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写诗仗剑走天涯(1 / 1)

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

位于新疆吐鲁番市以东42公里处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古墓地之一,在506号墓穴中,考古人员意外地发现了一纸账单,糊在一个独特的罩在尸体的纸棺上,在古代,纸张珍贵稀少,即使用过的纸也不会随便扔掉,而是再做他用。这些随葬品所用的冥纸就是当时使用过的文件、档案、书信、账本等。

但这一张账单之所以引人注意,是因为上面有这样一行字:“岑判官马柒匹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

岑判官!这样一个独特的姓氏,又在那个专有的年代,不能不让史学家们一下子就想到一位著名的诗人。

他就是岑参。

手握着这张早已泛黄的账单,我们无法不想象出这样一幅场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个黄昏,大漠的落日依旧夺目刺眼,刮了一整天的风沙刚刚平静。边关驿站的兵士走出营门,看到远方有一队驻兵军士缓缓勒马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满面风霜略带疲惫的年轻军官,他指挥兵士在这里稍事休息,给马匹喂足粮草,然后准备继续出发。

一切安排就绪后,驿站的兵士殷勤地拿来纸张,请大人留字为据。军官稍作忖度,飞快地留下了这样一行书写,便率队匆匆离去了。

他并不知道,就是这一张账单,使得我们在千年之后,也终于有幸看到了那位著名诗人的亲笔手书,这纸上的寥寥几字,是他无意间留给我们的珍贵文物。

一 一门三相的没落才子

在唐代的诗史中,富有才气的诗人璨若星河。但谁也不能否认,在边塞诗中,论雄奇瑰丽,非岑参莫属。

和很多诗人同行一样,岑参的家世也很显赫。岑参的《感旧赋》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三相是指岑氏家族出过三位宰相这样的高官。他曾祖父岑文本相太宗,伯祖岑长倩相高宗、武后,伯父岑羲相睿宗。

很可惜,岑参没赶上家族最荣光的时候,到他出生早已是家业凋零。伯祖岑长倩因公开反对立武承嗣为太子,被腰斩于东市,五个儿子同时被赐死。伯父岑羲在宫廷斗争中站错了队,结果,岑羲被诛,籍没其家,株连其亲。

史书记载,岑参少孤贫,连他的学业,都是由哥哥亲自督导而就。好在有书香门第的底子,岑参从小到大就爱读书,在求仕不成的窘状下,走的也是学子们最常走的一条路:科考进学。但是,那一年,他也已经三十岁了。虽然高中一甲第二名,但官运不顺,经吏部试后,仅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这样的小官。

岑参很失望。想当年,因为长安房价物价太高,他和哥哥在山水秀丽的高冠峪中,置业建起了简陋的别墅草堂。那十年耕读生活还是很恬适的,而如今,为了一个芝麻小官,却要放弃原来的隐逸生活,真是纠结又失望。“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

话虽如此,这毕竟也是入仕的第一步,虽然起点太低。岑参打起精神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官位上做了好几年,也如他之前预料的一样毫无起色。

二 找到投笔从戎的机会

终于,有一个改变沉冗命运的机会被岑参敏锐地捕捉到了。当时的大唐,边陲战事不断,很多文人都以参军为傲。比如王昌龄,就算没混上部队编制,都以随军人员的身份在大漠的风沙里历练了好几年。而岑参,起点总算比他要高,如果参军,至少也是个公务员下派。

终于,在公元749年,岑参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初次出塞。

完全可以想象,当一个长久居于案堂之间的年轻人,终于有机会穿上戎装,并亲眼领略到了边塞的奇异风光,那激动的心,根本就按捺不住噌噌往外窜的诗歌灵感。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从这首诗中,完全可以看出,诗人刚刚踏出行程,豪情满心,壮志满怀。虽经历了行军中“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的苦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凌云壮志。

