变?一番长论之后,刘禹锡得出结论:就是时机的问题。

谅淑恶之同出兮,顾所卜之若何!夫如是,得非我美,失非我耻。其去曷思,其来曷期。姑蹈常而俟之,夫何卜为?

时机失去了,不必去想;时机来了,也没必要期待。既然如此,何必卜卦?

有人说刘禹锡是唯物主义者,由此看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写完《何卜赋》,刘禹锡的心情好多了,命也就是时也!等着呗!那段时间,他的另外一首诗也一不小心名垂千古。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看看这境界,贬谪之人最怕秋天,平时还好,一看到落木萧萧的景象,那本来还不错的心情也跟着凄凉了几分。但刘禹锡却反其道行之:谁说秋天不好,秋高气爽啊,我这写诗的灵感都跟着往上涨啊!

还别说,他的心情一放松,朝廷那边也来消息了,把他召回了长安。

五 好容易回来了,写诗闯祸了

四十四岁那一年,刘禹锡兴致勃勃地和好友柳宗元等人奉诏回长安。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二月到京城,三月就重新被流放到播州,就是今天的贵州遵义。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千里迢迢把他召回来,就为了把他流放得再远一点?后人分析认为,这一次的被流放,与刘禹锡自己大有关系,就因为他的那首《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里是这么写的: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从表面来看,这是一首踏青赏花的作品。但朝廷里的大臣,个个都是人精,马上就品出了诗里的揶揄:桃树寓意现在的新贵,而赏花之人则是趋炎附势的一众。“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满含嘲讽:你们现在这么嘚瑟,还不是因为我走了,才有了你们冒头的机会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月,刘禹锡复出为播州刺史。还是因为当时的宰相裴度讲情,才改为稍微近一点的连州,也就是现在的广东清远。

一般人如果遭遇了这样的两次打击,恐怕早就沮丧到怀疑人生了。或许刘禹锡在上任的路上,也曾捶胸顿足,也曾狠狠掐过自己那只写字的手。但不管怎样,你碰到了那么小气,连句玩笑都不能开的皇帝和同僚,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含泪笑着面对了。

六 有宰相之才,何况地方长官

还别说,连州这些年,刘禹锡比以前更忙活了。作为地方长官,他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投入到火热的基层建设中。

连州是汉族瑶族杂居的地方。刘禹锡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不摆架子。他听说瑶家人擅长打猎,于是,在“猎日”,他也带上随从,兴致勃勃地跟随瑶族猎人上山打猎。回来马上挥毫泼墨,写下日记一篇:《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特别是对围猎场面描绘得生动传神:

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

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

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

估计刘禹锡一边写一边自己得意:比我写得好的,都没参加过打猎;参加打猎的不用说,都没有我文笔好。所以我的这篇日记,不消说又是一篇传世佳作了!

作为地方长官,刘禹锡做得也是相当合格。817年,连州出现“罕罹呕泄之患”,这时,刘禹锡又发挥了自己的医学天分,在好友柳宗元的帮助下,鼓捣出一个救治的方子。有了这一次大规模的临床经验,刘禹锡再接再厉,还写出了医书《传信方》二卷,这部医书不仅在连州流传开来,后来还传到日本、朝鲜等地。日本的《医心方》、朝鲜的《东医宝鉴》等都收录了《传信方》中的许多方剂。

早在长安之时,刘禹锡的好友王叔文就曾感慨:他实为宰相之才。看来,这位短命的王叔文虽然运气不佳,但看人功夫一流。就刘禹锡的才华而言,他不管置身在哪里,于当地人而言,他都是一位有才华又能做出政绩的难得的好官。

当刘禹锡远在连州的时候,长安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因宰相武元衡力主削藩,竟惹来杀身之祸,被藩镇派来的刺客暗杀,而且死状惨烈。这一次,优柔寡断的朝廷终于怒了,于是派裴度为相,讨伐叛镇。裴度不负众望,率官军雪夜奇袭叛军巢穴蔡州城,生擒叛镇头领吴元济,平定了淮西叛乱。

这个消息,让远在边隅的刘禹锡也非常激动:看没看到,削藩归权就是当年我们的主张!可是遭到冷遇不说,还被甩到边地一待就是二十来年!但不管怎样,这也证明了,自己的倔强和坚持确实没错。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回归大部队,也该是指日可待了吧?

