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王勃可能想不到,在他死后,会是这样一个人,诚心诚意地为他的作品集写了一篇情深意长的序。
这个人就是杨炯。王勃与他,以及卢照邻、骆宾王被后人称为“初唐四杰”。而四人在当年也是小有名气。
既然名字被排在了一起,肯定有个先后顺序。据《新唐书》等很多史料记载,比较被公认的就是“王杨卢骆”这个顺序。当然,这个顺序并不是按照姓氏笔画排名排来的,而是被当时的舆论推举出来的。排第一的王勃当然对这个排名并无意见,但老二杨炯却有点小嘀咕,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意思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在王勃后面,但是呢,排在了卢照邻前面,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觉得这是一句特别漂亮的评语,既不显得太傲慢,又有一定程度的谦虚。也因为这句话,很多人认为,杨炯其实并不太看好王勃。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看看杨炯所做的这篇《王勃集序》,其中对那位英年早逝的才子作出了相当高的赞美。
君之生也,舍章是托。神何由降?星辰奇伟之精;明何由出?家国贤才之运。性非外奖,智乃自然。孝本乎未名,人应乎初识。器业之敏,先乎就傅。
都说文人相轻,但杨炯对王勃一点也不“轻”。他称他是“星辰奇伟之精”“家国贤才之运”,特别是王勃“所制《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宏伟绝人,稀代为宝,正平之作,不能夺也”。
尽管如此,但杨炯绝不是王勃的粉丝。也许,有人会夸赞王勃年少有为,人不能及,但杨炯与之相比,丝毫也不逊色。而且,他有着和王勃极其相似的成长履历:幼年聪明好学,很早就显现出文学方面的才能,年仅九岁便被举为“神童”。之后学以致用,二十六岁被授予校书郎一职,掌管校勘书籍之事。三十一岁,被推荐为崇文馆学士,后又改任詹事司直,掌太子东宫庶务。虽然不是一个叫得上级别的官位,但是,已经无限接近未来天子的身边。单凭这个位置,已足以让许多人为之眼红不已。
一 傲然的骨气也禁不住现实的打磨
很可惜,杨炯的运气也不太好。多年辛苦捱来的仕途,让他的堂弟给打得粉碎。此人因参与徐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的活动,使得家族上下备受牵连。公元686年,杨炯被贬为梓州(今四川三台)司法参军。后又被授予盈川令一职。然而,上任仅一年便去世了。
一个人的一生,居然就可以用这样短短的一段话尽数道来,当然,还可以更精简些。但是,只有当事者自己才知道在失意的日子里,那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多么难熬。
算起来,杨炯最适意的仕途生涯,可能也就是在太子东宫时的那么几年。但杨炯不服输,虽然在这儿跌倒了,我可以换个地方爬起来。他绝对相信,自己的才华就是一根机遇的撑竿。
机会在天授三年(692年)七月十五这一天来了。七月十五是佛教的一个节日,称为盂兰盆节,是一个崇尚孝道的日子。这一天,洛阳宫中拿出盂兰盆分送佛寺,武则天与群臣在洛阳城门楼上观赏,杨炯立即写成《盂兰盆赋》一篇,进献给武则天。
这是一篇极力歌颂武则天的赞美文,文中称,希望武则天“任贤相,淳风俗,远佞人,措刑狱,省游宴,披图策,捐珠玑,宝菽粟”等,成为帝王的典范。
这是一篇文字华美精致,极尽谀美之言的长赋,《旧唐书》盛赞其文“词甚雅丽”,一篇吹捧的文章也能写得名传千古,杨炯如果谦称第二,可能也没谁敢叫板第一了。按常理,武则天看到此文,不说心花怒放,也应该喜笑颜开。要知道当时武则天是使用不太光明的强硬手段,把儿子一个个拽下皇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以前无古人更后无来者的姿态,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皇帝。她最需要的,就是士大夫乃至天下人的认可。
杨炯的这篇文章,字字顺意,句句恭谦,不仅完全认可女皇统治的合理合法性,还暗示她会成为古往今来帝王的典范。这么好的文章,女皇没理由不感动啊!
但遗憾的是,杨炯的命运并没有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当年,他被调任到盈川(约为今之龙游县、衢江区的一部分)任县令,官阶或许有点提高,但彻底远离了皇家范围。
其实想来也并不奇怪。当年,杨炯做的是太子李显的身边人。而他被贬,是因为自己的直系亲属以拥戴李显的名义反武则天,所以犯了事儿。作为武则天,她有可能对一个太子身边的旧人过于宠爱吗?文章再好,也只能让女皇叹息一声:可惜了!