但塞外的生涯,可不是一句“苦寒之至”就能概括的。没有一个人能像岑参一样,在诗中不说一个苦字,却让人感受到字字为苦的惊悚。

岑参参军的地方在现在的天山、轮台、雪海、交河等地。这些边境之城,在汉唐时期,就是著名的军事重地。岑参在诗里,也反复地提到过当地的恶劣气候。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有人可能认为,诗人在创作的时候,会有夸张的色彩。特别是岑参的诗歌,久居内地的人们,读来有一种震撼感。但事实上,西域的环境就是如此的大相径庭。我有一个朋友居住在青海,九月,正是内地气候最好,江南甚至还燥热的时候,那里的很多地方已然大雪纷飞。所以,这句诗在当地人看来,简直就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轮台,是岑参曾经反复在诗中提到过的一个地名。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轮台东门送君去”。还有《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此外《首秋轮台》中有诗感慨“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

有人总结过,在岑参的诗中,至少有16首提到过轮台。看来此地在他的记忆中是非常深刻啊。还真有人考证轮台到底在哪里,最后得出结论,应该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南郊的乌拉泊水库旁,这里有一个唐代轮台城,正是岑参诗作中所指之处。

三 论一个好领导对于创作的重要性

从长安远征到遥远的新疆,岑参这一路走得确实艰难。天知道他这样一个文人,又远在边陲,要吃多少苦头。但部队从来都是一个历练人的地方,身体的苦并不为重,但如果和上司有过节,就是比较难过的坎了。在史书中并没有岑参与高仙芝如何不和的文字记载,但一个细节足够让人揣测。比如,他在高仙芝身边做掌书记整整三年,这阶段,他写山,写水,风雨雷电都出现在他的文字里,但就是一句也未曾夸赞过自己的直属领导。

在唐代历史中,高仙芝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将军。除了行军打仗很在行,最重要的是,这位来自高丽的年轻武将姿容秀美,风采卓然。但很遗憾,美貌的人也有性格上的缺陷,有史书记载高仙芝喜好敛财,且性格粗鄙,残忍。岑参与他,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所以,岑参只能以一字也无的沉默,表达自己的不屑。

终于,在憋屈了三年之后,岑参换了封常青这个新领导。由于彼此顺眼,工作进行得就顺利多了。封常青长相普通,却很有军事天才。起初,他和岑参都是高仙芝的手下。封常青因为长相问题被高仙芝各种看不上,但后来高仙芝发现此人才华出众,于是惺惺相惜并大力举荐。

后来,当封常青被封为代理北庭节度使时,便邀请岑参来做他的判官。岑参不是颜控,他对封常青是真的欣赏。这一阶段,也是岑参创作热情最高的时候,不少新作品,都是围绕新领导的日常工作展开的,比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在岑参的诗里,对于雪和寒的记忆最为深刻。其中有一首《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雪字就重复了3次之多。加上题目,4次!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整篇看来,诗人仿佛就想传达这样的感受:你知道这里的雪有多大么?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不管你怎么想!

除了冰雪,就是严寒。有多冷?请看诗中描写:

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

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

还有另一首诗中也说过: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百丈冰,万里凝。看岑参的诗,就有冷冷的寒意。当然,这并不是岑参诗中的全部内容。如果只有苦和寒,岑参说什么也不会在三年后经历第二次边塞之行。这里是异域,这里有着和大唐完全不同的风采。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

在边陲的日子,也不光是漫漫黄沙与无边的寂寞。在不打仗的时候,驻扎的军队和胡人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

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美酒欢歌,夜场狂博,羌笛琵琶,胡舞飞旋。外面有寒星冷月,帐篷内,是满室的笑语与美食,也只有在茫茫大漠中,才有这样奇异的境遇,也才有这样的绚烂与疯狂。

四 未攀青云上,往事已成烟

岑参最初远走边漠的理由无非是建功立业。但三年又三年,第一次在高仙芝战事失利后,他本来是回到了长安。虽无功而返,但毕竟是从荒漠中回到了繁华都市。那个时候,岑参身边有杜甫、高适这样的同僚兼好友,可以一起对酒当歌,吟风赏月。但长安的沉冗让岑参依然很难适应。他在给杜甫的回诗中就忍不住吐槽:“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所以,当封常青给他的邀约一到,他就立即动身前往。