七 泣血两祭文,哀恸送老友

就在刘禹锡翘首以盼朝廷来信的时候,却接到一个噩耗,自己的老母亲去世了。

严格来讲,刘禹锡母亲的故去应该算是喜丧,毕竟老太太已经快九十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又接到了另外一个沉重的打击,刚刚吊唁过他母亲的好友柳宗元,在不久后,居然也不幸故去了。

这让刘禹锡真的是太伤心了。所谓“患难见真交”,当年考进士的时候,他就与柳宗元相识相知。连倒霉的时候,都是一起被下放。这么多年,两人的感情始终不离不弃。他在连州因为疫情一筹莫展的时候,也是柳宗元殷殷寄来药方,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好日子马上就要见亮的时候,老友却先行一步了,怎能不让他悲痛欲绝!

刘禹锡这一生给不少人写过祭文。但是,为柳宗元写的祭文却一连写了两次。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真是一字一滴血,一句一泪流啊。

八 巴山楚水,灵感的源泉

在为母亲丁忧三年之后,刘禹锡重新述职。这一次,他被派往夔州,也就是如今的重庆奉节。

到了夔州之后,他花了不少心思写了有关地方治理的《夔州论利害表》,文中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但很可惜,碰上的是唐穆宗这种昏庸无能、不解风情的上峰,再好的文章也如同石沉大海,没人搭理。

刘禹锡一边伤心失望,写了一篇《蜀先生庙》,表达自己的幽怨之情,一边再接再厉,给丞相上书。到最后,到底办成了一件不错的实事:那就是解决了当地官学资材不足的问题,让更多的学子有了念书的机会。

事实上,刘禹锡虽然没有成为一代名相,但他不管到哪里,都是那一方百姓的福气,这也是他不同于其他贬谪官员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才华远大于被分配的工作,但他从不让自怨自艾的情绪影响到当下的工作。这不仅是对当地百姓负责,更是对自己度过的每一天负责。

和在朗州一样,刘禹锡对夔州当地的民歌兴趣满满,除了任上的工作之外,他更像是一位采风的作家。那些所谓不入流的民歌,被这位诗文大家一修饰改写,也成了传颂千古的名句。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公元826年,刘禹锡在又熬死了一位皇帝唐穆宗,经历了最后一个被贬谪的工作地安徽和州之后,终于应召回到洛阳。

九 二十三年折太多

23年,从遥远的巴山楚水又回到帝国的首都洛阳,这里虽然不如当年那般繁花似锦,却依然是大唐最引以为傲的都城。当年,他就是从这里一路南行,越行进越凄凉,走时是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归来是鬓发如霜。这一切,连他的老朋友白居易都甚为不平。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你如此大才,却运气不好。同辈的人都升迁了,只有你在荒凉的地方寂寞地虚度了年华,朝廷对你二十三年的流放也太严重了!

白居易和刘禹锡是多年的好友。刘禹锡现存的几百首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和白居易的唱和之作。所以,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也只有好朋友才能说得出来。

这些同情的话语,搁在一般人听来,可能早就忍不住热泪纵横了。但刘禹锡却不是“一般人”,面对好友的关心,他表示感激,而对自己遭遇的不公,他也有非同一般的豁达。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没错,我是被流放了23年,如今重新回到都城,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没关系,我是老了,如一艘沉船,一棵病树,但在我身畔,依旧会有数不尽的人才辈出。今天听到您对我所做的这一曲歌,就借着这杯酒,让我重新打起精神吧。