事实上,这些内情,杨炯恐怕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甘心这个结果,希望会有一点奇迹,但命运显然不遂人意。
二 为官当如是,百姓敬爱之
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一样也逃不过去。普通人面对命运的重击,可能只闷哼一声,就咬牙捱过去了。苦难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块混混沌沌的记忆,甚至在有生之年都有可能被忘记。但才子不同,他们把对生活和对苦难的思索,提炼成了流传千古的文字。
《旧唐书》对杨炯任职时的工作方式颇有微词:“炯至官,为政残酷,人吏动不如意,辄榜挞之。”
由正史来看,杨炯是一个不怎么好相处的领导。动不动就大棒伺候。但奇怪的是,他只当了一年的地方官,却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无限爱戴。人们崇敬杨炯为神灵,为他建庙堂塑神像,相传盈川祠始建于唐证圣元年(695年),历代重修。杨炯祠内旧有联云:“当年遗手泽,盈川城外五棵青松;世代感贤令,瀫水江旁千秋俎豆。”
古来为官者,如果在离任之时,有地方民众送万人伞相别,那简直是无上的荣光。即使是贪官,搜尽雪花银之余,对于这面子上的贴金也是十分在意的。杨炯在任期间并没有刻意拉选票,而是以自己的尽职尽责赢得了百姓的拥戴。据当时一些传说记载,说杨炯到附近乡村田野巡视,所到之处,庄稼的害虫就会被白鸟吃掉,粮食丰收,六畜兴旺。
如此可见,当地人是真正喜爱这位父母官,甚至不吝在他的故事里加入了神话色彩。
杨炯一定没有想到,在他这一生中,为官职、为名利苦苦挣扎的这许多年,居然在盈川这个地方洗去了所有的浮躁。
三 半生归来,依然是执剑的热血少年
回想这一生,幼时的杨炯以神童著称,年轻时虽未能担任重要官职,却自视甚高,恃才傲物,即使在今日也是妥妥的毒舌一枚。《新唐书》曾记载有关他为官时的一宗“拧巴”事:“炯每耻朝士矫饰,呼为‘麒麟楦’。或问之,曰:‘今假弄麒麟戏者,必刻画其形覆驴上,宛然异物。及去其皮,还是驴耳。’闻者甚不平,故为时所忌。”
可见杨炯在京城时,特看不惯有些官员造作夸饰,掩盖真相,说他们是“麒麟楦”。有人诘问他,估计也是真没明白意思,此兄的解释也非常诚恳,言无不尽:“你看街上那些弄假麒麟的,总是刻画头角,修饰皮毛,然后披在驴身上,大造声势,好像那是真的麒麟一样。等到撕掉那张皮,不还是驴吗?”
原来如此!骂人还可以这么拐弯,我们听来是受教了,但被骂的人自然心情相当不爽。处在这样一个不能随大流和谐共事的群体中,杨炯受排挤的命运也就不足为怪了。
哎,这也是愤青才子共同的特点吧。看不惯就要说,不说就如鲠在喉。但是,为什么没有考虑在背后悄悄说呢?
被命运拨弄着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的他,也学会了官场的规矩和套路。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急火火地一次又一次为女皇奉上吹嘘的文字。
如天赐般的才华,难道要消磨在这沉冗而无望的官场之上吗?他不是也曾以青苔和幽兰自喻吗?