在岑参的骨子里,他已经爱上了这大漠。这里有他奇瑰雄浑的诗歌灵感,更有他对未来的勃勃野心。

其实,作为岑参的妻儿应该是很艰难的。诚然,在当时的大唐,男儿建功立业的想法很普遍。但像岑参这样,随时可以抛家离子,一走就是三年又三年,还是有点让人唏嘘。而彼时的联络方式,只有驿站传书,即使日日想念,可能也只有过了经年才能得到寥寥的手书。而岑参又是性格极为疏阔的人,有一次在大漠,他偶遇京城旧友办完公务回城,寒暄之余,他也想托付对方传递书信给家人。最后只变成了“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而春闺中翘首以盼的人,又真的是“平安”两字能慰藉的吗?

有人曾评判过岑参的诗。说他“雄浑开阔”有余,但少有“细腻感伤”的情绪。在岑参的边塞诗中,他抑或惊叹“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或者感慨“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有时,他也会醉心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许这正是诗人性格使然,有着怎样的心胸就流露出怎样的文字。

但纵观岑参的300多首诗歌,也不尽然完全如此。比如这首“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而这句“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更是将这份思乡的幽怨倾诉到了极点。全诗28字,字字都在反复地倾诉着一个愿望:我想回家。

但为什么又不回去呢?因为这和岑参之前走出来的意愿差得太远。出身世家的他,希望凭一己之力重振岑家门楣,延续先祖的荣光。但第一个三年,他碌碌无功。现在好容易得到封常青的赏识,虽然大漠苦寒,毕竟还有机会。他亲眼看到封常青从一无名侍卫跃为将军之职,钦羡之情曾溢于言表:“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

但岑参绝对没有想到,他第二次离开大漠的理由比第一次还要狼狈。不久之后,封常青和高仙芝都因为安史之乱中退守潼关,遭到唐玄宗的猜忌,再加上小人的谗言,结果两人双双被下旨杀害。

最先被杀的是封常青,高仙芝还有逃命的机会。但他看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属下和好友已经死去,顿时流泪长叹:“封二,子从微至著,我则引拔子为我判官,俄又代我为节度使,今日又与子同死于此,岂命也夫!”说罢引颈受戮。至此,大唐王朝中著名的双子星“高封组合”一起陨落。一天内斩杀两名大将,整个军队为此惶然。虽然唐玄宗也异常后悔,但已于事无补,而这,也造成了唐朝时局在安史之乱中进一步恶化。

岑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无奈回到长安的。尽管,在他一生中,最壮阔最狂想的岁月都是在大漠中度过的。但是,自从他回来,他再也不提及有关往事的一字一句,更没有写过一首回忆当年的边塞诗作。在他的生命中,那段往昔,不管喜乐也好,悲伤也罢,都被统统封存了。

五 岁月如流水,冷且苍凉

以后的日子里,岑参也做过官,更遭到过罢黜。终于,人生中所有的喜悲都落脚在了成都的一个客栈中。767年,岑参前往嘉州任刺史,一年后被罢官,东归路途不畅,在成都染病,最后客死异乡。

说来也遗憾,岑参的好友杜甫,大部分岁月都居在成都。而岑参染病在成都的时候,偏偏就是他不在成都的时候。弥留之际孤单一人,不知道岑参是否也曾为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感伤遗憾。少年时父母双亡,为光耀门楣,他一生都在不懈地努力,却始终未能达成心愿。年轻时的他是孤单的,步入黄泉的他,依旧是孤单的。

在岑参留诗中编年最晚的一首诗这样写道:“人间岁月如流水,客舍秋风今又起。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

那一刻,他的心是平静的,也一定是凄凉的。但他一定不知道,他生前未能达成的夙愿,却一直穿越了千年。关山万里,莽莽平沙,那片大漠因他的诗作而被记颂千年。岑参的诗歌在异域远播,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而这,也是我们对他最好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