这就是刘禹锡,被称为“诗豪”的他,的确有着平常人所难以拥有的豪气。他就像一个斗士,不管在什么地方,遭遇什么打击,都不曾颓丧放弃。归根结底,他从不认为“永贞革新”是错误的。自己在政治上的失败,是因为“平地生峰峦,深心有矛戟”,但不管怎样,“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这就是他所持的人生态度。

十 旧诗重续,我不认输

最有意思的是,过了不久,他又写了一首当年曾闯过祸的刘郎桃花诗。十四年前,因为他的那句戏言“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惹恼了一众权贵,使得他刚刚回到都城,就不得不继续疲于奔命。

很多人都认为,这14年的贬谪生涯应该让刘禹锡没什么脾气了,至少,在自己曾经跌过跟头的地方,不会再涉足了。可是这位老先生,偏偏不信这个邪,这一次的游玄都观诗,要说没有挑衅的成分,连读者都不信了。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首诗的诗前还有一篇小序。其文云:“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可能是刘禹锡怕有的人看不懂这后续诗的意思,特地清清楚楚地交代了写这首诗的前因后果,可谓“嚣张”至极。在他离开的这十四年中,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四个,新贵前人也是轮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就是无止无休的政治斗争。

当初把他整倒的那一批权贵,可能早就不在了,就如观里的桃花“**然无复一树”,自己虽然屡遭挫折,但还是开开心心地回来了。当初不就是一首桃花诗把我贬了十四年,我现在还是要说“桃花”,不服来战啊!

公元828年,五十六岁的刘禹锡正式结束了被贬谪的生涯,被封为主客郎中,充集贤殿学士。一连四年,都担任这个闲职。本来,宰相裴度想推荐他做知制诰,就是起草皇帝诰命的官职,但未能成功。有人猜测,和他那首桃花诗的续集不无关系。但此时的刘禹锡,已经不太在意这些翻云覆雨的纷扰了。

十一 至死不渝的坚持

一直到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刘禹锡都没能达成最后的心愿,那就是在朝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政治才干。他曾请命到苏州等地方做刺史,一直到六十六岁,过了法定退休年龄,才回到长安,到最后,也只是做了个太子宾客的闲职。

而这段时间,最大的安慰,或许就是与白居易等好友之间的唱和往来了。说来也有趣,刘禹锡和白居易的性格不太相似。像白居易,也波折了一生,临到老年,对自己悠然富足的生活十分满意。但刘禹锡不同,前者是老来知足,他是老当益壮。总觉得自己壮志未酬,“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但不管怎样,他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一点,大唐的现状就犹如步入老年的他,甚至还不如老年的他。在刘禹锡的内心里,依然激**着往日的雄心壮志,而这个朝廷,已然是日暮西山,过一天算一天了。

公元842年,七十一岁的刘禹锡进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那一年,他抱病写了《子刘子自传》。这是一篇很特殊的自传,全文不过九百字,中间却用了三百多字,详细地介绍了王叔文这个人。

王叔文是他年轻时的挚友,也是“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在革新失败之后,众多官员被流放,王叔文命运更惨,直接被赐死。就这样一个被朝廷定为“逆臣”的罪人,却始终被刘禹锡所怀念称颂。事实上,这也是刘禹锡与大唐王朝始终不能握手言和的原因。他从不认为自己的革新主张是错误的,这是他一生的坚持。

在自传的最后,他为自己写下铭文:

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寝于北牖,尽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

这一生,自己或许是失败的,因为始终未能达成最终的心愿。但他又是成功的,因为从未构于暗室,从生至死,他对自己的品行问心无愧。

这年秋天,刘禹锡与世长辞。白居易悲痛欲绝,写了《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其中一首是: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一代诗豪,魂归混沌,在那个对于人才、对待热情极为不公的年代,他是否有遗憾?这一切的疑问,也只能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