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扃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沉。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
闻昔日之芳菲,恨今人之不见……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青苔与幽兰是不会介意独处以及被冷落的日子的,就是这样的安之若素,才符合它们与世无争的高洁。而自己,一边感慨着身如兰花,一边却放不下世间的荣华。
无风而月明的长夜,当杨炯一人对月独酌,他一定也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时光残酷地把他消磨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模样,但曾经的诗歌却记录了他所有的热血梦想。
忆当年,他还只是政府的一名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吐蕃、突厥曾多次侵扰大唐甘肃一带,唐礼部尚书裴行俭奉命出师征讨。年轻的他,虽不能从军出征,也豪情壮志,挥笔写下名篇《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在历史记载中,杨炯的赋、骈文都很好,但最出名的,还是他的边塞诗。虽一日也未曾踏足战场,但灵魂和意识却在诗歌中快意恩仇。每一个孤清的夜晚,当他遥望明月,梦想已经在诗歌中飞向了铁马冰河的大漠。
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
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只可惜如今岁月已老,两鬓苍然,孤灯明月,形只影单,伴着他的,只有一壶凉酒,两行清泪。也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于任何人来说,心中所想和身之所在恐怕都难以统一。而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随顺,既然解身在盈川,也应该为当地人作一番贡献。
到最后,杨炯终于解开了多年来内心中的这个死结。和王勃一样,当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人生的时候,也是渡劫成功的时候。
四 多少身后事,只付流云中
杨炯没有子嗣,他去世后,由他弟弟将棺木运回洛阳,生前,他曾托付好友宋之问帮忙处理身后事。而宋之问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为他建造墓地,把他的遗作编纂成集,又为之作祭文《祭杨盈川文》。
说起来也颇为感慨,同为唐代诗人,宋之问的才华相当出色,但因为过于追求权势,甚至巴结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一时被士人不齿。但没想到,在完成友人托付的身后事上,他却真的做到了无愧于心。
杨炯曾侍奉过的太子中宗李显,这位心软到懦弱,但毕竟善良而且长情的君主,在他复位之后,因为当年的共事关系,也追赠杨炯为著作郎。
从官职来看,杨炯只不过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基层干部。但是,他却实现了很多儒家学子的梦想,那就是,被后人千年留念。政绩上,他博得了百姓的热爱。而他的诗歌,更是被当世乃至后人汇编成册,并被赞誉为“整肃浑雄,究其体裁,实为正始”。
一度,对于他和王勃到底谁是四杰中老大的问题,人们争论不休。张说的说法是“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陆时雍《诗镜总论》则说“王勃高华,杨炯雄厚”。但一个公认的说法是,杨炯的作品胜在“浑雄”,却在“神俊”方面失了一招。风流俊雅,当属“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王勃。
而对于后来的学者来说,初唐四杰的文学造诣并不如此简单。他们最为后世文人学者感念的,是改变了初唐时期的文风。
五 他们是唐诗盛宴的开启者
在这几位文学天才问世之前,当时的诗风都是追求音律精细,对仗工整,辞藻巧艳。内容差不多都是吟风颂月,非常小资。这种文风盛行于齐梁年间,也被称为齐梁体。初唐初期,玩这类文字最厉害的是上官仪,也就是高宗时期的宰相,他因为写得一手“绮错婉媚”的宫廷诗,还博得了一个上官体的美誉。但是,这类文字就好比清晨的露水,划过夜空的流星,有诗影,却无诗魂。
当诗歌不能够植根于生活,诵读它的人,感受不到一脉相承的感同身受,那它的命运也如浮萍一样找不到根基。在这个时候,初唐四杰的出现,就是为几乎要奄奄一息的诗歌,注入了血液和灵魂。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
这是杨炯在《王勃集序》中对王勃的赞美,他指出,首先是王勃提议改变“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上官体,诗歌不能只限于亭台楼阁、风花雪月,它的生命也应在江河海川、边塞大漠。最重要的是,诗歌应由心而发,而不是无病呻吟。对于王勃的提议,卢照邻热烈响应。他们两人曾在蜀州有一段相遇的缘分,估计赋诗的时候,就已经谈到过这个问题,并因为心意相通互为知己了。
看来,四杰其人,即使未曾深交,但彼此都是心意相通。因为他们的努力,才使得贵族式的齐梁体逐渐式微,磅礴大气的唐代诗歌正式拉开帷幕。
然而,命运并没有对天才有多少厚赏。在一般人看来,杨炯这一生,与他的才华相比实在黯淡无光。即使如此,他居然还是四杰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多年以前,当四杰名震天下,并齐聚京城的时候,号称善于相面的裴行俭就说过这样的断语,士所以致远,当先器识后才艺,王勃等人,虽有文华,但个个浮躁浅露,绝非享爵禄之器!有人问他们之后的仕途究竟会走到哪一步,裴行俭认为,看起来杨炯还是比较沉稳低调的,但也就是个县令吧。而其他三人,恐怕死不得其所。
裴行俭是当时的吏部侍郎,更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大人物。他对四杰的印象既是如此,可以想象四杰在当时社会上被认知的程度。虽然名满天下,得到的尊重和爱护却少而又少。他们因恃才傲物、行为不羁而备受非议。才高位卑、名大官小的矛盾和愤懑,整整贯穿了他们的一生。